張繼
昨天晚上一千只羊還好好的,天亮的時候就死了一百多只。
云亮的腦袋一下子炸了。他在死羊堆里跑來跑去,扒拉著一只只面目猙獰的羊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天是藍的。羊是白的。地是灰的。沒有人回答他。但是卻有一群村民在虎視眈眈地看著他。
云亮想,有點麻煩。
能把這一千只薩能羊在灰騰梁村養起來,云亮幾乎把命都豁了出來。先是村民們不相信他能把奶羊養起來。云亮就一家家地做工作,拍著胸脯給大家保證一定沒有問題,云亮把胸脯都拍紫了。還是沒有人愿意相信他。但是云亮沒有灰心,繼續拍胸脯,但是沒有用。
云亮是上級派到灰騰梁村的第三任第一書記,是市法院的。他個子不高,偏瘦,頭發不太規整,也不亮。來的時候沒穿制服,開著一輛舊皮卡,沒有一個人看好他,包括村支書楊秉仁。他找楊秉仁報到的時候,楊秉仁坐在椅子上都沒站起來。
楊秉仁說,來了。
云亮說,來了。
楊秉仁于是就沒了話。
就干坐著。氣氛壓抑,幾乎都要爆炸了。
楊秉仁的大學生女兒甘草從外面走來了,說,爸,云亮書記來給你報到呢,你總得說幾句吧。
楊秉仁說,來了就來了,干就是,我能說啥?
甘草說,你總得問問云亮書記的打算和計劃吧。
楊秉仁就讓云亮說說。云亮有些尷尬,他才剛來,說不出來。
楊秉仁對甘草說,甘草,這事你就不能怪我了,你看,你讓我問我也問了,他啥玩意都沒有,云亮書記,要不這樣,你先回去休息吧。等你有什么想法和計劃,再來找我,好不好?
云亮就站起來走了。
楊秉仁竟然沒有送。
甘草當然是不滿意了。她看了爸一眼說,人之常情總是要有的,你不送我送。說完隨著云亮跑了出去。
這是云亮到灰騰梁村的第一天。
云亮是在來了一周后把工作思路和想法跟楊秉仁說的。他跟楊秉仁說要搞個養殖場,養羊。楊秉仁笑了,他之前就感覺云亮整不出啥新鮮玩意,期望值并不高。但是,當云亮說他想帶領全村人養羊的時候,他還是打斷了他,說,我必須給你潑冷水,在這草原上,前前后后養羊也有個千八百年了吧,這要是能讓大家富起來,這草原上還不早就都富了?云亮說,我養的羊跟別人的羊不一樣,是薩能羊,這是一種奶羊,一只奶羊最多一天可以產七八斤奶。如果村里能夠養一千只這樣的羊,一天就是差不多有兩三噸的鮮奶,兩三噸啊,能掙多少錢,這可是個驚人的數字啊。
楊秉仁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羊。就說,你弄一只來我看看再說。
過了幾天,云亮真的通過良種站從外面調來一只薩能羊。云亮把羊牽到他面前的時候,楊秉仁眼前一亮,最初他懷疑那兩只大奶好像是假的,但是,當他羞澀地用手摸過之后,大嘴一咧就笑了起來。
他說,好。
云亮讓甘草取個罐子過來,他要當著楊秉仁的面兒把奶擠出來,然后過稱,讓楊秉仁看一看。云亮很認真地忙活著,楊秉仁在一邊看著。村里的寡婦白云娜就是這時候進來的,她一進來就大呼小叫,把薩能羊夸上了天。
楊秉仁本來還想讓白云娜閉嘴,但是見全村人都來了,忽然想當著大家的面把養羊這個事給大家說一說,只一張口,大家幾乎都說這羊行,但是說到買羊要大家拿錢的事情,大家一個也不說話了。
楊秉仁說,羊是好羊,奶是好奶,錢也是好錢,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兒,既想好事兒又不想掏錢,大家都散了吧。
眾人散得很快。
云亮覺得讓大家就這么散了,有點可惜。楊秉仁說,我比你了解他們,掏錢的事兒他們很難干。他告訴云亮,這羊如果真的想養起來,必須想法弄到錢。
后面幾天,村里成了云亮的主場。
云亮牽著羊,挨家挨戶地走著。村里人對云亮和羊都很歡迎,尤其是對云亮的羊,只要見了,都很熱情,就會拿著一只碗或者一只罐擠一碗或一罐羊奶,夸上幾句。只是,絕口不提錢的事情,任憑云亮說破了嘴。大家也就是聽聽,有時候大家也會跟著云亮說好,說完了,又會把目光盯到那只羊的大奶上。
村里人也形成了一個普遍的共識,這薩能羊的奶,比他們家里養的羊產的奶好喝,膻味輕,口感柔和,細膩,甜,香!
最喜歡這只薩能羊的是寡婦白云娜,她幾乎每天都要追著那只羊跑來跑去。她說她不僅僅是喜歡喝羊奶,是喜歡這只羊。她跟云亮商量,白天云亮可以牽著它去做工作,等到晚上的時候,能不能把羊放到她家里。她一再強調說她這么說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好好看看這只羊。她還一再跟云亮保證,一定讓這只羊吃好喝好,不委屈了它。
白云娜對薩能羊的喜愛讓云亮感動,云亮感覺這是一件好事情,至少引導好了,可以激發大家養薩能羊的熱情。就在一個下午,他真的把羊交給了白云娜。但是第二天一早,云亮去牽羊的時候卻發現,兩只羊奶幾乎沒了,空空的像兩個布袋。他問白云娜是怎么回事,白云娜卻壞壞地笑著,說她不知道。又說,也許讓羊自己喝了。
后來云亮就再也不敢把羊放到她家里了。
還有一家農戶,叫明太。家境不錯,家里養著幾只牛。云亮感覺他拿幾只羊錢應該沒有問題。云亮試圖從明太身上找一個突破口,讓他帶個頭,就很認真地與他攀談起來。那時候明太正在從自家的牛圈里往外面倒騰牛糞。一堆堆牛糞臭氣熏天,明太用手推車一車一車地往外面推著。云亮為了加深與他的感情,竟然幫他干起活來,一干就是一天。等到結束的時候,云亮原以為他會說拿錢的事兒,沒想到他不光沒說拿錢的事兒,還提出云亮明天如果不忙的話,最好能夠再來幫他一天,幫他把這些牛糞運到田地里去。云亮想,已經干了一天,如果就此打住的話,這一天不是白白受累了嗎?于是答應明天再來。就這樣,第二天云亮又幫明太運了一天糞。云亮渾身累散了架。這些都不算事兒,關鍵是明太好像還沒有說錢的意思,云亮就停了下來,甚至看見明太都有些害怕了。
就這樣,經過幾天的折騰,那只羊很快就瘦了下來,兩眼無光,精神頭也不好了,兩只奶頭漸漸癟了下去。而云亮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天天在外面跑,他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兩只嘴角竟然還起了泡,一點也不像一個第一書記。
甘草見了,連忙對云亮說,這樣不是個辦法,就是累壞了也不解決問題,甘草甚至也覺得這事沒有希望,勸云亮研究別的,別在養羊這一棵樹上吊死。
云亮說功夫不負有心人,他還想再試試。
甘草沒辦法,只好請楊秉仁出面,跟云亮談談。
對于云亮這幾天在村里的所作所為,楊秉仁盡管沒有出門也了如指掌。文書旺財一直盯著呢,隨時給他匯報。楊秉仁早就看不下去了,就讓旺財把云亮叫過來。
云亮就牽著他的羊來了,羊和云亮都已經面目全非。
楊秉仁本來還想點化他幾句,看看云亮和羊的樣子,不忍心了,就說,云亮,我看出來了,你是真想把這件事情辦成,可是你真別指望村民了,沒用。你要能弄到錢,我支持你!
云亮回了一次城。他沒有直接進家,而是去了單位,他衣服不太整潔,面容漆黑,傳達室不讓他進。云亮對傳達室解釋說,我就是這個單位的工作人員,傳達室的人不信。后來云亮只好打電話讓科室的一位女同志下樓來,傳達室的人才信了。
這事就變成了一個新聞,很快就傳到了院長耳朵里去。院長覺得好笑又奇怪。正好他有點空閑,就把云亮叫到了辦公室。看到云亮的樣子,院長也笑了,也有點心疼。院長說,這才幾天你就變成這個樣子了,一年下來你還不成了野人。怎么回事兒?那里的條件就這么差嗎?
云亮說,環境倒還可以,就是工作有點難干,之前的基礎不好,給村里的老百姓說什么老百姓都不相信,有時候必須親力親為。接著云亮就說到錢的事。
院長笑了,說,這事也巧了,銀行有個案子正好在咱們這兒,謝行長上午才過來給我講了講他們銀行的情況,你的事情我可以跟他說說,或許他能幫得上。院長就給謝行長打了個電話。云亮在一邊聽著,電話里行長好像很客氣,說上面專門有一筆扶持扶貧村的貸款,他們對一些好的扶貧項目也是支持的,他出面協調一下應該沒有問題。
院長掛了電話,就讓云亮去找行長。云亮高興得不得了,站起來就向外面走。院長叫住了他,讓他去理發店理理頭發,換換衣服再去。又說,城里不比村里,要注意形象,別再弄出銀行不讓你進的笑話。
云亮答應著,先去了理發店,又跑回家里換上衣服,正要出門,在醫院上班的老婆王娜推門進來了,兩個人也有十幾天沒見了,王娜上來就想抱云亮。云亮怕耽擱時間,誤了銀行的事,就跟王娜說,先出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王娜說,啥事這么急呀?
云亮說,錢。
王娜說,啥錢?
云亮覺得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就籠統地說,回來再跟你說。三轉兩轉就跑出了家門。
王娜有點掃興,但是聽說云亮很快就會回來。想一想心里也釋然了,開始洗澡收拾,甚至還噴了點香水,整個房間里的氣氛立刻不一樣了。
云亮在銀行的事情辦得很順利。謝行長是個大個子,性情很溫和,人也熱情,他告訴云亮,銀行本來就有專門扶持貧困村的貸款,其實沒有院長打電話,直接來找他也是沒有問題的,只是要走程序,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村里的每一戶村民進行擔保。
云亮感覺問題不大,他想給村民貸款,為村里養羊,讓村民擔保,天經地義。
但是行長又說,現在正是月底,這事如果能辦的話,最好這兩天就辦了。他讓云亮盡量快一點,越快越好。云亮對謝行長千恩萬謝,答應馬上落實。
這件事情就忽然變得重要了,緊迫了。
出了銀行他就想直接回到村里去,但是想一想王娜還在家里等著他,不回去也說不過去。他想折中一下,先回家一趟,然后再走。打定主意,他就回了家。
王娜果然在家里等著他,并且把準備工作做得很充分,而云亮卻心有余而力不足,王娜有點不太滿意,問云亮怎么回事。云亮說這段時間太累了,營養也沒有跟上,所以才這樣。
王娜不信。云亮苦笑,就把在村里幫助老百姓干活的事說了出來,王娜有點不信。云亮就把兩只手掌伸出來讓王娜看。上面果然有兩個血泡。王娜生氣了,說,你是第一書記,是去工作,咋還弄了兩手血泡呢?你呀,有你這么干工作的嗎?你還想不想活了?
云亮覺得王娜說得有點嚴重了,他跟王娜說,村里的情況很復雜,要想干好工作還真不是容易的事。
王娜怪云亮太認真,說,你也沒長三頭六臂,做事悠著點,別逞能。
云亮在想怎么脫身的事,正不知道如何張口呢。王娜忽然問起錢的事,對了,你剛才說錢是怎么回事兒?
云亮就把村里養羊和銀行貸款的事給王娜說了。他怕王娜還要說啥,就緊接著說,本來想在家里待幾天,可是銀行的事情緊急,要馬上回去。
王娜自然是不高興的。
云亮知道這么做不對,但是,貸款的事又確實緊急,他又不得不走。他就說了王娜最喜歡的一件事。
云亮說,這個薩能羊弄成了可是一個聚寶盆,到時候咱也入一股,保證能掙到大錢。
云亮果然一箭擊中了王娜的軟肋,王娜的思路馬上跳到了錢上,并且跳得很快。
王娜說,云亮,這事靠譜嗎?
云亮說,必須靠譜。這么多年了,不靠譜的事我干過嗎?當然,這事能不能成功,跟這筆貸款有很大關系,所以我必須回去。
說到這里,王娜盡管嘴上說云亮不地道,但是,口氣已經明顯溫和多了。她說,你說的,這件事情如果真成了,讓咱們入一股,到時候別說話不算數。
云亮說,算。
王娜才放云亮出門。云亮出門的時候,王娜又問了他一句話,云亮,貸款的事,你讓村民們簽字,村民簽嗎?
云亮說,為他們辦事,為他們養羊,讓他們簽字,他們不會不簽吧?
云亮走后,王娜想,也許會不簽呢。
王娜之所以這樣想是她想起了弟弟王齊,前段時間她弟弟王齊找到她說,生意上急需一筆錢,想貸一筆款,讓她簽個字,擔個保。王娜猶豫再三就沒有簽。王娜想,跟銀行打交道,簽字的事情可得想清楚了。要不,麻煩沒完沒了。
還真讓王娜給猜對了,灰騰梁村的人不愿意簽字。原因是大家都怕賠了,村民老皮在村里做了幾十年的小買賣,腦子夠用,他直截了當地問云亮,如果賠了怎么辦?
云亮太想把這件事情辦成了,幾乎不假思索地說,賠了算我的。
灰騰梁村的人抓住云亮這句話不放,要云亮立個字據。
就有人跑出去,去找紙和筆。
老皮把紙和筆接過來,交給云亮。眾人都看著他。
云亮接過來,猶豫了一下。
老皮說,云亮書記,你是不是不想寫了?
云亮說,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想提一個條件,如果我把字據寫了,銀行貸款的擔保手續你們也要簽。
大家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只要你說賠了算你的,讓我們干啥都行。
在這一點上大家心很齊,好像只有云亮一個是外人。
云亮說,好。
云亮拿起筆,就要立字據。
楊秉仁忽然出現,一把把筆奪了過去,并把紙撕了。
楊秉仁怒視著眾人,對云亮說,這個字據你不要簽。
云亮說,如果我不立這個字據,款就貸不來,款貸不來,羊就養不成啊。
楊秉仁聽完,沒有立即說話,他看看大家才說,這薩能羊是好是壞,你們都看到了,心里都有一桿秤,誰不想養羊的,可以不簽字。不過我提前跟大家說好了,等到貸款下來,羊養起來,誰要是跑到我家里再給我提想養羊的事,別怪我對誰不客氣。
楊秉仁說著喊旺財。文書旺財應聲而至。楊秉仁說,你給我記著,都記準了。然后又對大家說,不想簽字、不想養羊的把手舉起來。
楊秉仁這招果然厲害,盡管大家不想幫這筆養羊貸款擔保,但是,更擔心這羊真養起來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所以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沒有一個舉手的。
云亮沒想到工作竟然還能這樣做,在一邊佩服地看著楊秉仁。
楊秉仁的臉更難看了,說,既然大家都愿意簽字,都想養羊,為什么還跟人家云亮書記過不去?你們啊,是沒遇到厲害角色,六甲溝村的第一書記讓村里人養豬,不愿意養的,書記就派人把豬抬到他們家的炕上。最后大家還不是都養了,養得熱火朝天。等到發財了,又說感謝書記把豬抬到他們炕上。難道你們將來也想讓云亮書記把羊趕到你們家炕上嗎?
