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跨越兩地的合規試點協作

劉亞 張馨月

他們清楚地知道，是一場跨越兩地三院的企業合規試點協作讓他們重新起航，更讓他們“重獲新生”。

“一鍵自動打包，垃圾零接觸”“垃圾桶也可以是顏值擔當”，在電商網站上，一款售價數百元的智能垃圾桶頗受客戶好評。這款由上海智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智公司）主打的產品，擁有多項核心領先技術，曾斬獲德國紅點獎等多個獎項。產品主要實現了兩個功能，一個是自動翻蓋，把手放在離垃圾桶一定距離內，都會自動打開;二是實現一鍵打包，在不需要觸碰的情況下，可以實現垃圾袋自動打包、自動更換垃圾袋。

這意味著，人既不用觸碰到垃圾桶也不用收拾垃圾袋，因此，不管是國內還是國際市場上，都具有非常好的銷量前景。從生產至今，這款智能垃圾桶每年銷量利潤都很可觀，特別是逢雙十一、雙十二，公司總會備好足夠的產品迎接銷售高峰。

但就在2019年下半年，上海智公司忽然接到大量客戶投訴，要求對其公司生產的智能垃圾桶退款、退貨。“垃圾桶無法打開、一鍵打包功能失效、智能垃圾桶一點也不智能……”客戶投訴的種種問題讓上海智公司警覺了起來。

智能垃圾桶突然不“智能”了

經過調查，上海智公司發現這些產品均為仿冒產品，并且在多個線上購物平臺都有大量仿冒產品銷售。通過對物流的追蹤，曾經的合作伙伴——位于浙江嘉興的嘉興合智能電器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嘉興合公司）浮出水面。

嘉興合公司注冊成立于2016年1月，住所地位于浙江省嘉興市秀洲區，公司以生產智能家居電器為主，共擁有專利124件，有效注冊商標3件。2017年至2019年先后被評定為浙江省科技型中小企業、國家高新技術企業。

2018年8月，上海智公司與嘉興合公司洽談委托代加工事宜，約定由嘉興合公司為上海智公司代為加工智能垃圾桶，后因試產樣品未達質量標準，且無法按時交貨等原因，雙方于2018年12月終止合作。但在試生產階段，嘉興合公司已經有了不菲的投入，合作的“告吹”，讓嘉興合公司蒙受了不小的損失。

這讓嘉興合公司股東及實際控制人王思齊焦慮不已。“在合作前期，我們已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包括生產線、設備、耗材等全部都已經采購好了，甚至已經在試生產了。在這種情況下取消合作協議的話，我們損失是相當大的。后來，我們與上海智公司協商，看要么繼續合作，要么讓上海智公司給予一定的賠償。但當時權利方態度比較強硬，雙方沒有談攏。”王思齊說。

為了挽回前期投資損失，王思齊與公司經營管理人員決定鋌而走險，把公司原有的這些生產線、設備保留，直接生產貼標的智能垃圾桶產品，再通過杭州的一家經銷商對外銷售，生產出來的假冒智能垃圾桶就這樣銷往了全國各地甚至是海外。2018年12月至2019年11月，王思齊在未獲得商標權利人上海智公司許可的情況下，組織公司員工生產假冒上海智公司注冊商標的智能垃圾桶、垃圾盒，對外銷售非法獲利，涉案金額達人民幣560萬余元。

2019年11月11日，公安機關在嘉興合公司廠房查獲假冒上海智公司注冊商標的垃圾桶及配件等物品。2020年9月11日，王思齊主動到案并如實供述了主要犯罪事實，公安機關以犯罪嫌疑單位嘉興合公司、犯罪嫌疑人王思齊涉嫌假冒注冊商標罪移送上海市浦東新區檢察院審查起訴。

企業陷入困境怎么辦

企業作為犯罪嫌疑單位進入司法程序后，原本發展勢頭良好的公司驟然陷入困境。“本來疫情防控期間企業經營就受到影響，案件進入刑事程序后也需要一定的訴訟期間，對于企業負面影響是非常大的。在提審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到企業實際控制人王思齊非常忐忑和不安。”上海市浦東新區檢察院檢察官助理任志偉告訴《方圓》記者。王思齊曾向任志偉坦言：“我既怕接到你們的電話，也怕不接到你們電話，不知道到底你們想怎么樣。”

