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娟
尋找“動脈粥樣硬化-神經系統環路”,是一次在無路之處找路的“奧德賽”。
一場發生于動脈血管的變故,有時可能攪動世界風云: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中風倒地,沒能親見二戰勝利日;丘吉爾第二次中風后,不得不辭去首相職位。
相比于世界風云和名人軼事,科學家更關注這些病人體內究竟發生了什么。但經過200年的研究,大家仍對動脈粥樣硬化的成因莫衷一是。
人們早已知道,動脈粥樣硬化是中風、冠心病等心腦血管疾病的罪魁,而動脈粥樣硬化的標志物是一種特殊的斑塊。
4月27日,國際學術期刊《自然》在線刊發了德國慕尼黑大學哈貝尼希特團隊的一項新發現:神經系統也能與動脈粥樣硬化的斑塊產生聯系。有人稱之為“大腦與動脈粥樣硬化的對話”。5月中旬,該論文的共同第一作者、貴州中醫藥大學副教授彭立到慕尼黑大學開始為期半年的訪學,希望繼續研究清楚這條通路上發生的故事。
體內的“火山”
你可以想象一根久經日曬的塑料水管,里面堆積了不少黃色水垢。水管本已脆弱不堪,而里面的水流依然強勁地沖擊管壁。流體力學知識告訴我們,在狹窄處,水流的沖擊力會變大。這根老化的水管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斷裂。
在人體的動脈血管中,發生著類似的故事。
當細胞外脂質顆粒、泡沫細胞和碎片沉積在動脈血管的內壁上,就會形成斑塊。這時人的動脈就像沉積了水垢的水管一樣,逐漸變得狹窄。比水管更糟糕的是,在斑塊附著的部位,動脈血管會變硬、變脆。真是雪上加霜。
斑塊形成后,就成了這一段血管的“火山”。如果斑塊愈合或比較穩定,就意味著“火山”進入了“休眠期”。如果斑塊不穩定,這里就像一座活火山,保不齊何時爆發——血管破裂、血栓形成,患者口歪眼斜,半身不遂,甚至威脅生命。
這時在血管里,斑塊附近看起來像黃色的、黏糊糊的粥,因此中國人也稱之為“粥樣硬化”。
動脈粥樣硬化,這種貫穿4000年人類歷史的古老疾病,在現代社會越發活躍。如果粥樣硬化影響到給心臟供血的動脈,冠狀動脈疾病就發生了;如果遭殃的是給腦部供血的動脈,人就中風了。這些血管里的“水垢”,每年在全球奪走上千萬人的生命。
在某種意義上,這的確是一款非常現代的疾病:食物充裕帶來的普遍肥胖、誘人的高脂高糖飲食、無處不在的競爭壓力……
自從1904年,德國萊比錫的病理學家馬查特(Marchand)首次提出“動脈粥樣硬化”一詞以來,200多年來,這種病變折磨著一代又一代科學家。
人們早就注意到,在斑塊隔壁,常常會聚集起一堆“吃瓜群眾”——斑塊出現在動脈血管壁內膜,而在這段血管的外膜上,有大量免疫細胞聚集(術語稱為“免疫細胞浸潤”)。而免疫細胞聚集之處,意味著存在炎癥反應。
1999年,美國科學家呂賽爾·羅斯在《新英格蘭醫學雜志》刊文提出,動脈粥樣硬化是一種炎癥性疾病。這種觀點主導了此后20余年的動脈粥樣硬化研究——這些年來,人們一直以為,動脈粥樣硬化是免疫系統和心腦血管系統的“二人轉”,但沒想到,這是神經系統躲在幕后的“三方會談”。
“三方會談”
這篇題為《神經-免疫-心血管互作控制動脈粥樣硬化》的論文于今年4月底刊發于《自然》雜志。文中提出,有動脈粥樣硬化斑塊的動脈血管外膜和大腦之間會交換神經信號,切斷這一信號,會改善動脈粥樣硬化的程度。
過去誰能想到,神經系統居然會跟斑塊“對話”?
在動脈粥樣硬化的研究中,人們對神經系統的忽視顯得理所當然:這一疾病的癥結在于斑塊,而斑塊上并無神經分布。
在本文中,德國慕尼黑大學的哈貝尼希特團隊提出,免疫系統通過在動脈外膜形成白細胞(免疫細胞的一種)浸潤,從而對斑塊作出應答。而動脈外膜又是神經系統“操控”外周組織的主要通道。
既然這二者都通過動脈外膜發揮作用,那么它們之間會不會發生聯系呢?
大約在2009年,哈貝尼希特團隊發現,在動脈外膜上存在淋巴細胞聚集現象(后稱為“動脈第三級淋巴器官”,簡稱“ATLO”)。淋巴器官又稱為免疫器官,一級淋巴器官包括胸腺、骨髓等源源不斷制造淋巴細胞的器官,是免疫系統的“大后方”;二級淋巴器官包括淋巴結、咽扁桃體以及遍布全身的淋巴組織,這是人體免疫系統的前線作戰部隊。
團隊成員莫漢塔博士發現,在第三級淋巴器官里還存在神經軸突增生現象。神經軸突是神經元的突起,負責傳導神經沖動。比如冷、熱、痛、癢、酸、甜等種種感覺,就通過一個個神經元的軸突傳導。至于神經軸突增生意味著什么,莫漢塔還不清楚。
基于莫漢塔博士的發現,哈貝尼希特提出了“動脈粥樣硬化-神經系統環路”的假說。但要驗證這個想法,首先需要做大量動物實驗。
貴州中醫藥大學副教授彭立是本文的共同第一作者,他認為,動脈粥樣硬化形成的第三級淋巴器官可能存在神經環路支配,值得進一步用實驗去證實。擺在彭立面前的任務是,通過給小鼠注射一種嗜神經逆向跨突觸示蹤病毒,尋找大腦和動脈之間的神經通路。這種病毒專門在神經系統繁殖,常用于追蹤神經環路。
十二年磨一劍
尋找“動脈粥樣硬化-神經系統環路”,是一次在無路之處找路的“奧德賽”。
實驗是把小鼠麻醉后解剖,露出腹主動脈,在體視顯微鏡下用微型注射器把示蹤病毒注入小鼠的動脈外膜。注射完成后,分離出完整的大腦、脊髓,尋找病毒感染的部位,再通過感染細胞的類型來判斷通路。
日復一日的實驗中,哈貝尼希特假說的輪廓逐漸清晰。
他們又通過手術或化學藥物,阻斷病變動脈和大腦之間的交感神經。其后,小鼠的動脈粥樣硬化斑塊的穩定性增加。這意味著,阻斷“動脈-大腦神經環路”,就能減輕動脈粥樣硬化。他們還通過基因組學研究,“揪出”了可能發揮作用的基因。
今年4月底論文最終刊發時,距離哈貝尼希特最初提出假說,已經過去了12年。
這項研究刊發后,醫學和科技媒體不吝贊美之詞,認為這項基礎研究將開創動脈粥樣硬化治療的新思路。但對于從實驗室研究到實際應用,研究者們依然很謹慎。現在還有很多問題有待探究:比如,大腦如何知道動脈血管里在發生什么?
這可能要耗費另一個10年。
摘編自《中國青年報》2022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