一幫人就不說話了。
楊秉仁生氣地說,一個個的還站在那里干啥?還不在貸款擔保上簽字,誰簽慢了就不讓他養羊。
這話果然管用。一頓飯工夫,該簽的字都簽了,該辦的事也都辦了。
云亮沒想到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解決,既奇怪也意外,事情辦完之后他就專門跑到楊秉仁家表示感謝。
楊秉仁說,你不要謝我,我主要是怕你將來被陷進去。你想過沒有,這個字據要是你寫了,養羊的事情如果真黃了,你怎么收場?
云亮說,我相信這個項目不會黃的。
羊就這么養起來了。就養在之前村里的驢棚里,就當廢物利用,改造了一下,沒花多少錢。甘草負責養殖場的防疫,她本來就是學防疫的,也算是人盡其才。幾個村民在里面負責喂養和打掃衛生,日常看門管護的是村里的光棍漢老耿。一切都顯得很正規,云亮還給每位工作人員都做了一身制服,大家進進出出都穿得很整齊。村里沒能進來工作的人,竟然都有些羨慕。
老耿也喜歡這身制服,晚上就穿著制服去找白云娜顯擺。制服果然抬人,老耿本來不太直的腰板,也因為制服一下子變得好看多了,一進白云娜的門,白云娜的熱情勁就上來了,一個勁地夸老耿衣服好看,夸老耿更有男人味兒了。老耿聽著那個舒服啊,巴不得在地上打幾個滾兒給白云娜看。接著,白云娜又向老耿問起了養殖場的情況,老耿講得頭頭是道。因為跟甘草和云亮接觸得較多,老耿還知道了不少關于薩能羊的專業名詞,幾個名詞下來,白云娜那顆發財的心就被調動起來了。她湊近老耿,老耿的心怦怦直跳。他激動得還沒有等到白云娜張口呢,就主動說,云娜,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
白云娜說,老耿,你能不能幫我弄一只薩能羊?
老耿嚇得一下子就跳到一邊去了。
白云娜繼續說,小的也行。我太喜歡薩能羊了,云亮書記第一次把羊帶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看中了,也就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夢想了,那就是想擁有一只薩能羊。我沒想到的是,老耿,你現在離薩能羊那么近,我忽然覺得我離我的夢也越來越近了。
老耿害怕起來,他非常堅定地說,云娜,你能換個夢想嗎?這個夢想我確實不能幫你實現。
白云娜就不高興,說,就這點事你也不能幫我嗎?
老耿繼續說,換一個吧。
白云娜生氣了,說,你給我滾。
老耿還想磨嘰一會兒,白云娜根本不給他機會,又說,你給我滾!
老耿就滾了。
晚上,老耿想跟云亮說說薩能羊的事,問問能不能勻出來一只,自己花錢買也行。他已經到了云亮門口了,正要敲門進去,但是聽到云亮在打電話。云亮電話里好像在說這薩能羊羊奶銷售的事情,好像還說要去一趟繁殖基地。老耿有點興奮,就走進去。云亮問他有啥事情,老耿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云亮答應有機會再說。
老耿分析了一下云亮的話,既然有機會再說,就是有希望;既然有希望,那就是有可能。再說,他也了解云亮,只要是他說過的話都落不到空地上去。所以在云亮出門之后,老耿又去找白云娜了。
白云娜不在家,大門關著還上了鎖,老耿伸著腦袋往院子里看了看,羊圈里一只羊也沒有,他猜測白云娜去放羊了,就想著去草原上找白云娜。
白云娜卻從路的那一邊趕著羊過來了。
老耿有點緊張。白云娜直奔主題,說,我還以為你給我牽來了一只薩能羊呢。
老耿說,快了。
白云娜說,快了是什么意思啊?快了是多久啊?
老耿說,我已經跟云亮書記說這事兒了,云亮書記說他這次有點忙,說不定下次就會給我帶一只薩能羊來。
白云娜問,那下次是什么時候?
老耿回答不上來了。
白云娜撇了一下嘴,老耿,我看你要是真想幫我辦這事兒,也不一定找云亮,你自己就能辦了。
老耿說,你是說讓我從養殖場里給你偷一只羊過來嗎?白云娜,你知道我老耿的,好事不一定會干,但是壞事我絕對不干,再者,養殖場里的羊是咱們全村的,家家戶戶都盯著呢,如果少了一只羊,你家里多了一只羊,村里人還不得把我給吃了,你這邊也說不過去啊,這條道你就別想了。
白云娜說,我也沒說讓你去偷啊。
老耿說,你說我應該怎么辦吧?
白云娜說,明天放羊的時候我去找你,到時候再跟你說。
白云娜說著對老耿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對于老耿來說,這笑臉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芳香襲人。
老耿說,好,我等著你。
這一夜老耿沒有睡著覺。他在想明天與白云娜見面的事。他腦子里一遍一遍地想,可能是太困了,五點的時候他又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在夢里他把與白云娜可能干的事情干了一遍,然后戛然而止。他出了一身汗,嚇了一大跳,睜開眼睛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么。老耿沮喪不已,他想自己真是太沒有出息。
甘草已經和幾個工人在養殖場里干活了。外面的動靜很大,老耿也只好爬起來。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加入了工人們干活的行列,他顯得無精打采。甘草說,你是不是病了?
老耿想了想說,也許吧。
甘草讓老耿休息一天。
老耿想到了他與白云娜的約定,說,不行,下午還要放羊呢。
甘草說,可以另找個人去放。
老耿堅決不同意,說,我可以堅持。甘草說,堅持什么?這又不是太緊要的事兒,身體要緊。你就聽我一次吧,好好歇歇,等好了再過來。
老耿說,甘草,我真的沒事兒。我可能就是上半夜沒有睡好。我沒事的,這事就這么定了。我不休息,下午我照樣去放羊。
甘草還要說什么,老耿就裝作一副生氣的樣子,說,甘草,云亮書記不在家,他把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我們,我就因為身體有點小小不適就回家休息,能對得住云亮書記對我的信任嗎?
老耿真真假假的話竟然讓甘草很受感動,她說,老耿,沒想到你的覺悟這么高。
老耿要死要活的,終于把放羊的活給攬回來了。
公羊必須保持體力,每天都要被趕在草原上吃草。它們知道草場在哪里,已經輕車熟路地向著它們經常吃草的地方奔跑過去。
白云娜過來了,她的衣服很鮮艷,這讓老耿心里充滿了暖意。他想白云娜對這次約會還是很重視的。他的信心又稍微提升了一點。
老耿說,你來了。說完才看到白云娜后面跟著幾只羊。
老耿警惕起來,按照防疫規定,養殖場的羊是不可以與外面的羊接觸的。老耿就攔住了白云娜,說,你的羊不可以過去。這個草場是養殖場專用的。
白云娜,怎么了?
老耿說,有規定。
白云娜說,規定是人制定的,能變,我的羊咋就不能進去呢。
老耿說,不能。
白云娜說,有點小權力就得把它用到極致,老耿,我服你了。好,我的羊不過去了。白云娜就把自己的羊趕到了另外一片草地上。
白云娜說,這回行了吧?
老耿其實心里還不踏實,但是他也不好太過分,就對白云娜笑了笑說,行了,不過要看緊了,別讓它們跑過來。
白云娜笑著說,知道。
白云娜看了看老耿,老耿的臉上有點灰。白云娜就問老耿怎么回事兒,老耿說自己有點緊張。白云娜說緊張啥,你又不是沒見過女人。
老耿是真沒見過女人。這一點他必須堅持。他說他真的沒見過。
白云娜笑了,說,既然沒有見過,是不是很想見,很好奇?
老耿傻傻地笑著說,那當然。
白云娜向草地上看了看,她的羊在安靜地吃草,老耿放的公羊已經有點不安分了。白云娜接著說,你是不是很想看看我?
老耿繼續傻傻地笑著說,那當然。
白云娜說,既然想看,我今天讓你看個夠。
白云娜說著,向遠處的一片小樹林走去。
老耿自然跟了過去,老耿有點暈。他感覺這事來得太容易,容易得有點讓人猝不及防,他想,怎么會這樣?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問題呢?但是轉眼,老耿就把自己的困惑給忘了。
白云娜已經進入了小樹林。
這片小樹林里面長滿了楊樹,靠近溝邊的地方竟然有幾株白樺。
白云娜靠在一棵白樺樹干上對著他笑。
老耿也笑了起來。
白云娜說,你看你的傻樣,還不快點過來。看來你真的沒見過女人,你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光棍漢,老耿,你是不是不會干這事啊?
老耿有一種被輕視的感覺,心里忽然就升騰起了一股不服輸的精神。血一下子熱了,男人的氣概蜂擁而至。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也都即將發生。
這時候老耿聽到了羊叫。
是公羊的叫聲,叫聲里同樣有一種殺氣騰騰的味道。這種聲音老耿聽多了,他覺得有點奇怪。老耿想過去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是白云娜拉住了他,她說,老耿,你難道要把我扔在這里自己走掉嗎?
老耿知道這事的嚴重性,他說,不會的。
白云娜就說,那是。
兩個人就抱到了一處。
草原上這時候早就亂了套,幾只公羊早就沖進了白云娜家的羊群,那只發情的小母羊拼命地叫喚著。公羊和母羊滾在了一處,一會兒奔跑,一會兒停下來,你來我往,你進我退。那群公羊在草原上煥發出在羊圈里不可能有的爆發力和激情,把白云娜家里的幾只羊全部橫掃了幾個來回,草和羊都亂了。
小樹林里老耿和白云娜卻沒有草原上那么熱鬧了,老耿好像只一會兒就沒了。
老耿訕訕地說,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我這兩天身體有點累……于是……
白云娜說,別給自己找借口了,這事和身體好不好沒有關系。
老耿不服氣,要不下次再試試?
白云娜在想他們到底還有沒有下次,又突然想到,這時候自己家的母羊應該也完事兒了。
白云娜連忙爬起來去看她家的羊。
老耿也跟了出來,他也想到他那群公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羊群仍然混在一起。公羊在圍著母羊打轉,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母羊早就招架不住了,目光顯得可憐,像在求救。白云娜跑上前把自家的小母羊屁股拎起來看看,笑了笑,說,好。
老耿立馬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有點害怕,說,按照規定,養殖場的羊是不能跟外面的羊在一起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白云娜說,老耿,你說啥呢?吃虧的都是我們,還說這說那的,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想往下處了,還是咋的?
老耿當然想往下處。可是這違反規定的事也是很嚴肅的啊,他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
白云娜卻非常有主意,說,反正事情也發生了,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聽著。
老耿想了想說,你說得對,事情已經發生了,誰也攔不住。只是,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萬別往外面說。
白云娜笑起來,說,這還差不多。
從這一刻起,老耿的心就懸起來了。他先是擔心白云娜把這事說出去,后來又擔心養殖場的羊會染病。再后來,過了四五天,他發現養殖場的羊沒有任何問題,心情就好起來了,心情好胃口就好,體力得到了恢復,老耿又惦記起白云娜的事兒來了。
老耿給白云娜打了一個電話。
白云娜家的一只羊死了。是小羊,不大。白云娜估計它是吃撐了,給它灌點藥,它也把藥吃下去了。但是第二天就死了。小羊也是羊啊,白云娜的心情就不好了。老耿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屋后的一塊空地上埋那只小羊。羊都死了還去約會,她當然不會同意,就拒絕了。
云亮先是去賀總的奶品中心研究了一下羊奶銷售的事,正想回灰騰梁,老婆王娜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去一趟,說家里有點急事。從賀總這里回家要近一些,云亮覺得也該回去看看了,就轉了個彎回了家。王娜是想跟他說一說弟弟王齊的事,她弟弟王齊跟一個朋友在一起倒騰煤炭,款被壓住了,想讓云亮找找關系,幫他把錢要回來。
這實在不是云亮的強項。云亮說,有些事情是能幫的,有些事情就是幫不上。他讓王娜理解他,王娜就把臉拉下來了。
云亮說,那我走了。云亮說著就做出走的樣子。
王娜看見云亮真要走,反而著急了,說,你給我回來。
云亮當然沒有走成,他想第二天走,什么都準備好了,第二天也沒走成。區里正好開會,旗里通知云亮開完會再走,云亮就又多待了一天。
召開的是自治區下派第一書記工作匯報會,云亮就把養殖薩能羊的事情說了。領導很高興,說區里下一步重點發展這個,云亮帶了個好頭,還說如果養殖規模超過一千只,區里扶持二百萬,還要開個觀摩會在全區推廣。
云亮聽到這個有些激動,說,太好了。
領導又問云亮,還有什么困難?
云亮說,沒有。
云亮手機一直靜音,從接待室出來,看到手機上有好幾個甘草的電話,連忙回過去,卻沒有人接。他想,出啥事了?
村里真出事了,養殖場的羊死了,死了一百多只,全村都亂了套。
已經有不少村民聚集過來,大家不約而同地要把羊牽回家,他們的理由很充分,這羊是他們貸款買來的,現在出了事,他們對養殖場已經不放心了,要把剩下的羊牽走。有幾個人就沖進去抓羊,抓羊耳朵的抓羊耳朵,扯羊腿的扯羊腿,有的還抱著羊的腦袋,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把羊往門口拖。羊圈里一片混亂,往羊圈里涌的村民越來越多。
楊秉仁就是這時候來到的,他虎著臉,說,大白天的,誰給你們的膽子。
有幾個年輕人說,支書,你別吼我們,現在我們的財產受損失了。如果再放任下去損失算誰的?銀行的貸款由誰來還?我們把羊放在這里可以,但是必須把這個事說清楚。
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楊秉仁也不好回答,他想了想,把甘草叫到一邊去,問,這羊到底怎么回事?甘草說,一定是生病了,至于什么病,現在還不清楚。楊秉仁說,有把握控制住嗎?甘草搖搖頭說,沒有把握,已經打電話叫防疫站的人來了。
楊秉仁的心就沉重起來,他想,這羊如果這樣一直死下去的話,他也不好收場。
云亮的電話再次打給了甘草。
甘草看了看號碼,問楊秉仁,爸,我怎么跟云亮書記說?
楊秉仁看了看大家,眾人群情激奮。楊秉仁說,先別跟云亮說羊的事,別嚇著他,就說村里有事,讓他快點回來。
甘草就按照楊秉仁的意思給云亮回了話。云亮問甘草村里到底出啥事兒了,打了這么多電話,一定有重要的事兒吧?是不是養殖場出了問題?
甘草說,不是養殖場,是村里有幾個人打架,想讓你回來幫著處理呢。你別問了,就快點回來吧。
云亮一聽不是養殖場心里就踏實了一些。他說,打什么架啊?你把好消息告訴他們,估計他們都不會打了。
甘草心情亂糟糟的。她想,簡直壞透了,還能有什么好消息,但是,她必須把這個電話打完。
她說,有啥好消息啊?