案發后，王思齊為自己的錯誤決定深感后悔和自責，自愿認罪認罰，嘉興合公司積極賠償上海智公司經濟損失700萬元并取得對方諒解。由于當時正值疫情比較嚴重的時候，上海智公司也出現了經營困難，這筆賠償金可以說解決了上海智公司的燃眉之急。同時，嘉興合公司深切感受到企業經營管理中存在的問題，表現出強烈的合規建設意愿。

2020年3月，最高檢開始部署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浦東新區檢察院作為首批試點單位之一，經綜合考慮案件基本情況、企業經營情況及案件中暴露出來的經營管理漏洞，于2021年4月對該案啟動企業合規試點工作。

“在案件的推進過程當中，我們研究了本案啟動企業合規試點工作的基本條件。一是合規的必要性，嘉興合公司是一家很有前景的科創型企業，對當地的經濟發展有很大的貢獻，在行業中也有很好的信譽和口碑。二是合規的可行性，這是一個侵犯知識產權的案件，與多數侵權案件不同的是，它不是那種以生產假冒產品為業的企業，而是一個在正常生產經營過程當中發生的侵權事件，主觀惡性并不大。三是合規的自愿性，嘉興合公司充分認識到合規經營的重要性，主動申請合規整改。”浦東新區檢察院副檢察長逄政向《方圓》記者介紹。

“當時，企業合規在全國來說都是一項全新的工作，我們也沒有什么可以借鑒和參考的經驗，所以一直是在這種摸索和探索的狀態。”逄政說，“另外，這次企業合規的特殊性在于，這家企業不在我們上海本區域，而在浙江嘉興。關于合規試點工作如何啟動的問題，是我們碰到的第一個障礙。”

由于涉案企業位于浙江省嘉興市秀洲區，一場跨越兩地的企業合規試點協作便由此展開。“一起涉及跨區域的企業合規試點案件，并非輕易就能啟動，前期我們做了大量的論證工作，我們認為，異地企業合規既符合疫情防控的需要，又能節約司法資源和提高辦案效率。”逄政表示。

那么，沒有相關經驗借鑒，具體怎么去開展企業合規呢？“從企業的角度來說，他們并不清楚到底怎么做，企業合規需要整改哪些方面，又如何進行整改才能落地見效;從檢察機關角度講，如何開展第三方監督評估，辦案地檢察機關與企業所在地的檢察機關如何進行配合，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逄政說。9D2C42FD-1153-4C65-A0FE-32240106612E

異地合作實現“真合規”

2021年4月，浦東新區檢察院根據滬、浙、蘇、皖四地檢察院聯合制定的《長三角區域檢察協作工作辦法》有關規定，向上海市檢察院呈報《長三角區域檢察協助申請函》，申請啟動長三角跨區域協作機制，并委托企業所在地的浙江省嘉興市檢察院、秀洲區檢察院協助開展企業合規社會調查及第三方監督考察。

“作為辦理案件的檢察機關，我們充分發揮對案情了解深、對合規風險把握全的優勢，制定詳細的調查提綱，委托秀洲區檢察院重點圍繞合企業的社會貢獻度、發展前景、社會綜合評價等開展協助調查，同時一并考察企業家的一貫表現。”任志偉介紹說，“在社會調查期間，我們多次赴浙江省嘉興市與當地檢察機關會商，就調查方式、調查內容及相關要求達成共識。2021年6月1日，嘉興市檢察院完成協作調查事項，向我院移送全部調查材料，經過認真審查我們認為涉案企業符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適用條件。”

2021年7月，在充分調查評估的基礎上，浦東新區檢察院向當地檢察機關發出《第三方監督評估委托函》，明確委托事項及各方職責，確立了“委托方發起”“受托方協助”“第三方執行”的企業合規異地監督考察模式。很快，秀洲區檢察院會同工商聯指導成立了由律師、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和區科技局的專業人員組成的第三方監督評估組織（以下簡稱第三方組織），并邀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對涉案企業同步開展監督考察。

本應有著良好發展前景的高新技術企業，緣何一腳踏入犯罪的泥沼？在任志偉看來，隨著對案件越來越深入的審查，潛藏的“病因”逐漸暴露出來。“經過調查，我們發現公司管理層及員工法律意識淡薄，尤其對涉及商業秘密、專利權、商標權等知識產權民事侵權及刑事犯罪不夠重視。公司在合同審核、財務審批、采購銷售等諸多環節也存在管理不善問題。”任志偉說。