云亮說,我參加自治區的第一書記匯報會了,區領導說,區里有獎勵政策,薩能羊養殖規模達到一千只的養殖場,區里無償獎勵扶持資金二百萬。區里可能要在咱們村召開觀摩會,把咱們的經驗向全區推廣呢。
這確實是一個好消息,盡管來得不是時候,但是甘草的心里還是亮了一下。她說,你再說一遍。甘草把手機免提打開了。云亮就又說了一遍,在場的人都聽到了,那些抓著羊的手一下子就變松了,有幾個性子急的竟然丟下手里的羊,跑過來要搶甘草的電話。甘草擔心他們在電話中說出什么來,就把電話掛了。
灰騰梁村人的話題很快轉移到二百萬上來,當他們意識到這筆大錢和他們確實有關系時,每個人都興奮得臉龐發紅。
大家都盼著云亮書記快回來。
云亮一到養殖場,看到那么多人站著,他就知道出事兒了,不等車停穩就從車上跳下來,三步兩步往里走。大家都看著他。
幾個工人正拉著死羊想到外面找一個偏僻的地方掩埋了,云亮攔住了,非要看一眼不行。甘草就讓車停下來。
云亮的腦袋一下子炸了。他在死羊堆里跑來跑去,扒拉著一只只面目猙獰的羊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天是藍的。羊是白的。地是灰的。沒有人回答他,但是卻有一群村民在虎視眈眈地看著他。
云亮想,有點麻煩。云亮了解到甘草已經聯系了防疫站,又想起觀摩會的事,覺得既然羊的數量不夠,就想給領導打電話匯報說清楚。老皮卻問起那二百萬扶持資金的事,云亮說,當然沒有了。大家就不讓云亮打這個電話。
老皮終于搶到了云亮的手機,他把云亮的手機握在手里說,你跟領導一匯報,觀摩會不開了,這二百萬不就沒了嗎?云亮書記,這可是二百萬啊。我們可不能讓你一個電話給打沒了。這事你必須跟我們保持一致。
在這件事情上云亮有自己的主意。
他是個黨員干部,又是第一書記,養殖場的規模達不到就是達不到,弄虛作假的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干。
楊秉仁知道云亮是對的,但是他也想把這二百萬留下來。楊秉仁忽然態度非常謙恭,他走到已經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的云亮面前,低聲說,這筆錢對于村民來說確實是大錢,如果弄丟了確實可惜,云亮書記,你看能不能這樣,咱們想辦法把羊補上不就行了嗎?
云亮不同意,感覺是弄虛作假。
白云娜見云亮油鹽不進,舊話重提,她是個現實的女人,她的話也總是打在點上,她說,既然你不考慮我們的利益,我們也不配合你養羊了,已經死了一百多只,剩下的你能不能給我們保住,還不好說呢。保險起見,我們想把羊分了,牽回家。
眾人隨即附和起來,并且一個一個躍躍欲試。
云亮看楊秉仁,楊秉仁說,云亮,老百姓的利益也要考慮啊,你再好好想想。
楊秉仁對大家說,讓云亮書記好好想一想,都散了。大家的心都放下來,就散了。散得很快。
云亮站著。
楊秉仁走過來,拍了拍云亮的肩膀說,你好好想一想吧,沒事,來得及。
云亮一個人在養殖場門口站了一會兒,他想,咋就這么兩難呢?
甘草跑過來,手里拿了一張化驗單。甘草對云亮說,養殖場的羊是感染了一種傳染性病毒,防疫站的人說養殖場里之前一定沒有這種病毒,如果有的話羊早就倒圈了,一定是剛剛從外面傳進來的。
云亮覺得奇怪,從外面傳進來的,這怎么可能?
甘草說,我剛剛讓工人把從防疫站帶回來的抗感染藥劑拌在飼料里給羊吃了。防疫站人說,連吃三天,如果沒有新的死亡,應該就是控制住了。
云亮說,但愿能夠控制住。
甘草說,該做的都做了,你也別太著急,我爸讓我叫你去我們家吃飯,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云亮估計老支書還有話給他說,就答應去。
兩個人就往回走,到了村莊的時候,云亮又想起那張化驗單子的事情,就讓甘草先走,自己一個人去找老耿。
他想找老耿問一問最近羊的出入情況。老耿卻不在養殖場。
老耿去白云娜家了。來之前老耿還有些膽怯,但是見了白云娜忽然就精神抖擻了。進門時白云娜正彎腰撿著土豆,老耿從后面抱起白云娜,把白云娜扔到了床上。
老耿還想乘勝前進,這時云亮的電話來了。
老耿伸著脖子看了看號碼,連忙跳下床,提著褲子就跑了出去。
老耿咽了幾口唾沫,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然后接電話,云亮書記,你找我有事兒?
云亮說,對,我找你有點事兒。你不在養殖場啊?
老耿說,我在外面辦點事,一會兒就回去。
云亮說,也沒有別的事兒,我就是想問問,你這兩天在外面放羊,咱們養殖場的羊和別的羊有什么接觸沒有?
老耿的腦袋一下子嗡的一聲炸了。他怔了一會兒,說,沒有。老耿的話還沒落,眼前就浮現出養殖場的公羊與白云娜的母羊交媾的畫面,他心虛起來。他再一次對云亮說,沒有。接著又問云亮,有什么新情況嗎?
云亮說,防疫站的人說,養殖場的病毒很可能是從外面傳進來的,所以我才問問你,既然沒有與其他羊群接觸,我再想想其他可能。
云亮掛了電話。
老耿有點發呆。
白云娜走過來,問老耿怎么了。
老耿說,云亮書記打電話要我回去。
老耿沒說羊的事兒,他現在心里在打鼓。他怕說出來之后,他和白云娜都受不了。但是他走到門口還是不免問了白云娜一句,羊沒事吧?
白云娜說,你是說那只母羊嗎?沒事,就是精神頭好像有點不好。我琢磨著可能是那天它沒有盡興,你看能不能這樣,找個機會讓它倆再約會一次。
老耿說,養殖場都出亂子了,別惹事了。
老耿說完還專門跑到后面的羊圈看了看那只母羊。母羊在墻角站著,沒有吃草,只是站著,眼睛一眨一眨的,精神頭是有點不足,但是也看不出啥異樣來。老耿的心又稍稍寬了一點。
楊秉仁做了幾個菜,還擺上了酒,旺財也來了。云亮感覺挺正式,就有了壓力,他讓楊秉仁先把事情說了。否則,吃飯時都不踏實。
楊秉仁說,估計錢不好弄。不過,不弄錢這事也能過去。
云亮說,咋過去?
楊秉仁說他倒是有個辦法。這個辦法也是以前經常用的,就是上面來檢查養牛養羊的情況,養殖的頭數不夠,可以從別的地方借點過來,等到檢查結束再給人家還回去。他還說,山口村就有專門干這個的,一只羊一天兩塊錢,最多三塊,根據行情定價。他建議云亮也這么辦,如果云亮同意的話,他可以與那個人聯系。他有那個人的電話。等到觀摩會的時候,讓那人把羊送來。
云亮沒想到還有這個辦法,但是他說這個辦法不行,羊的品種不行,單從羊奶上一看就能看出來。
楊秉仁卻說,都是羊,差別不會太大。領導也不一定見過薩能羊,不認真看的話,看不出來。又說,那么多羊,領導也不可能看得太仔細,也就是開個會。
云亮卻說,說到底這也是弄虛作假,弄虛作假的事兒,我不想干。他讓楊秉仁也別干,這是原則的問題,真出了問題,誰都不好說。
楊秉仁是老黨員,聽云亮這么一說,臉都紅了,他是愛面子的人。他想,我想出這個辦法來,還不是為你云亮解困嗎?真是好心被當了驢肝肺,他壓住自己的怒氣說,除了這個辦法,你還有什么好辦法?
云亮說,我回家去找錢。
楊秉仁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想了想,只剩下冷笑,云亮書記,三思后行吧。
楊秉仁說完生著氣走了。
旺財害怕云亮再給他安排什么別的事情,也不由分說跟著楊秉仁跑了。
楊秉仁心里有氣,走路咚咚響。地有點不平,楊秉仁一不小心竟然摔倒了。
旺財連忙跑上去把他扶起來。楊秉仁心里的氣就更大了,兩只鼻孔呼呼的。旺財最會察言觀色,就說,云亮真的不知好歹,你給他出了一個多好的主意,他竟然不當回事兒,真是固執透頂。
楊秉仁不說話,繼續走。
旺財說,上百萬塊錢呢,哪兒這么好找,說不定找不回來呢。
楊秉仁忽然站住了。
旺財說,難道說我說錯了嗎?
楊秉仁說,你沒有說錯,我也在想,如果他拿不來錢呢?
旺財說,那還用問,村里人指定會把養殖場的羊給分了。
楊秉仁想了想,嘆了口氣說,這養殖場投入這么大,還沒有見利呢,就虧進去那么多,下一步到底怎么樣,真是有點不好說。旺財啊,我忽然有點擔心了,當初我逼著村里人給銀行簽字擔保,是不是有點冒險?
旺財說,是。
楊秉仁說,該給云亮點壓力。你問云亮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回來,幾天之內如果不把錢找回來,就讓大家把養殖場的羊給分了,先說好了,別到時候再變卦。
楊秉仁說完走了。
旺財知道剩下的事情就靠他落實了。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主意就來了。打定主意之后,他想,這事必須趁云亮還沒走抓緊落實。
云亮開始收拾書包,他往包里裝著隨身的衣服,甘草在一邊看著,不知道說啥好。
云亮側身看了看她的表情,笑著說,沒事,回到家就把錢拿來了。
甘草說,你家里好多錢嗎?
云亮說,我家里的錢也不多,不過前段時間剛剛拆遷了一套房子,房款還放著呢,我想把那錢拿過來先頂上,等到后面養殖場見效益了,我再把錢撤出去。
云亮不是不靠譜的人,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前,知道自己的家底兒,所以,他沒怎么慌張。而且,他對養殖場也很自信。他也相信這筆錢是臨時借用,不久就會回去的,王娜是一個明事理的人,不會不讓他拿。
甘草聽到云亮這么說,也笑了。她說,怪不得你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爸給你出的主意,原來早就胸有成竹了。
云亮點著頭,錢這種事情可不能亂說話,我既然說了,就得有出處。
云亮收拾好了書包,拎起來向外走。
車在養殖場門口停著,云亮把包放到車上,正要上車走,旺財跑過來了。
旺財一邊跑著一邊揮著手,讓云亮書記等會兒再走。
云亮停下來,問旺財有啥事。
旺財氣喘吁吁地說,云亮書記,我想問一下你什么時候回來?
云亮書記說,兩三天吧。
旺財說,兩三天,能不能具體點,到底幾天?
云亮感覺有事,說,你問這么具體干啥?
旺財說,是這樣的,一幫村民想知道你到底幾天回來,他們想要一個具體時間,就讓我過來問問你,讓你給個準信兒。
云亮苦笑著說,他們是不是怕我跑了?你告訴他們,只用一天,最多兩天,我保證回來。
旺財說,既然這樣,那就三天吧,多一天少一天也無所謂,你的時間還充足一點。還有,就是大家說這件事最好能給你點壓力,他們讓我在養殖場門口做一個倒計時牌,好時刻提醒你。我覺得這件事情有點過分,就堅決不同意。我說你們太不像話了,云亮書記是說話算話的人,到咱們村這么長時間了,說過的話哪個沒落到地上?太過分了,我沒同意。
旺財在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他當然也沒有提楊支書,好像這件事情跟他和楊支書一點關系都沒有。他說得振振有詞,好像還很氣憤。
云亮說,沒事兒,他們讓你做你做就是。
旺財表現得很內疚,說,這些人呢,實在是……我都不知道說他們什么好了。云亮書記,既然你沒有意見,那我就去落實了。
說完旺財走了。
甘草說,你為他們做事,他們還這么逼你,我覺得有點過分。
云亮笑著說,沒事。
甘草對云亮很敬佩,她看著云亮上車,開車走,好長時間都沒有轉身。
甘草想,干部如果都像云亮這樣,何愁干不好工作,何愁老百姓不喜歡。
甘草轉身往養殖場走的時候,一輛奔馳越野車開過來。甘草有些奇怪,村里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會有這種車過來呢?她不由得站在路邊看。
那輛奔馳車在她身邊停了下來。車玻璃落下,開車的年輕人竟然叫了起來,這不是甘草嗎?老同學,你還認識我嗎?
甘草先是一愣,仔細看了一眼,居然是她的老同學牛富貴。甘草很奇怪,說,牛富貴,你怎么到我們村里來了?開這樣的車,看樣子你這是發達了呀。
牛富貴說,前面大道封道了,我從上面下來,走來走去,沒想到走到這里。他夸甘草長得越來越漂亮了,比在學校時候還漂亮,然后問甘草有對象了沒有。
甘草撇撇嘴說,不光有了,都快結婚了。
牛富貴后悔得要命,說,定這么早干啥?咋不等著我呢?我還沒有對象呢。
甘草說,我看著你這身行頭不像沒有對象的人,你家里是不是撿到寶貝了?
牛富貴告訴甘草,他這幾年先是跟著朋友做皮貨生意,后來自己單干。現在也成立公司了,生意還不錯。
甘草夸了他幾句,就說自己還有事兒走了。
牛富貴悵然若失,許久才上車,但是他又有點不甘心。走的時候他開得很慢,他在想著怎樣能夠打動甘草。
對面白云娜趕著幾只羊走了過來。
羊在道上走走停停。牛富貴只好把車停在路邊,讓羊過去。在白云娜經過他的車時,牛富貴忽發奇想,把車窗打開,熱情地跟白云娜打招呼,想打聽甘草的婚事。白云娜立刻警覺起來。
白云娜問牛富貴,問這個干啥?
牛富貴說,你別管這么多,你只告訴我她有沒有對象就行。
牛富貴長得實在是太丑了,并且一看不像個好人。于是白云娜說,你是我什么人?我憑什么告訴你?
牛富貴就從包里掏出一百塊錢來,是新票子,牛富貴把新票子抖得嘩嘩響。
白云娜的眼睛馬上亮了。她笑著說,你是說甘草到底有沒有對象是吧?多大點事兒,那我告訴你,她沒有對象。一直沒有,更沒有緋聞,是我們村各個方面都數第一的姑娘,我還正想著把我們家里的一個遠房侄子介紹給她呢,只是不知道甘草能不能看得上。
牛富貴高興起來,一連叫了幾個“好”字,然后把錢裝了起來。
白云娜吃驚地說,那錢不是給我的嗎?
牛富貴說,我什么時候說把錢給你了?
白云娜想,他是沒有說過,可是,可是……她說,那你把錢掏出來是什么意思?
牛富貴笑著說,我掏出來是要自己看看,我喜歡沒事看錢,這沒啥毛病吧?
牛富貴說完,開車走了。
白云娜被氣得幾乎要跳起來,她沖著牛富貴的奔馳車沒完沒了地罵著,后來好像連她的羊都聽不下去了,一個個往遠處跑。有一只跑得有點慢,白云娜追上去看了看,是那只小母羊。白云娜鄙夷地對這只小母羊說,怎么沒精打采的,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了?咋就這么沒出息呢?母羊一臉無辜地看著她。
白云娜說,怎么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咋就不能忍忍呢?人要有人的樣子,羊也要有羊的樣子,別讓人笑話。
小母羊似乎聽懂了些,把頭低下來了。
白云娜想,要不,再讓老耿把公羊帶出來一次?
白云娜給老耿打電話的時候老耿正在跟工人一起收拾羊圈。電話響了,老耿看看號碼是白云娜,連忙拿著電話跑到一邊去了,老耿顯得很緊張。他問白云娜,你們家的羊沒事吧?
白云娜說,也不能說沒事,多多少少有一點。
老耿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了,說,出啥事了?你快告訴我。
白云娜不緊不慢地說,就是那只小母羊,一直打不起精神,我懷疑它得了相思病,老耿啊,你又不是不懂,這羊和人一樣,得了相思病,也得治!你看看現在有時間嗎?我已經趕著羊出來了,老地方,你要有時間的話就把公羊趕出來,再讓它們約會一次。你要能來的話,我就到小樹林里等你。
對于光棍漢老耿來說,這確實是很大的誘惑。但是疫情的陰影在老耿的心里一直揮之不去,他一直擔心白云娜家里羊的健康狀況。他沒有跟白云娜說,其實這幾天他一直睡不著覺,他擔心養殖場里的疫情跟白云娜家的羊有關系,所以誘惑再大,他今天也不敢鋌而走險了。他推脫說,今天養殖場里有事兒,很重要,走不開。
白云娜不高興地說,老耿,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了,我跟你說,你要來的話,我等你,你要不來的話,以后咱們就別見了。
白云娜說著把電話掛了。
老耿想,就是不見,我也不能去了,還好現在她家里的羊還沒事兒。也許等到過幾天真的沒事之后,他的心會徹底放下來。
云亮到家的時候家里沒有人。云亮有些奇怪,他給王娜打電話問她在哪里。王娜說她在她媽家里了,她媽病了。王娜媽媽住在郊區,距離云亮家有二十多里,云亮連忙開著車趕過去,到了王娜母親家,才知道家里那筆錢被王娜拿來要給王齊頂賬。
云亮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緊張得直搓手,養殖場的事兒,他本來是想用這筆錢頂一下的,沒想到被王娜來了個釜底抽薪,這真是太意外。他出汗了。
云亮跟王娜談起了他的困境,王娜卻提到那二百萬扶持資金。她說,你不是說還有二百萬扶持資金嗎?你完全可以用這筆資金把缺口補上。
云亮說,那筆錢必須等到觀摩會召開之后才有可能到位,之前是用不上的。
王齊已經在一邊聽了一會兒,已經把事情聽出了個大概,鬼精的他就來了主意,他嬉皮笑臉地走到了云亮跟前說,姐夫,我倒是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可以解決你的問題,也可以解決我的問題。
王齊出的主意是,讓云亮先用家里的錢把養殖場的缺口堵上,等到觀摩會結束之后,扶持資金到位的時候,再把這筆錢轉過來替王齊還賬。
王娜聽完之后竟然拍手笑了起來,稱贊這確實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主意了。她勸云亮就這么干。
云亮說,你弟弟生意做得不咋地,這筆賬倒是算得不錯,不過他沒算明白的是,即便養殖場的缺口堵上,二百萬扶持資金到位了,這錢也是村里的錢,不可能拿出來給他頂賬,拿出來我就是侵占公用資金,要進監獄的。
他不同意這么干。
王娜說,你不同意,這錢我也不同意你拿給村里用。云亮就沒有辦法了。關鍵時候,旺財又打電話來,催問錢準備得怎么樣了,否則村民們要分羊。云亮心里又慌張起來,考慮再三,他想騙王娜和王齊一次,先把錢拿走再說。想到這里,他對旺財說,羊無論如何不能分,錢我已經找到了,你告訴楊秉仁支書,拜托他把羊看好了,我明天就帶著錢回去。
云亮說完掛了電話,對王娜說,我同意了,把銀行卡給我吧。
第二天一早,云亮就早早地爬起來,要往灰騰梁村趕。王齊聽見了動靜,也叫著王娜要一起跟著去。云亮不想讓他們去,他擔心他們去了,把真相說出來,到時候更麻煩。
王娜的態度好像更堅決,她說,如果不讓我們去的話,這錢我就不給你。
云亮沒有辦法,只好同意他們去了。
云亮和王娜坐一輛車,王齊開了一輛車,在后面跟著。一路上云亮就沒有笑臉,王娜不高興了,說,錢都給你了,你能不能笑一笑?
云亮說,錢你雖然同意給我了,可是同時你也給我挖了一個坑。
這時,云亮忽然來了一個電話。
是旗長給他打過來的,電話里旗長問云亮觀摩會準備得怎么樣了,要云亮抓緊。云亮忽然想問一問他最關心的事兒,他說起那二百萬扶持資金的事兒。
旗長告訴他,像上面說的扶持資金這種事兒,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有時候上面的政策也只是一個政策,落實到下面困難重重。他想,可惜村里人那么多人都在做著這二百萬的夢呢,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
云亮苦笑。
這時候,灰騰梁村的村民早已得到了云亮找回錢來的消息,他們齊聚在養殖場面前要一看究竟。
云亮和王娜還有小舅子王齊從車上下來了,一下子來了三個人,村里人都覺得這事有點復雜。
楊秉仁出現了。所有人都把聲音放低了。
云亮看見楊秉仁給他打招呼,向楊秉仁表示感謝。楊秉仁看看云亮,目光有些復雜,他其實是有點心疼他,他問云亮,還順利吧?
云亮點了下頭,說,順利。然后從包里拿出一張卡來,想交給楊秉仁。
楊秉仁沒接,只是說,你家里都同意吧?
云亮這才想起把王娜和王齊介紹給楊秉仁。王娜和王齊連忙上來給跟秉仁打招呼。楊秉仁看著他們,說,你們真同意把這錢拿來給村里用?
王娜和王齊點頭。
楊秉仁很感慨,他覺得應該講幾句話,他首先夸贊云亮無私奉獻的精神,其次是感謝家屬對這件事情的支持,然后讓灰騰梁村所有村民要懂得感恩,永遠記住云亮書記的好,也要用一顆感恩的心回報云亮。
楊秉仁的話講到這里大家就鼓起了掌。
云亮知道楊秉仁的意思,就把銀行卡交給了旺財。云亮其實早就站不住了,錢是怎么拿回來的,他比誰都清楚,后續的事情怎么解決,他現在心里還在打鼓呢,他只想這件事情早點收場,眾人散去,王齊和王娜回家。他說,現在錢拿回來了,大家也可以安心了,剩下的事情就由我和村里抓緊落實,大家都散了吧。
眾人正要散去。
王齊卻要大家等等。楊秉仁感覺這里面有事兒,他問王齊,你是不是不同意這筆錢給村里用啊?
王齊告訴楊秉仁,他沒有意見,只是有件事情他必須說清楚,那就是因為這筆錢是他姐夫拿的,等觀摩會完了后那二百萬扶持資金,應該由他姐夫自由支配。王齊沒有把給自己頂賬的話說出來,他實在不好意思直接那么說。但是盡管這樣,還是像在村民中投下了一枚炸彈。
楊秉仁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他走到云亮跟前,一時激動得不知說啥好。后來他冷靜了一下說,云亮啊,你說以后怎么讓村里人服你,你這么做可不對呀。我都不知說啥好了,現在局面成了這樣,怎么收拾,你看著辦吧。
但是大家現在對云亮一點也不信任。他們想,云亮已經辦出這種事情了,怎么還能繼續讓他辦呢?
老皮說,老支書,我們相信你,你就說句話吧。
云亮這時候最擔心楊秉仁說把羊分了,把養殖場解散了。如果真這樣的話,他就一點翻盤的機會也沒有了。他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哀求說,楊支書,你相信我,我不是那種人,我就是再沒有原則,也不敢這么辦呀。我就是為了把錢從家里拿出來隨口敷衍他們的,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吧。
楊秉仁想著云亮說的話,看著云亮的眼淚,想著云亮在村里的過往,他得出了自己的判斷:云亮不是那樣的人,他有自己的苦衷和難處,他這么做是想把這件事情辦成。楊秉仁覺得不能把這件事情做絕,他對村民們說,你們是不是不想這二百萬被別人拿走?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是。
楊秉仁說,那既然這樣,你們就回家去拿錢吧,你們把這個窟窿先補上,到時候我做主,這二百萬歸你們所有,你們說行不行?
楊秉仁說的確實是一個好辦法。大家猶豫起來。旺財不失時機地喊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賬難道還算不過來嗎?走吧,快回家拿錢,拿晚了,將來想分錢都分不到了。
村里人就有了緊迫感,不敢再猶豫了,大家一會兒就散了。
云亮知道關鍵時候楊秉仁書記又救了他一次,但是云亮一點也不輕松。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在村里完了,再想樹立起來,真是難上加難。王齊神情緊張地問云亮,等到村里人真把錢拿來了,家里的錢你是不是不用了?
云亮沒有說話。王齊擔心云亮反悔,就讓王娜跟云亮好好說說,王娜已經從剛才的陣勢里面看到云亮面臨的壓力了,她張不開口。
王齊一下子跳過來,說云亮沒有人情味兒,心里只有村里人,沒有家人,早晚會在這上面吃虧的。村里人對他失望,家人又對他這樣,云亮筋疲力盡,他忽然不想撐下去了,他說,都別爭了,都別吵了,這二百萬資金說到底還是個未知數,觀摩會之后能不能給咱們還不一定呢,所以,這錢你們愿意留下來,我就留著,不愿意留下來,就把錢拿回去吧。
眾人對云亮的話半信半疑。云亮就把和旗長通話的事原原本本地給大家說了。王齊想,既然扶持資金的事兒可能是個空氣,還扯這個干啥?他趁著旺財不注意,一把抓過云亮家的銀行卡跑了。
王齊這一跑,村里人都沉不住氣了,而且云亮的話說得也很明白,扶持資金可能最終無法兌現,既然這樣,大家也不愿意把錢往里放了,紛紛提出把錢拿走。旺財問云亮,怎么辦?云亮無奈地說,把錢都退他們吧。
旺財有點惋惜,又問了云亮一句,你決定了?
云亮點點頭。
旺財只好照辦。
云亮在地上坐了下來,一副很無助的樣子。王娜忽然覺得有點對不住云亮,她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嚴重,看著云亮的樣子,她心里也很難受,問云亮,那下一步怎么辦呢?
云亮說,我也沒有想好。
不過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不會停下來,養殖場還要辦,薩能羊還是要養,觀摩會還要搞,一樣不能停下來。否則他內心也過不去這個坎兒,丟不起這個人。
楊秉仁聽說退錢的事,連忙跑過來責備云亮,為什么這么干?
云亮說,我也不想退。但是,大家一聽說扶持資金的事兒不一定能夠兌現,都想把錢拿回去,我也不能硬攔著。楊秉仁埋怨他,干嗎把扶持資金不一定能兌現的事說出來?
云亮說,我已經對不起大家了,不能再騙他們,我把真相說出來,心里多多少少還好受點。
楊秉仁說,你想簡單了,等著吧,大家退完錢之后,指定還要來找你研究分羊的事兒。
云亮說,不會吧?
楊秉仁說,要不信你就等著。
話音剛落,一幫村民果然來了。
白云娜領頭,很醒目,一見到云亮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談起分羊的事兒。云亮堅持羊無論如何不能分,缺口的錢他去想辦法。他讓大家相信他,他說給我兩天時間,如果我真弄不到錢的話,你們就分羊。
大家已經不信任他了。
白云娜提出大家先把羊牽回家,等云亮什么時候弄到錢,再把羊還回來,這樣互相都有牽制,都有約束,云亮做事時也有壓力,壓力說不定還會變成動力。
云亮說,這羊如果被你們牽回家容易交叉感染,說不定還會染上疾病,再者說,這羊本來就必須規模養殖,分給大家去養就不值錢了。
白云娜說,值錢不值錢是另外一回事,關鍵是把羊牽到家里,天天看著放心踏實。
大家好像都這么想的,都贊成白云娜的說法。有幾個歲數大的人甚至給云亮做起了思想工作,讓云亮好好想一想,與其在這上面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去抓緊找錢呢。云亮竟然詞窮,堅持不同意,可也拿不出更有力的承諾讓大家信服。大家就想搶羊,有人喊了一聲,一群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沖向了羊群。
云亮攔著他們,竟然被人推倒了。
云亮爬起來,再次被人推倒。云亮狼狽不堪,王娜哭了,沖過去護著云亮,現場一片混亂。王娜的哭聲更響了。
楊秉仁實在看不下去,就大聲說,你們一個個的沒完沒了了是吧?人家是為咱們村里辦事,兩天時間你們都不能等了,也太過分了吧。還讓不讓人過了?
楊秉仁一邊罵著,一邊沖進了羊圈,好歹把羊留下來,把村民趕走了。
云亮再次向楊秉仁表示感謝,楊秉仁搖搖頭說,云亮,要不,這羊咱就不養了。
云亮說,這羊我一定要養,而且要養成功,我要讓大家好好信我一次。
楊秉仁無語,只好走了。
王娜不忍再看云亮,嘆了口氣,她忽然做了個決定,找王齊把那筆錢要回來。她說,我不能護著弟弟,丟了丈夫。
王娜說完就走了。
云亮去追,沒有追上。
楊秉仁家門口有幾個劇團模樣的人站著。
旺財有點意外,問這幾個人,來干啥的?
幾個人說是來演出的,旺財就叫楊秉仁過來看看。楊秉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就問一個帶頭的,誰讓你們來的?帶頭的說是皮貨商人牛富貴。自然楊秉仁不知道牛富貴是誰,那人提醒楊秉仁說,牛富貴跟你們家有親戚。楊秉仁實在想不起來他們家還有一個姓牛的親戚。
帶頭的樂師又說,你女兒甘草可能知道。楊秉仁就問甘草。聽到牛富貴的名字,再看看幾個樂師,甘草明白怎么回事兒了。她讓樂隊回去,但是帶頭樂師說,我們收了牛富貴的錢,要連演三天,演出無論如何都要進行,否則就得把錢給人家退回去。甘草說,你們愛退不退,反正,我們家不歡迎你們。
樂師好像來之前就有準備,說,你不讓我們在你家門口演,我們就到大道上去演,反正我們要把這次演出進行到底。樂師說完就招呼幾個隊員,在楊秉仁家門口的一塊空地上擺上家伙,咚咚咚地敲了起來。
盡管現在村里的文藝生活很豐富了,但是老百姓喜歡熱鬧,只要有類似的事情都會蜂擁而至。沒多大會兒,楊秉仁家門口就站滿了人,大家不知道楊秉仁家有什么喜事兒,都跑過來打聽,整得楊秉仁很是尷尬。他問甘草,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草自然也說不清楚,就給牛富貴打電話。牛富貴一看到甘草的電話號碼,高興得不得了。他對甘草說,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你還沒有男朋友,這簡直是太好了。我決定對你展開地毯轟炸式的追求,為此我還制定了一個詳細的計劃,正在逐步實施。這個演出劇團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以后還有更多更大的行動。
甘草一聽頭就大了,她跟牛富貴說,咱們倆是不可能的,如果可能的話,在學校里就有火花了,你別想了。另外甘草告訴他,她也不喜歡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讓他不要破費,把精力放到皮貨生意上,別因為這事耽誤了他的生意。
牛富貴卻說,一點不耽誤,遇見你之后,我的生意更加紅火。
甘草覺得有點哭笑不得,她跟牛富貴說,你想做什么我攔不住,但是我告訴你,你做什么都沒有用。但是牛富貴是一個樂天派,他覺得自己一定能追到甘草,只是時間問題。
楊秉仁知道這個牛富貴之后,就悄悄地用手機查了一下此人,只看一眼他就不滿意了,對于牛富貴的事業楊秉仁沒有意見,但他對牛富貴的長相嗤之以鼻,用楊秉仁的話說,牛富貴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丑的人。
甘草長得像花一樣,怎么能嫁給他?他毫不客氣地讓甘草抓緊停了。
甘草的回復也非常簡單。甘草說,根本不需要停,本來就沒有。楊秉仁說,那就好。
就在這天夜里,白云娜家里的小母羊死了。
白云娜心疼壞了,她第一時間給老耿打電話。老耿在接到白云娜電話的那一刻一下子傻了,他想到了養殖場死羊的事情,他想,完蛋了。他一陣風一般跑到了白云娜家里。
小母羊在羊圈里躺著,身上臟兮兮的,已經死了。白云娜站在一邊哭訴,這幾天我一直以為它精神不好,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老耿看了看,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不會是之前就有病吧?
白云娜說,你說什么之前,是養殖場的羊死之前嗎?老耿你什么意思啊?你不會說養殖場的羊是我的羊傳染的吧?
老耿沒有說話,但是他心里一直這么想。這幾天這事已經成為他的心病了。而白云娜卻從這句話里,聯想到另外一層意思。她對老耿說,不會是養殖場的羊傳染了我的羊吧?想到這一層之后,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她說,一定是的,一定是公羊的病傳染到了我們家的羊身上。老耿啊,你說我是不是該讓云亮賠償我的損失?