為了保證企業合規計劃制訂的有效性和針對性，浦東新區檢察院還結合涉案企業管理漏洞，向其制發《合規風險告知書》，從合規風險排查、合規制度建設、合規運行體系及合規文化養成等方面向涉案企業提出整改建議。第三方組織結合風險告知內容，指導企業制訂合規計劃，督促企業對合規計劃涉及的組織體系、政策體系、程序體系和風險防控體系等主題進行分解，保證計劃的可行性和有效性。

在為期兩個月的監督考察期間，為深入了解案件背景、企業面臨的主要問題，彌補企業制度建設和監督管理漏洞，第三方組織對涉案企業主要負責人以及部分員工問詢談話，通過走訪調查梳理管理漏洞，督促企業制定單項合規計劃及落實措施。

2021年9月，嘉興市檢察院、秀洲區檢察院、第三方監督評估組織進行合規驗收會談。（資料圖片）

根據第三方組織相關建議，嘉興合公司先后制定了《知識產權管理辦法》《合同審批制度》《保密管理制度》《員工培訓管理制度》《風險控制管理辦法》等多個合規專項制度，成立合規工作領導小組，增設法務崗位，實行管理、銷售分離，制定涉及審批管理、風險管控等多方面的合規制度、措施，并外聘合規專業團隊定期對企業進行法律風險全面“體檢”，每半個月提交一次階段性書面報告。

同時，為確保異地合規監管的有效性，浦東新檢察區院制作《企業合規監督考察反饋意見表》，實時動態跟進監督評估進度，對第三方組織成員組成、合規計劃執行、企業定期書面報告等提出意見建議，同時與企業、第三方組織保持溝通聽取意見，確保信息通報及時、線索移送便捷、溝通反饋高效。

涉案企業重獲新生“真見效”

2021年9月8日，涉案企業合規監督考察期限屆滿，并被第三方組織評定為合格，浦東新區檢察院檢察官專程赴嘉興實地“驗證”整改效果。9月10日，浦東新區檢察院邀請人民監督員、偵查機關、第三方監督評估組織、異地檢察機關代表等就合規考察結果、案件處理意見進行公開聽證。

浦東新區檢察院認為，犯罪嫌疑單位嘉興合公司、犯罪嫌疑人王思齊未經注冊商標所有人許可，在同一種商品上使用與其注冊商標相同的商標，應當以假冒注冊商標罪追究其刑事責任。鑒于嘉興合公司及王思齊具有自首情節且自愿認罪認罰，積極退賠并取得諒解，積極進行企業合規整改，擬作相對不起訴決定。

“本次合規工作整體時間從7月開始至8月結束，歷時2個月，在公司最高層的指導下，公司成立了5人合規領導小組，負責制訂合規管理計劃和落實合規計劃任務。”在聽證會上，涉案企業代表表示，通過此次合規管理，公司形成了合規工作戰略目標，建立起知識產權合規的組織體系、政策體系、配套制度與措施，打造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合規程序體系，同時在企業內部初步形成了合規文化，合規管理已融入企業的日常經營管理活動中。

經評議，人民監督員等各方對檢察機關服務大局、積極適用企業合規試點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并一致同意對涉案企業及個人作出的不起訴決定。2021年9月10日，浦東新區檢察院依法作出該不起訴決定。

人民監督員、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呂璇璇表示，企業合規不僅能促進涉案企業依法合規經營，促進企業健康發展、行穩致遠，還對行業內同類型企業起到較好的示范引領作用。檢察機關在當好服務保障民營經濟健康發展的“老娘舅”的同時，充分落實了“真嚴管”“真厚愛”。涉案企業正是在積極向被害單位賠償并取得被害單位諒解的前提下，進行合規嚴格整改、消除刑事犯罪等違法風險后才適用變更強制措施、不起訴等從輕處理，充分體現了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

“企業知識產權合規管理后，我們獲得新生，我們對未來充滿信心。”2022年年初，在檢察機關回訪時，王思齊不無感慨，經過合規整改，企業已經甩開了“包袱”，由內而外“煥然一新”，重新投入市場大潮之中。2021年度獲得新授權專利13件，新申請專利33件，公司某質量管理體系獲得中國質量認證中心審核通過，“智能清潔用具生產”等多個重大項目順利竣工并通過驗收，2021年度銷售總額同比增加43%。9D2C42FD-1153-4C65-A0FE-32240106612E