老耿嚇壞了,他說,咱們倆的事兒瞞都瞞不住了,你怎么還要找云亮要說這事兒呢,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呀?
白云娜卻不這樣想,對她來說,羊的事情要比她和老耿的事情大多了。白云娜躍躍欲試,要去養殖場找云亮。老耿說,云亮根本不在養殖場,去城里找錢去了。白云娜卻說,既然他不在,我就給他打個電話。然后白云娜向老耿要云亮的電話號碼。老耿當然不會給她。白云娜卻說,你不給我我也能找到。白云娜就向外面走。
老耿想,如果白云娜去找云亮,他和白云娜的事情、養殖場的公羊和白云娜家的小母羊的事情都會暴露出來。老耿就求白云娜,白云娜開始還堅持要去,但是當老耿說,他愿意掏錢賠償白云娜的損失之后,白云娜才停下來,對老耿說,既然這樣,我就不去了,你幫我把這頭羊埋了吧。
老耿就拖著這只小母羊,去了白云娜家屋后的一片空地。
那是一個高坡,歪歪斜斜地站著幾棵樹,樹后面就是草原。老耿選了一塊比較軟的地方開始挖坑,挖了兩三鐵锨,就把白云娜之前埋的那只小羊羔挖了出來。老耿一下子驚住了。
他大喊一聲,這里怎么會有一只死羊呢?
白云娜應聲而到,她看了看那只小死羊羔,輕描淡寫地說,一只小羊羔,死了好幾天了。
老耿說,它是啥時候死的?是在養殖場的羊之前死的還是之后死的?
白云娜想了想說,好像是之前。
老耿緊張起來,你別說好像,你要說準了。
白云娜說,這很重要嗎?
老耿說,太重要了,你快點告訴我。
白云娜仔細想了想說,是養殖場的羊死之前。
老耿一下子癱軟到地上,白云娜連忙把他扶起來,問老耿,你怎么了?
老耿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白云娜說,你胡說,養殖場里的死羊怎么會是我家的羊傳染的呢?這么多天了,如果是我家的羊先生病,我家里的羊早就死光了。
老耿說,你不要不承認,這事早晚會找到咱們頭上的。
白云娜就緊張起來,她也有些慌了。她讓老耿先把羊抓緊埋了,看著就害怕。白云娜說完還去大門口把門關上了,而且還上了閂。
老耿看了一眼說,你想干啥?
白云娜說,啥也別說了,先把羊埋了,我去屋里等著你。
白云娜說完進了屋。
老耿心情沉重,兩只腿又軟了,差一點摔倒,他只好扶著墻,一步步地往屋子后面走,費了好大勁兒,終于把羊給埋了。
白云娜已經脫了衣服在床上躺著了。老耿走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他沒有任何舉動,只是呆呆地看著。白云娜笑了一下說,傻了?
老耿一點心情也沒有,他的腦子里現在只有死羊。他實事求是地說,我今天不想,改天吧。
老耿說完轉身要走。白云娜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拉住了老耿。她感到非常奇怪,問老耿,怎么了?老耿回答不出來。
老耿沒有回答,弓著腰走了。
云亮又回了一次城。他剛剛到家,老婆王娜也回來了,手里拿著給王齊的銀行卡。王娜哭著說,被我要回來了。
云亮知道王娜要得多么艱難,他說,謝謝,如果不幫王齊也說不過去。
王娜說,那你咋辦?
云亮就說到他們家的房子。
王娜猶豫了一會兒問云亮,養殖場的事,如果咱們把窟窿給堵上,以后不會再出現大問題了吧?
云亮說,過了這一關,我覺得應該都是坦途了,不會出問題了吧!
王娜說,那就用咱們家的房子去抵押貸款吧。
這的確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了。云亮除了對王娜表示感謝之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為了村里的事去抵押自己的房子,他苦笑著,鼻頭酸酸的,想哭,又不好意思,只好忍著。王娜安慰他說,沒事兒,等養殖場好了,咱這房子不就回來了嗎?
第二天一早,云亮和王娜就帶著相關證件到了銀行。工作人員說,貸款沒有問題,但是至少需要一周才能批下來。云亮覺得一周太長了,可如果加急處理的話,必須行長同意。云亮就拿著材料直奔行長辦公室。謝行長簡單地看了一下云亮的材料,答應可以幫云亮催一催,但是最快也要五天。云亮說,能不能再提前兩三天?行長說,按照規定這事光走程序就得四天,我雖然是行長,也沒有權力更改。云亮說,要不這樣,我先把所有的證件放在你這兒,然后寫個借條,先把錢支出去,怎么樣?行長笑了,說,沒有這么干過。
云亮還要繼續跟他探討下去,但是行長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好像說他父親病了,打了120急救。謝行長一聽慌張得不行,對云亮說了一句對不起,轉身就跑了出去。
云亮很遺憾地追到銀行門口,看著行長上車走了。
云亮讓王娜想辦法打聽一下行長的爹住在哪所醫院。王娜有點為難,但是見云亮這么懇切,答應試試。云亮讓王娜快點,實在著急。還好,快到中午的時候,王娜終于打聽到了,謝行長的父親老謝住的是中心醫院內二科,得的是胃糜爛性潰瘍,現在疼痛已經止住了,正在掛吊瓶。云亮知道之后,馬上買了一堆東西趕到了醫院。云亮到的時候謝行長已經走了。
老謝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了解到云亮的身份之后,死活不愿意收云亮的東西。云亮說,也就是些水果,隨手買的,你要是不收的話,我就放到樓道里。老謝見云亮這么說,只好讓他留下來。云亮與老爺子聊天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狼胃,老謝說,二十年前有人送過來一只狼胃,吃了之后,十多年沒犯。云亮就說,那就找狼胃再試一試,說不定有效果呢。老謝說,也想過這事兒,但是現在狼少了,又是保護動物,找不到啊。
云亮前段時間曾經聽老耿說起兩年前村里有人在羊圈里抓過狼的事兒,就說,我可以幫著打聽一下,看看還能不能找得到。
老謝對云亮說,我看你這事也不是太大的事,如果你真能給我找到狼胃的話,我就逼著兒子把這事給你辦了。這么多年,我實在是被這胃給害苦了。
云亮一下子樹立了信心,一出醫院的大門,他就給老耿打電話,讓老耿想辦法去打聽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得到。
老耿自從知道白云娜家里的羊死了之后,一直神思恍惚。盡管還沒有證據證明,但是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把養殖場里羊的死跟白云娜家的羊聯系在一起。老耿的腦殼子不大,裝不下這些事兒,就有些混亂了。這兩天他最害怕見的就是云亮,以及和云亮相關的一切東西,當然也包括電話。
云亮的電話聲讓老耿心驚肉跳,但是他又不得不接。老耿想,如果云亮真的問起這件事,他就跟云亮坦白。結果,云亮在電話里只是說了一下狼胃的事, 他讓老耿去那人家里問一問,看看狼胃還在不在。如果在的話,就幫他買下來,貴一點也不怕,這個錢他出。
老耿問云亮,買狼胃干啥?
云亮就說,為了找錢。然后強調說,很重要,只要狼胃還在,一定能辦成。
云亮還說,他馬上從城里往村里趕,如果村里沒有,就想想辦法看別的村能不能找到。
老耿懷著一種贖罪的心情,馬上開始行動。老耿找到二旺的時候,二旺說那只狼第二天就被一個收皮貨的人給買走了,也沒給多少錢。老耿惋惜不已,又騎著車跑到鄰村去打聽。老耿跑了三四個村莊,一點效果也沒有,甚至沒有打聽到有關狼的消息。他想,這些人好久沒有見過狼了,還不如他呢,他在草原上放羊的時候,在夾皮溝還見過幾次。一個鋌而走險的想法在他腦子里形成了。他想,說不定就能被我抓到呢。
老耿沒有抓到過狼,但是之前有過跟著村里人抓狼的經歷。那時候草原上的狼還很多,隔三岔五就有狼吃羊的事發生,甚至有孩子在放學的路上被狼叼走過。
老耿回想了一下,他覺得夾皮溝就是狼行走的路線,只要他把夾子布置好了,說不定會有收獲。如果養殖場的羊真是因為白云娜家里的羊出的事兒,到時候他至少好說話。是的,他努力了,可以多多少少被原諒一點。
老耿提著捉狼的夾子出村的時候,卻看見了白云娜。白云娜推著一輛車子,車子上面什么都沒有,白云娜的表情卻慌慌張張的。當看見老耿從遠處走來的時候,白云娜試圖要拐個彎,躲出去。但是這里是村外,無遮無攔,不遠處就是空曠的草原,想躲都沒地方躲。白云娜只好硬著頭皮跟老耿打招呼。她目光迷離,心不在焉,表情凄慘,竟然沒有注意到老耿手里捉狼的夾子。
白云娜說,老耿你干啥去?
老耿說,我到夾皮溝走走,你這是干啥,還推著個車?
白云娜說,不干啥。
老耿說,不干啥,你推著個車到處跑?老耿一邊說著,一邊向車上看。車上好像有羊毛,一坨一坨的。老耿緊張起來,問白云娜,是不是羊又有死的了?
白云娜說,沒有。
老耿說,到底有沒有?
白云娜哭了,沒說話,推了車就走。
老耿看著,也沒有追。
老耿自言自語地說,她家的羊又死了,白云娜是去埋羊呢。老耿的心提了起來。
老耿大步向草原走去。
黃昏來了,夕陽一點點落下,整個草原一片金輝,靠近草尖的地方閃閃發光。遠天的青黛被晚霞鑲嵌得濃郁而又瑰麗。
老耿在一點點地接近夾皮溝。他的腳步慢下來,他一邊走一邊向四處看,希望看到狼的足跡。在一塊石頭的后面,他確實發現了一些灰白色的狼糞。他把狼糞抓起來,就著夕陽看了看,狼糞還有幾分潮濕。他判斷,狼應該在這附近活動。老耿一下子興奮起來。
天完全黑了之后,云亮才回到養殖場。
他一回到養殖場就找老耿,卻沒有找到他。云亮給老耿打電話,老耿已經把電話調成了靜音,但是屏幕的光亮還是讓老耿看到了云亮的來電。老耿想了想,沒接。他想,狼的事情還一點動靜也沒有呢,自己接這個電話有什么意義?他想等等再說。當然他也怕接電話的聲音影響了捉狼。
云亮就著急起來。白云娜告訴他,傍晚時她好像看到老耿了,一個人往夾皮溝方向去了。
云亮很奇怪,老耿去夾皮溝干啥?
白云娜說,不知道,不過,他手里好像提著什么東西。好像是個包,也好像是個夾子,我沒有看清。
白云娜最后問云亮,你找老耿干啥?不會是羊的事吧?
云亮說,是。
白云娜都要哭了。
云亮這時候已經顧不上看白云娜的表情了。他腦子迅速轉了一下,忽然意識到老耿去干啥了,連忙向夾皮溝跑去,他一邊跑一邊給老耿打電話,老耿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云亮想,如果因為這件事情老耿被狼給吃了,他的罪就大了。他不敢想下去,跑得更快了。
其實這時候老耿沒有看到云亮打的這個電話,他兩只眼睛在死死盯著狼夾子的方向。盡管光線模糊,但是憑感覺,老耿感覺到狼在一步步地向狼夾子走近。隱隱約約的身影和沙沙的草聲,讓他感覺到了狼給他的壓力。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知道狼一旦踏進狼夾子,就會瘋狂地跳起來尋找對手進行報復。那報復是不顧一切的,如果夾子夾得不夠致命,或者給它活命的機會的話,后果不堪設想。老耿緊緊抓著繩子,忐忑不安地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老耿手里的繩子一緊。老耿知道,夾子被狼踩上了。下面傳來了叫聲和混亂的掙扎聲,老耿拼命地拽著繩子,但是狼的力氣太大了,最后把老耿都拖了起來。老耿想,完了,再拖下去的話,說不定他會被拖走;一旦被拖到了狼窩,他的命真就沒了。他正要松手,云亮趕過來,一把拽住了繩子。云亮的個子不大,力氣比老耿還小,一上手就被狼拖了一個趔趄,他想站住,但是沒有站穩,一下子摔倒了。慣性再加上狼的拉力,云亮就在山坡上翻滾起來。坡上的石頭和灌木從他的臉上身上劃過,狼的叫聲、云亮的叫聲、老耿的叫聲混在一起,劃破了草原上的夜空。
狼還在掙扎,但是明顯感覺到力氣小了。云亮逮住機會,抱住了一棵小樹,然后把手里的繩子一圈一圈地往樹干上纏,最后死死地打了個結。他靠在樹上想休息一會兒,老耿卻跑過來,拉起他就跑。
云亮說,跑啥?
老耿說,狼會順著繩子來咬你的。
云亮感覺后背發涼,一邊跑一邊問,這種情況一般怎么辦?老耿說,就是讓它自己在那兒掙扎,等它掙扎得筋疲力盡了咱們再過去。
云亮說,不會跑了吧?
老耿說,跑了就跑了。沒有辦法,這時候你去找它,它會和你拼命。而且咱們人類一般都會輸給它。
云亮說,如果真跑了還真有點可惜。
云亮萌生了要去看看的想法,但是被老耿拉住了。老耿說,不能去,危險!
兩個人就在坡上的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天很低,星星很亮,遠處近處有蟲聲吱吱叫,還有狼的嗚咽,讓草原顯得安靜而神秘。
云亮只是想讓老耿打聽一下狼胃,沒想到他會來抓狼。他問老耿,為什么來抓狼?老耿沒有說真話,說,我想為你分憂。這好像是這么多天來,云亮聽到的唯一一句暖心話,他有點感動。他對老耿說,謝謝。
老耿心里一直在想著那些死羊的事情,連忙說,云亮書記,你可別這么說,只要將來你不怪罪我就好了。
云亮說,感謝你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怪罪?你放心,就是狼跑了,我也會感謝你的。
甘草也聽說了云亮回村的事兒,她去養殖場里找云亮卻沒有找到。她給云亮打電話,問,云亮書記,你在哪里?
云亮想了想說,我在夾皮溝這片草原上。
甘草很奇怪,問,在那里干什么?
云亮想了想說,和老耿辦了一件事情。你要有興趣的話也可以過來看看。
甘草好奇,就拿了個手電筒向夾皮溝跑去。
夾皮溝距離村莊本來不遠,甘草打著手電筒往村外走的時候,云亮和老耿都能看得到。云亮打開手機的電筒,揮舞著,給甘草做導航。
甘草很快就來到了,等她知道云亮和老耿做的事之后,也不由得興奮起來,搶著要過去看看狼到底是生是死。
幾個人先是屏住了呼吸,聽聽那邊的動靜。當確認里面沒有啥動靜之后,三個人才悄悄地向夾皮溝走過去。
但是,老耿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了。
甘草說,有事?
老耿說,狼是保護動物。抓狼是違法的,你們兩個別過去,我自己過去算了。
云亮苦笑,我也知道違法,本意只是找狼胃沒想抓狼,可現在事已至此,也沒辦法了。
甘草說,溝里一點動靜都沒有,狼不會跑了吧?
三個人都把手電筒打開了。
溝里一下子亮了。三個人順著繩子向前看去,溝里的亂草幾乎被踏平了,一些草葉上還沾著斑斑血跡。大家順著血跡往前尋找著,一只灰色的動物在瑟瑟抽動,并且發出一種親昵的叫聲。
云亮有些奇怪,他仔細看了看,忽然發現了問題,這不是狼,倒像是一只狗。
當他剛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時,甘草忽然哭了,是狗,是我們家灰灰。
甘草號啕著撲了上去。
真的是狗,真的是甘草家的灰灰,它的兩條前腿已經斷了,癱在地上,很痛苦的樣子。
老耿和云亮都有些尷尬。
云亮說,怎么會這樣?
老耿說,抓狼怎么會抓到一條狗呢?
甘草繼續哭著。
云亮說,老耿你看看,這條狗傷得重不重,還有指望嗎?老耿拎著狗腿看了看,搖著頭說,兩條腿都不行了。
云亮嘆息不已,把甘草拉起來,安慰她說,對不起。然后讓老耿收拾夾子,幫甘草把狗背回去。老耿收拾著。甘草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在一邊看著。
忽然,甘草說,算了,都傷成這樣了,腿都沒了,活著也痛苦,不如讓老耿把它殺了吧。
云亮以為甘草說的是氣話,繼續安慰甘草說,不管怎么說它還活著,留著吧。甘草態度很堅決,說,殺了吧,殺了可以拿狗胃去冒充狼胃,把你的事情辦了。
云亮覺得這樣有點不妥。但老耿在那邊聽完之后,已經迫不及待地下手了。那條狗叫了一聲,然后就踏踏實實地躺下了。甘草的哭聲更響了。
老耿已經拎著狗胃過來了,他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兒。
云亮對拿狗胃當狼胃這件事很猶豫。老耿說,狗胃也是治療胃的偏方,盡管沒有狼胃好,但是也有用。
甘草也在一邊勸他說,還有兩天時間,你要是弄不到錢的話,養殖場怕是真的保不住了。哪個輕哪個重,你比我們清楚。
云亮想了想說,好吧。
云亮再次回城了。
第二天一早,老耿就做出一個決定,他決定去白云娜家把那只死羊挖出來,割塊肉,去防疫站化驗一下,弄清楚死羊的事到底跟她家的羊有沒有關系。老耿還沒有出門呢,白云娜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白云娜讓他去一趟,越快越好。老耿見白云娜這么著急叫他,懷疑是她家的羊又出了問題。老耿一點也不敢耽擱,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了過去。
白云娜在院子里站著,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看見老耿就說,老耿,怎么辦?我們家的羊好像都病了。老耿隨著白云娜到羊圈里一看,幾只羊都無精打采,癥狀和養殖場里死去的羊之前一樣。老耿說,那還等啥,抓緊帶它們去防疫站呀。
接著,老耿就讓白云娜抓緊收拾,他去開車,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叮囑白云娜把埋了的死羊扒出一只來,割下一塊肉,到防疫站的時候化驗。白云娜答應著,一樣一樣做好。不大一會兒,老耿就把三輪車開過來,打開車斗往里面裝羊。直到把三輪車塞得滿滿的,才把車發動起來。
他問白云娜,要不要一起去?
白云娜搖了搖頭說,我不敢去。
老耿說,你怎么不敢去呢?
白云娜說,不敢去就是不敢去,你快走吧。
老耿也沒有多話,開著車走了。
白云娜想,我能去嗎?如果我去了的話,防疫站知道了養殖場羊的病是從我們家里傳過去的,我還咋活呀?
醫院里,云亮拿著狗胃見到了謝行長的父親。
謝行長的父親對狼胃狗胃都知之甚少,拿在手里竟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問云亮,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兒?云亮如實作答。老謝更是感動不已,打電話讓兒子馬上來一趟。行長在電話里說他有個會議。但是老謝說,啥事你都得放下,我不舒服。
謝行長是孝子,果然匆匆忙忙趕過來。看到云亮在床前站著,他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兒了,就有點不高興,說,工作的事情應該去單位談,你跑到醫院里算什么事兒?你就是來醫院里,能辦的事情能辦,不能辦的事情還是不能辦。行長嘟嘟囔囔地說了很多。云亮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地聽著。老謝等兒子說完了才說,凡事都有例外,該照顧的還是要照顧,該加急的事情還是要加急,云亮的事情我聽說了,他是為村里辦事,抵押自己的房產,像這種情況,你們銀行不扶持扶持嗎?他讓兒子先別下結論,并示意云亮好好跟行長談一談。
云亮明白老頭的意思,想請謝行長出去,好好跟他說說。
謝行長沒有辦法,只好隨著云亮走了出去。云亮還沒有開口呢,謝行長就問他,狼胃值多少錢?
云亮從謝行長的語氣里面大致知道了他對這件事情的態度,不由得有些失望,他把頭低下來了,在心里對自己說,云亮,你盡力了。然后,云亮對行長說,我理解行長的難處,既然這樣,我再去想其他辦法了。他跟謝行長禮貌地道了別,然后往外面走。
甘草給云亮打電話,笑著問他,狗胃派上用場了嗎?
云亮說,派上用場了,不過,沒起作用。白瞎了你的一只狗了。
他告訴甘草,他快把嘴都說破了,行長就是不給他通融。
甘草著急起來,那怎么辦?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剛才旺財打你電話沒有打通,村里人都著急了,如果明天真的弄不到錢,估計他們真的會把羊分了,養殖場就沒了。
云亮說,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甘草說,別的辦法是什么辦法?
其實云亮這時候還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也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么走。他想了想說,大不了我回去,去找我小舅子要那筆錢。
甘草說,能要回來嗎?
云亮說,只要沒被他花出去,就能要回來。
甘草說,那如果被他花出去了呢?
他想了想說,如果那錢真被他花出去了,我再想其他辦法,我相信上天不會辜負我的一片苦心的。
云亮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有點想不通,今天甘草為什么會這樣刨根問底。他一邊猜測著,一邊向外走。
其實甘草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剛才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追問云亮,是想打聽一下云亮到底還有沒有弄到錢的辦法,盡管云亮沒有正面回答她,但是聰明的甘草已經明白,云亮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她決定向一個人借錢,她也相信那個人會借給他。那個人就是她爹沒看上的牛富貴。做出這個決定后,甘草給牛富貴打了一個電話。
牛富貴已經離開了灰騰梁村,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有些沮喪,正在想著下一步追求甘草的辦法,甘草的電話就進來了,看到甘草的號碼,他興奮得連忙把車停了下來。
甘草在電話里跟他用商量的口氣說,能不能來一趟,我想跟你說件事兒。甘草的語氣,讓牛富貴如沐春風。
牛富貴飛一般地把車開到了養殖場。
牛富貴氣喘吁吁地來到甘草面前,他問甘草,有什么事兒?
甘草說,能不能借給我一筆錢?
牛富貴毫不猶豫地回答,能!
但是甘草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醫院的病房里也多少出現了變化,謝行長回到病房的時候,老謝又問起云亮的事情,謝行長實事求是地說,我幫不上他,讓他走了。
老謝就有些動怒,說,他是抵押,又不是空手套白狼,就是個時間問題,有這么難嗎?我看你就是不想幫人家。你要是想幫人家,怎么都能想出辦法來,我有點高估你了。我本來以為……老謝說到這里忽然不說了,他說,算了,無功不受祿,咱沒有幫上人家的忙,這狼胃也是人家豁出命弄來的,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吃,你快給人家送回去吧。
謝行長說,狼胃你留著,我會給他錢的。
老謝說,不能留,吃了我也不安心,說不定吃完胃病會更重,你快給人家送回去吧。
謝行長還有點猶豫。
老謝生氣,說,送回去!你難道沒聽到嗎?
謝行長只好提著狼胃去追云亮。
醫院的停車場里,云亮剛剛上車,正要啟動,謝行長就趕了過來。他手里提著狼胃。謝行長說,事情沒有辦成,你這狼胃我爹也不吃,謝謝你了,拿回去吧。
云亮笑了,說,算了,我也跟你說實話吧,這其實是狗胃,我和老耿抓了一夜狼,沒想到卻抓到了一只狗,本以為能蒙混過去的,沒想到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謝行長說,你身上的傷是不是抓狼的時候留下的?
云亮點頭。
謝行長嘆息一聲,說,云亮,真是難為你了,我要是不幫你真說不過去,但是我確實不能利用我手里的權力幫助你,不符合程序的事我也不能干。你們養的是薩能羊是吧?
云亮點點頭說,是的。
謝行長問云亮,你既然養薩能羊,有個云頂薩能羊繁殖基地,你應該知道吧?
云亮說,當然知道,灰騰梁養殖場里的薩能羊就是從云頂薩能羊繁殖基地引進的。我現在沒有找到錢,如果找到錢的話,我也要去那里購買。
謝行長說,云頂薩能羊繁殖基地的老總王光明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們銀行的合作單位,我可以跟王總協調一下,讓他先把一部分羊借給你,讓你這邊的銀行抵押貸款程序繼續走著。等程序走完,錢可以直接撥付給薩能羊繁殖基地。這樣雖然程序煩瑣一些,但是一下子解決了你的問題。
云亮說,太好了,求謝行長抓緊給王總打電話,我馬上就去找王總。
謝行長就給王總通了個電話。王總說,沒問題,你讓他來吧。
云亮沒想到問題一下子解決了,他不知道說啥好,執意讓謝行長把狗胃拿回去,說,一樣有效,你就讓老爺子當狼胃給吃了,心理療法也很重要,說不定他一高興就好了呢。
謝行長只好拿著了。
云亮顧不得再多說什么,上了車直奔云頂繁殖基地而去。
防疫站的化驗結果出來了,白云娜家里羊的病情和養殖場死羊的病情是一樣的。白云娜家里的羊死在前面,是養殖場的傳染源無疑。結果出來的一剎那,老耿的臉就灰了。他罵自己,罵白云娜。老耿不知道他們兩個見面之后,會發生什么,打,罵,還是吵,他的心又懸了起來。
讓老耿沒有想到的是,白云娜已經在家里做好了一桌酒菜,換上了新衣服,身上還撒了香水。老耿聞不得這種味道,那天在小樹林里白云娜身上就是這種香味兒,他也就是被這種香味迷倒的,再一次聞到這種香味時,他警醒起來,張著手抗拒地說,白云娜,你又想干啥?
白云娜說,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還用手往外推,怎么了?我還能吃了你?
老耿努力抵抗著白云娜的誘惑,嚴肅地跟白云娜說,化驗結果出來了,按照時間推算,你家的羊是傳染源。
白云娜卻一點沒有驚慌,還笑了。這一點讓老耿非常意外。白云娜解釋說,你一直不接電話我就知道結果不會好,既然結果不會好,發愁也沒有用。老耿你說對不對?
老耿說,不要繞彎子了,快說說怎么辦吧。
白云娜說,事情已經出了,你不說我不說,別人就不知道,啥事都沒有,你答應我吧。
老耿說,事實就在這放兒著呢,你不說我不說,我心里過不去,你不知道我,自從懷疑你家的羊跟養殖場里的死羊有關系,我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做事情也心不在焉的,我可不想天天這么活著,生不如死。
白云娜撇撇嘴,說,老耿,你連生不如死都用上了,有這么嚴重嗎?
老耿說,在我心里,這件事兒就是塌了天,不說出來我真的過不去呀。
白云娜忽然一反常態,哭了起來,她說,如果你把這件事情說出去的話,我在村里就沒法待了,一百多只羊,上百萬的損失呢,村里的人非找我賠償不可,我上哪里弄錢去賠?唾沫星子都能把我壓死。而且最重要的,如果真的徹查起來,我和你睡覺的事也會暴露出來,到時候不光是經濟損失,名譽也會一塌糊涂,咱倆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看著辦吧。
關于這一點,路上老耿都想明白了,敗就敗了,損就損了,自己做錯了就要承擔責任,聽白云娜那么說,他一句話接了過去,我不怕!
白云娜見軟硬都不行,只好豁出去了。她說,老耿你什么都不怕,但是你想跟我過日子吧?你要想跟我過日子的話,我就嫁給你。如果這些你都不想,那你就去到外面把這件事情一點不漏地說出去,我沒有意見。
白云娜這幾句話確實說到了老耿的心坎上。老耿在腦子極端混亂的情況下,是有想和白云娜分手的想法,但那些想法都是表象,就像水面上的浮萍,經不起風吹。那些想法在白云娜這番話的映襯下顯得那么慘白無力。過日子,結婚,這些具象的符號和場景在老耿的腦子里一下子立體起來,那么鮮活生動。老耿就被擊倒了,他半張著嘴,似乎要把白云娜給他描述的場景一口吞掉。
老耿舒舒服服地喝了,后來就被白云娜舒舒服服地弄到了床上。老耿很想舒舒服服地發揮一次,但是,就像沒油的發動機似的,老是發動不起來。
老耿尷尬地說,算了,不行了。
白云娜忙活得一頭汗,她不明白,說,老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要把我氣死嗎?
老耿想明白了,反而平靜了。他異常平靜地說,因為你們家的羊。
無邊無際的草原上,云亮開著他的車飛馳。導航顯示,再有四公里就到云頂繁殖基地了,忽然聽到一聲巨響,然后車就傾斜起來,他知道車胎爆了。他連忙把車停到路邊,跳下車去看,是后面的一個車胎爆了,裂了一個很大的口子。他車上沒有備胎。云亮用腳踢了一下車胎,說,早不壞晚不壞,怎么這時候壞了呢?他向遠處看了看,隱隱約約好像看到前方有一片藍色的建筑物。他想,如果沒猜錯的話,那兒應該就是云頂繁殖基地了。導航顯示四公里,他目測了一下,最多也就兩公里,兩公里在草原上不算路,云亮決定從草原上橫穿過去。這樣,路還近一些,也節約時間。
做出這個決定之后,云亮就開始橫穿草原。在車上看草地的時候感覺草原是平坦的,但是一走進去,就會感覺到地面高低不平,還有深深淺淺的草,有時候也會讓人做出不準確的判斷。云亮剛走進去就摔倒了兩次,他爬起來后,竟然看到這片平靜的草原上還縱橫著好幾條溝壑,這些溝壑深不見底,直上直下,很是陡峭。云亮就不得不小心了,他不敢跑了,只好小心翼翼地走。
盡管云亮很小心,但因急著趕去繁殖基地,走得快了,他還是不慎掉進了被亂草掩映的溝壑里。人掉下去了,手機卻在慌亂中落在了溝壑旁的亂草叢里。
溝壑旁的草叢里,云亮的手機在響,電話是旗辦公室秘書打過來的,他想向云亮了解一下觀摩會準備的情況。他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了,都沒有人接,就又打了一次。
旗辦李秘書沒有能夠打通云亮的電話。他有些奇怪,向旗長做了匯報,我給云亮打了五次電話,都沒有接通。旗長想了想說,沒有找到云亮就聯系一下灰騰梁村。
電話就打到了旺財那里。
那時候旺財正在家里算賬,旺財看了看號碼,知道是旗里打過來的,旺財緊張極了,回答的時候吞吞吐吐。李秘書就懷疑起來,并且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了旗長。旗長也有一些擔憂,就計劃明天抽個時間,到灰騰梁村看一看落實一下,并且對李秘書說,不要提前通知,明天去的時候再告訴他們,別讓他們再耍什么花樣。
李秘書說,記住了。
王娜回到家打開燈才發現云亮不在家里,她以為云亮早就回家了呢,她擔心貸款的事,連忙給云亮打電話,卻沒有人接。王娜自言自語地說,就這么忙嗎?都這個點兒了,還不方便接電話。她坐下來,給云亮發了一個短信,問他貸款的事情怎么樣了,看到后給她回個電話。然后去廚房弄吃的,草草吃了幾口,又跑回沙發上去看手機,手機上還沒有回復。她又打了個電話,還是沒有接通。她擔憂起來。想了想,她給甘草打了個電話。甘草在養殖場呢,她說,我也沒有看到云亮書記,不過,下午的時候我倒是和云亮書記通過一個電話,他說一切很好。
王娜說,他跟你說貸款的事了沒有?