他們清楚地知道，是一場跨越兩地三院的企業合規試點協作讓他們重新起航，更讓他們“重獲新生”。

以“個案合規”推動“行業合規”

2021年9月，浦東新區檢察院以此案辦理為契機，與浙江省嘉興市檢察院簽訂《跨區域涉案企業合規檢察協作備忘錄》，在合規理念引領、合規流程規范、合規標準統一、合規人才培養方面達成共識，形成“1+1>2”的跨區域檢察合力。

與此同時，該院秉持“辦理一個試點案件、形成一個合規標準、推動一個行業治理”的理念，以“個案合規”推動“行業合規”，通過合規標準化建設助推行業合規發展，推動形成企業自主合規、行政合規、刑事合規的閉環，積極探索知識產權專項合規標準的制定。2021年12月，該院和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知識產權與創新發展中心共同制定發布了《企業知識產權合規標準指引（試行）》，成為上海市首個專項合規標準指引，為涉知產類企業合規有效評估提供了規范指引。

“因時而進，因勢而新。在企業合規試點改革中，作為首批改革試點單位之一，浦東新區檢察院充分依托長三角一體化檢察協作機制，整合區域優質檢察資源，合力破解了異地社會調查、監督考察等難題，通過個案辦理推動異地合規規范化建設，實現了跨區域涉案企業合規案件處理的一致性與協同性，保障了營商環境建設的一體化。”逄政介紹。

逄政還表示，在推進企業合規試點工作的進程中，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企業合規不是檢察機關的“獨角戲”，而是多部門合作共贏的“大合唱”，更是企業自身發展的內生動力。近期，我們在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臨港新片區“試水”新入市場主體合規告知制度，對在臨港新片區提交注冊申請的各類市場主體同步送達《企業合規管理友情提示》，提示合規經營的意義及違規違法風險，督促市場主體樹立合規經營理念、建設合規體系，推動實現企業自主合規、行政合規、刑事合規形成閉環。（文中涉案人員、公司均為化名）

如何啟動企業刑事合規案件辦理

目前，檢察機關辦理企業刑事合規案件啟動途徑有兩個：

案件承辦檢察官在辦理涉企案件時，通過對案件初步審查，認為符合企業刑事合規條件，然后向當事人送一份《企業合規相關事項及權利義務告知書》，由當事人或委托辯護人自愿申請，檢察機關進行審批;

當事人已通過其他途徑知曉企業刑事合規，由自己或辯護人向檢察機關提交適用企業刑事合規申請，檢察機關按內部程序審批。從全國其他試點情況看，一些地區在審查是否符合適用企業合規條件前，還對涉案企業進行了社會調查，取得了較好效果，建議可以充分借鑒。

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

2021年6月3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財政部、生態環境部、國資委、國家稅務總局、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全國工商聯、中國貿促會印發了《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指導意見》），自印發之日起實施。《指導意見》提出檢察院在辦理涉企犯罪案件時，對符合企業合規試點改革條件的，可以引入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以下簡稱第三方機制）

什么是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

是指人民檢察院在辦理涉企犯罪案件時，對符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適用條件的，交由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第三方機制管委會”）選任組成的第三方監督評估組織（以下簡稱“第三方組織”），對涉案企業的合規承諾進行調查、評估、監督和考察。考察結果作為人民檢察院依法處理案件的重要參考。

第三方機制管委會如何組成

最高人民檢察院、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財政部、全國工商聯會同司法部、生態環境部、國家稅務總局、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等部門組建第三方機制管委會，全國工商聯負責承擔管委會的日常工作，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財政部負責承擔管委會中涉及國有企業的日常工作。

第三方機制管委會具有哪些職責

（一）建立本地區第三方機制專業人員名錄庫，并根據各方意見建議和工作實際進行動態管理;

（二）負責本地區第三方組織及其成員的日常選任、培訓、考核工作，確保其依法依規履行職責;

（三）對選任組成的第三方組織及其成員開展日常監督和巡回檢查;

（四）對第三方組織的成員違反本指導意見的規定，或者實施其他違反社會公德、職業倫理的行為，嚴重損害第三方組織形象或公信力的，及時向有關主管機關、協會等提出懲戒建議，涉嫌違法犯罪的，及時向公安司法機關報案或者舉報，并將其列入第三方機制專業人員名錄庫黑名單;

（五）統籌協調本地區第三方機制的其他工作。9D2C42FD-1153-4C65-A0FE-32240106612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