貸款的事情云亮跟甘草說了,不順利,很難。但是甘草想,她已經跟牛富貴說了,可能可以解決。于是,她對王娜說,說了,云亮書記說貸款的事情很順利,可能還要辦一些手續,說不定他這時候正忙著請行長吃飯呢。
王娜就信了,她也有點累了,洗了個澡,然后靠在沙發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電視,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
甘草可一點不輕松,她放下王娜的電話就給云亮打電話,電話也沒人接,她的心就懸了起來。她想問問老耿有沒有云亮的消息,就去宿舍找老耿。老耿正躺在床上,但卻一點也睡不著,他在想著怎么跟云亮說白云娜家里羊的事兒。他都愁死了,他不知道說完之后會發生什么。他心亂如麻,心神不寧,怕在外面被人看出來,就只好躲在床上。聽到甘草的腳步聲,他以為是云亮回來了,從床上一躍而起,甘草被嚇了一跳。當看見是甘草的時候,他又重新在床上坐了下來。
甘草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云亮書記回來了沒有?甘草說,我也是在找他,剛才給他打電話也沒人接,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老耿也為云亮擔憂起來,他問甘草,云亮不會出事吧?甘草說,這么大人了,能出什么事兒。老耿說,那沒出什么事,為什么聯系不上呢?甘草想了想,說,可能他為錢的事在忙活呢,沒來得及。甘草說完就出去了。
云亮可能現在遇到了麻煩,老耿想。如果云亮因為找錢出了事,他更無法面對大家了。老耿更加自責起來,他想,如果不是自己的話,云亮書記就不會有這么多麻煩。他越想心里越不安,他現在迫切地想把壓在心底的事說出來。這件事情太重了,壓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頭,甚至做不了人,想到這里,白云娜給他描繪那些美好前景一下子又變得暗淡無光了。他想好好跟白云娜談一次。
老耿又去了白云娜家。
一進門老耿就告訴白云娜,云亮書記好像不見了,也聯系不上,我分析一定是找錢沒找到,出事了。
白云娜說,他出事咱們也幫不上他呀。
老耿說,咱們是幫不上他,不過,至少咱把真相說出來,他心里能好受點,大家多多少少能原諒他。
白云娜知道再多說無益,就直接去點老耿的死穴,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是你不想跟我過日子了嗎?
老耿說,我怎么不想跟你過日子,我如果不想跟你過日子,還能猶豫這么長時間,早就把這件事說出去了。可我仔細想了想,如果不把這件事情說出來的話,我就是想跟你過日子我也過不成啊,你說我咋過?
白云娜說,你把嘴一閉,我把嘴一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們兩個就閉著眼睛往前過就是,有啥不能過的?
老耿說,你要真想跟我過日子,就得把死羊這事說出來,不說的話這日子沒法過。
這的確是個重要的現實問題,白云娜不說話了。
那溝壑被亂草掩埋著,小心走路都不一定看清楚,別說是云亮這樣著急趕路的了。掉進溝壑的云亮被摔得渾身像散了架,他的腿、屁股、腳都疼痛不已,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好長時間翻不過身來。身下是亂草,兩側是陡峭的土壁,上面原來蔚藍寬曠的天空,現在只剩下窄窄的一條。云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上去。這樣想著,他就動了動自己兩條腿,發現右腳不聽使喚了。
云亮想,可能是扭了。他輕輕活動了一下,試圖站起來,但是他試了幾次也沒成功,他痛苦地坐在地上。
外面已經完全黑了,云亮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但他記得,明天是他找到錢的最后日子,如果找不到的話,養殖場就可能面臨被瓜分的危險,那樣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可是,在這么深的溝底下,怎么出去是一個很大的難題。這會兒,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溝底下的光線,他稍微能夠看清楚一些,這其實是草原上一條典型的溝壑,也叫裂隙,由于常年雨水的沖刷,兩側顯得嶙峋而陡峭。云亮目測了一下高度,至少也有十米,要想爬上去是非常困難的。他扶著溝壁想站起來,卻總是失敗,直到第三次,他勉勉強強站了起來,不過,也只是站了起來,疼痛很快又讓他坐了下來。他知道,憑他自己這個狀態,想爬上去比登天還難。他決定好好休息一下,緩緩勁兒,讓腳稍稍恢復恢復再說。還有,他也確實累了。他靜靜地平躺著默想過往和即將發生的事情,哪一件都使他不能從容,不能淡定。他再次想到養殖場,想到灰騰梁村,想到觀摩會。他躺不下去了。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爬出去,他坐起來,艱難地往上爬,用手抓,用腳蹬,甚至用牙咬著峭壁上的灌木。他好不容易爬上去幾米,但是腳下一滑,又掉了下來。他稍作休息,接著又爬,然后再次滑落。如是幾次,幾十次,一點進展都沒有,總是反復回到原點。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衣服刮破了,手背和腿上又添了多處劃傷,還有一次,高高的崖壁上可能是因為震動,竟莫名其妙地掉下了一塊石頭,把他的腦袋打了一個洞,血流如注。他沒有辦法,只好抓了一把草按在傷口上,好不容易把血止住了。他想,只能等到天亮再說了。等到天亮了能看清楚了,可能爬得會容易一點,說不定會有別的辦法,他就停了下來,重新靜靜躺下,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王娜一覺睡到了凌晨。她醒來的時候看看自己還坐沙發上,電視還在開著,嚇了一跳。她清醒過來后,就把手機拿起來,想看看有沒有云亮的電話或者回信。可是沒有,一條他的消息也沒有。王娜就緊張起來。她先是再次給云亮打電話,電話里傳來關機的聲音。這時候云亮的手機已經沒電了。王娜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不敢深想下去,連忙給弟弟王齊打了個電話。
王齊已經用云亮家的錢把他的賬平了,他睡得很踏實,王娜打了兩次電話才把他叫醒。王娜把聯系不到云亮的事給他說了,王齊卻覺得不會有什么事兒。他說,云亮是第一書記,又這么大的人了,能有什么事兒。王娜不客氣地說,我擔心他壓力大,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來。王齊呀,如果你姐夫因為這筆錢做出傻事來,你于心何忍啊。
王齊也緊張起來,他連忙起床,要拉著王娜去灰騰梁村看看。
王齊住在郊區,王娜住在市內,等王齊趕到,天都亮了。王娜上了車,眼淚就下來了。王齊說,事情到不了那一步,你先別哭,要不我車都開不好了。
王娜后悔不已,她越想越覺得不該把錢給王齊,她哭著說,我能不哭嗎?他是我男人,他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么活?王齊,你以后就好好的吧,你這次可把我害慘了。
王齊表態發誓,說自己以后無論如何也不亂來了,一定重新做人,要想法找個工作,自食其力,不給家里添麻煩,做個有志青年。王娜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給我耍貧嘴,你還有點良心沒有?我告訴你,如果云亮出了什么事兒,我也不活了。
王齊就把嘴閉上了,一路上再也不說一句話。
灰騰梁村的人今天好像也起得特別早。太陽還沒出來呢,一群人就早早地聚集在了養殖場門外。門口那塊醒目的倒計時牌子上,數字已經歸零。旺財有點奇怪,這個數字不是他改的,是誰改的呢?
老皮很認真地說,老支書,今天這時間也到了,聽說云亮書記還沒把錢弄到,你給大家說說,我們應該怎么辦?
楊秉仁自然知道怎么辦,他的意思是,讓旺財再給云亮打個電話。旺財說,從早晨一直打,我給他打了有十幾個了,但都是關機。
老皮說,是不是云亮沒有找到錢不好意思回來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來與不來都無所謂了,咱們該分羊就分羊,該分飼料就分飼料,不等他了。支書,這事當初也是你同意的,我們都很尊重你,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呀。
眾人都跟著老皮叫了起來。白云娜今天沒有來。其實這時候白云娜和老耿在一起在商量死羊的事情,他們基本上達成了共識,如果真想把日子過好的話,就得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否則,老耿心里的坎兒過不去。兩個人就面對面地坐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在等待著一個時機,一個合適的讓他們有勇氣站出來的時機。
作為支書,楊秉仁有點不知道說啥好了,他沒有立即表態。他之所以沒立即表態,是因為云亮不在現場,如果云亮在現場又沒弄到錢,那句話他早就說了,也不會讓老皮逼得不知如何是好。
老皮說,支書,大家都等著你說話呢。
旺財看出來楊秉仁的為難了,他覺得自己必須出馬,替楊秉仁擋一擋,他說,老皮,你們著什么急呀,這今天才剛剛開始呢,要不等一等,至少等到今天下午再說,說不定下午云亮書記就把錢找來了呢。
老皮說,現在連電話都打不通了,還指望他找錢啊。旺財,你這不是說笑話吧?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也是最后期限。旺財,你要是再替云亮狡辯,就太不講道理了。
旺財就不敢多說話了,他看了看楊秉仁,悄悄地說,支書,到底怎么辦呀?
楊秉仁讓旺財再打一次云亮的電話。旺財就按楊秉仁的意思做了,電話里再次傳出關機的聲音。
旺財無奈地說,還是關機。
楊秉仁剎那間對云亮很失望。他想自己可能是高看他了,也許他真的當了逃兵,否則怎么電話也不接呢?不想再替他背這個包袱,而且,他也要幫村民止損,再猶豫下去村民也不會答應。他不想再堅持了,他想讓這件事情盡快做個了斷。
楊秉仁嘆了口氣,揮揮手說,算了,不等了,分吧!
楊秉仁的話音剛落,眾人就向養殖場奔去,像一股潮水。
楊秉仁和旺財看著都有些沮喪。
旺財說,就這么又分了,可惜了。
楊秉仁對旺財說,你去看著點兒,讓大家別爭別搶,可別因為這事再打起來。
旺財答應著跑了過去。
村民們已經到了養殖場的門口,大家正要往里面沖,甘草拎著一把草叉從里邊沖了出來。她站在門口,威風凜凜的樣子。
眾人一下子被她鎮住了。跑在前面的老皮說,甘草,你想干啥?
甘草說,誰要敢進來,我就用叉子把他給叉了。甘草說完,把手里的叉子在空中使勁舞了舞。
老皮說,你把叉子放下,這事是你爸同意的,你爸同意就是村里同意,村里同意也是云亮同意,再說了,門口的倒計時牌上也寫著呢,云亮就是不同意我們也得這么辦,你就讓大家進去吧,別鬧出不愉快來。
甘草說,這養殖場是云亮書記一手辦成的,這是他的心血,也是咱們村里的希望,不能這么說完就完了,就是我爸同意我也不能讓你們進去,今天誰也別想從這里牽一只羊出去,否則我就跟他拼命。
眾人就吼起來,說甘草不講道理。楊秉仁有點窩火,他從后面走上來,斥責甘草,別胡鬧了,局面就是這么個局面,不是你想能保就保得住的,這里不光需要錢,還有好多事兒呢。他讓甘草閃開。甘草不聽。
楊秉仁有些意外,他想自己走上前去把甘草推開,這時一輛車開過來。是牛富貴的奔馳越野車,眾人就吼了起來。
牛富貴的車子剛剛停下,大家都圍了上去。對現場情況一無所知的牛富貴歡天喜地地從車上下來了,一下子就被一群人給架了起來,然后就往地上扔。牛富貴幾乎被摔散了架,他叫著甘草的名字,甘草跑過來,驅趕著眾人。眾人依然對牛富貴不依不饒,甘草無奈之下,只好趴在了牛富貴的身上,替牛富貴遮擋著。眾人有點蒙,才停了下來。大家都十分不解。
楊秉仁更是莫名其妙,他的臉都羞紅了,他說,甘草,你到底在干什么?
甘草把牛富貴拉起來,讓大家不要這么對待牛富貴,她說,牛富貴是來幫助大家的,養殖場現在想把窟窿補上,不是缺錢嗎,牛富貴是給大家送錢來了。大家自然不相信,牛富貴就返回車上,從車里拎出一個沉甸甸的大袋子。然后當著眾人,拉開了拉鎖。里面成捆的鈔票露了出來,眾人一片驚奇,都圍了過來。
楊秉仁問甘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甘草說,我向牛富貴借的。楊秉仁不太相信,他問甘草,這錢有什么條件嗎?甘草沒有說話。楊秉仁就猜出了個大概,楊秉仁轉向牛富貴,這錢到底是怎么回事?牛富貴也沒隱瞞,直接說,甘草說養殖場遇到了困難,讓我出手相救,我說,你要是和我交朋友的話,我就出手,岳父,你要不嫌棄的話,這錢就當我送給甘草的彩禮了,行不行?
楊秉仁做夢也沒想到甘草會做出這種事來,他當然不同意。他說,這彩禮我不會要,甘草,你趕緊懸崖勒馬。
其實甘草也想停下來,但停下來養殖場怎么辦?就這么黃了?她讓楊秉仁不要再勸了。她決定了。
楊秉仁實在是接受不了牛富貴,他說,甘草,你瘋了,如果你是為了養殖場的話,這犧牲也太大了,你值得嗎?他勸甘草不要做傻事,養殖場可以不分,錢可以再想別的辦法。
甘草哭了,說,有這么容易嗎?云亮書記為了這個事兒都忙活好幾天了,為了養殖場把自己家里的存折拿出來,為了討好行長上山去抓狼,差一點把命搭上了,為了能把錢從銀行貸出來,把自己的房子都抵押上去了……人家一個外村人,為了咱們村的事兒都能豁出去,我一個本村人還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你說我瘋了,我就瘋一次給你們看看。沒別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讓這養殖場散了,我想幫著云亮書記把這養殖場辦下去,辦好,讓養殖場好,讓咱們村好。
甘草的話讓大家都有點蒙。他們沒有聽懂,她說的抓狼、抵押、貸款、行長,讓大家如墜云霧之中,大家就問甘草,到底怎么回事兒?
甘草就把云亮找錢的整個過程,斷斷續續地給大家復述了一遍。大家聽得心驚肉跳,坐山車一樣,他們不相信云亮會為了村里的事兒去抓狼,去抵押房子。楊秉仁和旺財也不信。甘草就叫老耿過來。可是老耿沒在這兒,她只好給老耿打電話,讓他快點過來。老耿知道養殖場現在需要他站出來了。他一咬牙,拉著白云娜就從家里跑了出來。
養殖場外面的人太多了,老耿和白云娜老遠看著就感到了壓力,但是他們知道這一回躲不過去了,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楊秉仁比誰都著急,迎上前去問老耿到底知道不知道云亮捉狼和用房子抵押貸款的事兒。老耿實事求是地說,知道,并且抓狼的事我還直接參與了,只是沒有抓到狼,把支書家的狗給抓住了。楊秉仁這次知道自己家的狗為什么找不到了,但是他已經顧不得責備誰了。
這實在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所有的人都被驚得說不出話來,現場一下子靜了下來,一點動靜也沒有,大家心里都在經歷著一場洗禮,這么好的第一書記,這么好的人,大家都還這么誤會他。楊秉仁首先自責起來,他一連說了好幾個沒想到。這時,老耿忽然攔住了他的話。
老耿說,支書,還有你沒想到的事呢。
老耿把手伸向白云娜,白云娜從包里掏出一張紙,交給老耿。那是白云娜家死羊的化驗單。老耿拿著化驗單說,我和白云娜對不住大家,養殖場羊的病,是白云娜家里的羊給傳過去的。我對不起大家,我請大家原諒,所有的事情都怪我,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養殖場也不會出這么多事兒,云亮書記也不會受這么多苦,我對不起大家。
白云娜也跟著說,對不起。說完還哭了起來。
楊秉仁接過那張單子看了看,一下子全明白了,原來是老耿和白云娜惹的禍。他忽然覺得自己該替云亮說話,他說,咱們自己惹的禍,讓人家云亮書記背黑鍋,人家不但不叫屈喊冤、叫苦叫累,還賣房賣地、抵押貸款,為咱們辦事。咱們還不領情,處處刁難人家,咱們都摸摸自己的良心,這么做對嗎?動不動就要分羊,傷人吧?人家是為了什么?人家還不是為了咱們好嗎?咱們怎么對待人家的,難道不內心有愧嗎?
人心都是肉長的,楊秉仁這番話是發自肺腑的,每一句都落到了實處。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說搶羊的事兒了,相反,他們都在想著云亮的好處,對甘草充滿敬意。
楊秉仁走到甘草身邊,扶著甘草的肩膀說,甘草,爸啥都不說了,爸在做事上不如你,盡管我不喜歡,但是你做得對。還有云亮,我一直不太贊成他的看法,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但是現在想一想,他哪一樣不是為了村里,雖然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他無私呀,他豁得出去呀,盡管他沒在現場,但是他給我上了一課。
楊秉仁說到這里,眼淚下來了,他走到眾人面前,控制著情緒,微笑著說,行了,現在錢也來了,死羊的窟窿也能補上了,觀摩會也能開了,二百萬扶持資金應該也沒有問題了,現在所有的事兒都擺在你們面前了,該怎么辦你們就怎么辦吧。
大家都沒說話。這時,白云娜站出來了。
此時的白云娜已經不是彼時的白云娜了,經歷了陣痛的她,已經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她現在身上好像滿滿的正能量。
白云娜先用手抹了一把眼淚,接著就入了正題。她用自己的常識和判斷,以及自己對薩能羊的喜愛,首先肯定了養殖場美好的前景,還說養殖場的羊雖然出了點問題,但是這些問題也是在發展中的小問題,不值一提,讓大家堅定信心。另外,她說無論站在哪個角度上,養殖場的羊都不能分。分了,對不起云亮,對不起甘草,對不起楊支書。最后,她看了看牛富貴,說,我覺得羊不光不分,咱們還要想辦法把這錢拿上,咱們自己拿,不能讓牛富貴頂,大家的事情讓一個女孩子去頂,這沒有道理,傳出去也丟咱們灰騰梁村的人,讓人笑話。同時為了表示誠意,當然也是表示歉意,她從包里掏出了兩個存折,一個是老耿的,一個是她自己的。她說,你們愛拿不拿,反正我和老耿要把錢拿出來,否則我們心里不安。
有了白云娜這一番話,下面的事情一下子變得順暢多了,大家紛紛表示要回家拿錢,甘草和楊秉仁都高興起來。
牛富貴這會兒一直站在外面聽著看著,他看得越久越感覺事情不是向他希望的方向發展了,而且離他越來越遠,當大家紛紛表示自己回家拿錢的時候,他就有些著急,他提著錢袋子走到甘草面前問,甘草,我的錢你還要不要?
甘草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白云娜把話接過去了,她毫不客氣地說,我們家甘草長得這么漂亮,你怎么能配得上她?門兒都沒有。
牛富貴來的時候一腔熱血,豪情萬丈。他不甘心接受這個結果,他讓甘草說句公道話,不管怎么說,他是一片真心,而且,也是心甘情愿地在養殖場最困難的時候幫甘草一把,好心總要有好報吧。
甘草想了想,她還真應該好好感謝一下牛富貴,如果不是牛富貴在關鍵的時候幫她墊了一下,養殖場的事情還真不知道怎么收場。她非常認真地跟牛富貴說,我說的話當然是算數的。當然了,即便是算也不等于我要嫁給你,要看緣分,要看咱們兩個怎么處了。富貴,我答應和你好好相處,如果處好了是夫妻,處不好做朋友,錢就不要了,但是你的人可以來。
聽甘草這么說,牛富貴很激動,連連答應了。
在眾人紛紛回家拿錢的時候,旺財的電話忽然響了。旺財看了一下號碼,是旗里李秘書打來的。他跑到楊秉仁面前說,旗里又打電話來了。
楊秉仁說,來電話你接就是了,現在養殖場保住了,錢也找到了,你還怕什么?
旺財就大大方方地接電話,電話剛接通,旺財的臉就黃了,楊秉仁問他怎么回事。旺財說,旗長和旗里的幾個干部已經來了,就在路上,很快就到村里了。他們是來是為區里的觀摩會打前站的,他們重點是來看羊的,咱們的羊數目不夠,咋辦呢?
楊秉仁知道這件事情很嚴肅,不僅僅涉及觀摩會開不開的問題,而且還涉及云亮工作干得好不好的問題,這件事情的好壞關系到云亮的仕途,如果領導不滿意,別說提拔了,給他個處分的可能性都有,他不想把這么好的干部毀在這件事上,他必須幫云亮一把。
牛富貴還沒有走。
甘草說,要不馬上用牛富貴的錢去買羊?
楊秉仁說,他們馬上就要進村了,來不及了。
楊秉仁想到一個辦法,把全村的羊集中起來趕到養殖場里充數。但是剛剛提出來,甘草就反對,誰能保證那些羊里面沒有病羊,如果真的再像白云娜家里的羊那樣,把養殖場里的羊傳染上了病,那不就麻煩了嗎?
開門市部的老皮腦子到底好用一點,他問甘草,這些羊能不能趕到草地上?甘草說,可以,只要不跟別人家的羊混在一起就行。老皮就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說,如果把羊趕到草地上,這么多羊在草地上走來走去,上千只羊,如果一只只數的話,得多長時間才能數完?還有,在數的過程當中保不準會數重了,估計領導也不會那么認真,或許就能蒙混過去。
養殖場的草場是專用的,平常不允許別人家的羊進去,安全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楊秉仁和甘草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楊秉仁說,既然不錯,就抓緊辦,等到旗長來了就來不及了。
甘草就讓養殖場的工人抓緊把羊往草地上趕,然后讓老耿多準備點消毒液,等羊回來的時候進行徹底消毒。大家各司其職,分頭忙活起來。
羊群在快速向草原上轉移。
本來空空蕩蕩的村道一下子被羊群塞滿了。這些羊好久沒有出來了,它們一個個都很興奮,或昂首鳴叫,或呼呼奔跑,整個村莊都被它們弄得鮮活靈動起來。
王齊的車開進來,羊群堵住了道,滾滾羊流從他們身邊走過。王齊和王娜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兩個人就吃力地打開了車門,從車上下來。
甘草看見他們連忙跑過來,王娜一看到甘草就問,云亮在哪里?甘草不得不說,他們也一直沒有聯系上他。
王娜就害怕起來。她問甘草,云亮不會出什么事兒吧?
甘草說,應該不會,我估計他可能是不方便,也可能是手機出了什么問題,云亮書記是個好人,好人不會出事的。
王娜比誰都不想讓云亮出事,可是,沒有出事怎么聯系不上他呢?甘草安慰王娜說,云亮書記一定會回來的。王娜當然放心不下,但是也只好點著頭。
王齊問,這些羊是怎么回事?
甘草說,是為了云亮書記。接著甘草就把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簡單地給王娜王齊講了講。王娜聽完熱淚盈眶,她說,謝謝甘草,謝謝村里的父老鄉親。
王齊也很感動,他自豪地說,村里人能這么對待姐夫,姐夫值了。
這時候云亮早就醒了。他渾身酸疼,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想盡快從這條溝壑里爬出去。
他向周圍仔細看了看,幾乎沒有上去的通道,夜里攀爬的地方,也顯得很盲目,他想往前走,一直走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相對緩一點的坡壁,但他的腳扭了,走不動。
這時,他聽到溝壑上方傳來人的說話聲,他高興極了,自己有救了,于是大聲呼喊:“救命啊,我掉到下邊的溝壑里了。”說話的是幾個附近的牧民,他們都是熱心腸,也熟悉這邊的地勢情況,就沿著溝壑一直往前走,拐過彎從一道緩坡下到溝壑底下,攙扶著云亮爬了上去。
云亮告訴他們,他是灰騰梁村的第一書記,他還簡單地把他去繁殖基地弄羊的事情給他們說了說。幾個人都用佩服的眼光看著他,他們說,如果他們村有這樣的第一書記就好了,灰騰梁村的人真幸福,什么時候云亮也到他們村去當第一書記?云亮已經不能再等了,他必須馬上到繁殖基地去,然后帶著羊回村。
云亮站起來。
他的衣服破得不成樣子。身上好幾處都在流血,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這幾個牧民跟云亮商量,他們能不能送他過去,然后也到養殖基地參觀一下。
云亮同意了,就他目前這個身體狀況,他太需要他們的幫助了。幾個人就簇擁著云亮坐上他們的三輪車,歡天喜地地去了繁殖基地。
羊群已經在寬闊的草原上就位,遠遠看上去,一望無際的草地上像落下了一片片白云,場面壯觀,氣勢恢宏。羊群在走動,就像一片片白云在奔跑。
楊秉仁和甘草看著都很興奮。楊秉仁說,這么一大片羊群,別說一千只,說兩千只都有人信。
旺財說,如果這時候云亮如果在就好了。
幾個人都在想云亮,氣氛就低落下來。
楊秉仁說,先把這一關過去吧,一關一關地過,把旗長他們送走了,咱們再去找云亮,實在不行,咱們就去報案。
遠處的路上有幾輛小汽車開過來,楊秉仁知道,那應該是旗里的干部。他主動迎過去。
旗長他們在一個比較寬敞的路口下了車,楊秉仁給他們打招呼。旗長首先問,怎么沒有見到云亮?打電話也不通,怎么回事?楊秉仁沒有說實話,他說,云亮這兩天不舒服,住院了。手機在他愛人手里,有時候開有時候不開。但是旗長來的事兒,我們給他匯報了,他說讓我們一定搞好接待。
旗長沒有多說什么,就帶著幾個人向草地上的羊群走去,一邊走一邊問楊秉仁,一共多少只啊?楊秉仁說,一千多只。旗長站住了向草地上瞭望,笑著說,很壯觀呀,不錯不錯,開始產奶了嗎?
楊秉仁回答說,有小部分已經產奶了,不過還沒有形成規模。
旗長等人走進了羊群。
羊們在歡快地吃草,他們在旗長身邊走來走去。
旗長很滿意,他讓楊秉仁把工作做得再細致一些,養殖場的衛生也要做好,別到時候大家來了里面臭烘烘的。又安排李秘書多做一些標語牌兒,在關鍵的地方都掛上,顯得有氣氛也好看。又對村莊的道路提出一些要求,說,該整平的整平,該墊的墊一墊,別到時候車輛來了,走不動了。旗長還說了一些什么,楊秉仁有的記住了,有的沒記住。這時候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讓旗長快點走,他好讓養殖場的工人把羊趕回羊圈。
李秘書本來還想提醒旗長數一數羊的數目,但是見旗長的興致這么高,就沒有提。
楊秉仁擔心羊在外面會出問題,就跟旗長表態說,旗長,你說的我都記住了,你放心吧,保證把你說的都落實好,不出問題。
旗長點點頭,又問起云亮,對楊秉仁說,如果他確實病得不重,還是要回來。觀摩會的事兒是村里的大事兒,是旗里的大事兒,但本質上也是他的事兒。讓他克服克服困難回來,就說是我說的。
楊秉仁說,謝謝旗長對云亮書記的關心,連忙答應保證讓云亮回來。
直到旗長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才揮手跟大家告別,上車走了。
楊秉仁和眾人好不容易松了口氣,正要讓養殖場的工人把羊趕回去,卻出了一件事。
云亮回來了。
云亮帶著車隊,兩輛大車上拉著一百多只薩能羊。
云亮的車隊正好跟旗長的車隊遇在了一起。云亮跟旗長認識,連忙下車打招呼。云亮身上破爛不堪,連個叫花子都不如,把旗長嚇了一跳。旗長也下了車。三言兩語,就把云亮帶來的羊了解得一清二楚,就知道山坡上的羊有假了,臉色就有點不大好看,要云亮打電話把楊秉仁叫過來說明情況。云亮對具體細節不了解,但是他知道楊秉仁所做的這些都是為了自己,就把整個事情都攬了過去。他說這些都是他安排的,跟楊秉仁無關。
旗長就火了,說,你挺有辦法,如果車上這些羊借不來,我就被糊弄過去了。把我糊弄過去了,能把區長糊弄過去嗎?
旗長說,你這是在玩火。然后帶著一肚子氣走了,只留下云亮一個人在那里站著。
云亮有些發呆。
楊秉仁跑過來,問,旗長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云亮說,什么也沒說,只說咱們做得很好。
但是楊秉仁不太相信。
云亮就說,真的,我沒有騙你。
楊秉仁還是不信,只是他也不好再問了。
王娜跑過來,看見云亮狼狽的樣子,哭了。云亮說,你哭啥?我好好的,貸款也貸出來了,羊也弄出來了,你弟弟也沒事了,你該笑才是。王娜說,你看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能笑得出來嗎?你這是工作嗎?你這是拼命啊。
王齊也跑過來,他有點恬不知恥地夸贊起了云亮,他說,姐夫厲害,值得我永遠學習,永遠是我們家的榜樣。王娜一聽他胡言亂語就煩了,她讓王齊過來。王齊不知道王娜要干啥。王娜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把他的褂子脫下來交給云亮,讓云亮換上。
王齊明白過來,還要脫褲子,但是被云亮制止了。
灰騰梁村薩能羊養殖觀摩會如期舉行。
只是在開會之前的那一天,旗長專門派著李秘書,帶了十幾個人來,到養殖場的羊圈里清查了一下羊的數目。盡管云亮一再跟他說,羊的數量沒問題,絕對超過了一千只,但是李秘書就是不信,非要進去查。甘草認為旗里對他們不信任,很生氣,以養殖場不宜外人進入為由,拒絕他們進去,如果非要進去的話,必須進行全身消毒。
李秘書說,旗長對這事兒很重視,說是必須對上級負責,即便消毒也要進去。
他們進去之后,很認真地查了兩遍,然后滿意地走了。
觀摩會開得很成功,全區相關單位的人都來了。但是那天卻沒有安排云亮講話,基本上都是旗長在講,他講他對養殖場如何如何支持,在技術上,在資源上,在人力上,在規劃上……旗長講得頭頭是道。他講得真好。灰騰梁村的人都這么認為,反正他們是感動了,他們覺得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老皮用了一個形容詞:天衣無縫。
只有楊秉仁覺得這么安排不妥,但是他也插不上話。所以,等觀摩會結束,村民們在談論旗長講話的時候,他就有點生氣,說,你們懂什么?你們聽明白什么了?你們不懂就不要亂說。
大家果然不再亂說了。
然后就一門心思等著扶持資金下來。他們等了很久,扶持資金也沒有下來。村民們當然不愿意了,就去找云亮。云亮又把當初旗長給他打電話說的“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的話,給村民重復了一遍,大家雖然有氣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村民們仔細捋了一下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竟然覺得吃虧的還是他們自己。他們說的吃虧,是指他們拿出來那筆錢。當他們打聽到那筆錢還在旺財那里放著沒用的時候,就都惦記著想把那錢拿回去。
楊秉仁想讓云亮用那筆錢把房子抵押的貸款還了。但是云亮想了想,那么做不好,就沒同意,他讓旺財又給大家退了回去。大家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點。楊秉仁不贊成云亮這么做,但是云亮說,沒事的,等養殖場掙錢了再說。云亮一直相信,養殖場會好起來,并且會越來越好。
老耿和白云娜沒有結婚,但是卻住在了一起。白云娜竟然懷孕了。
那個叫牛富貴的家伙,一有時間就跑到養殖場里來。剛開始大家覺得他長得奇丑無比,但是,來得次數多了,竟然也適應了,不覺得有多丑了。楊秉仁也不覺得他難看了,有時候遇上了,還會對他點頭笑一笑。當然,甘草對他的態度也比以前好了一些。村里人都說,說不定他們兩個能成呢。
老謝吃了狗胃,多年的老胃病竟然好了。
真是世事難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