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觀濤

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需要回顧20世紀的另外兩件大事:一是20世紀科學革命,特別是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出現;二是人文精神的衰落。
幾個世紀以來,人們見證了顛覆性的科學革命相繼發生,從哥白尼“日心說”、牛頓力學到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理論的徹底變革似乎成了科學發展的常態。大家一度樂觀地相信,進入21世紀以后還會有新的科學革命,但事實上并沒有。換言之,科學理論雖然仍在不斷進步,但是告別了革命。
為什么20世紀會發生科學革命呢?隨著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成為現代科學的基石,為什么科學理論不再出現“范式轉移”?對此,哲學家知之甚少。20世紀的科學哲學家—從魯道夫·卡爾納普、卡爾·波普爾到托馬斯·庫恩,他們對科學革命的解釋最后都被證明是有問題的,他們對“什么是現代科學”的哲學探索也都以失敗告終。也就是說,人類雖然取得了巨大的科學知識進步,掌握了越來越發達的技術,但在整體上理解現代科學碰到了巨大的困難。人們沒有意識到,這一失敗與第二輪全球化的價值基礎遭受挫折是一對孿生兄弟。
20世紀人類思想界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人文精神的衰落。自從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之后,基督教在西方一天天退出公共生活。在價值多元主義的背后,是人文精神的淪喪。自17世紀現代社會在天主教文明的土壤中起源以來,包括宗教信仰在內的人文價值一直是和科學并列的存在。
人文精神和科學技術共同維系著現代社會的基本結構,但20世紀人文精神面臨極權主義意識形態一次又一次的轟炸。即使在極權主義消弭后,人文精神仍不斷受到虛無主義浪潮的沖擊。20世紀六七十年代后現代主義興起,批判的人文精神再一次嘗試重振力量,卻沒能恢復自己的活力。后現代主義退潮之后,人文精神終于伴隨20世紀的終結一起壽終正寢。一個沒有人文精神的科學世界必定是畸形的,其后果是科學烏托邦的興起,它意味著技術壓倒科學,成為一種新的宗教。
當人們不知道科學是什么,而只有具體的科技知識時,科學烏托邦的泛濫也就不可阻擋。什么是科學烏托邦?我們可以以生命科學為例進行說明。今天,基因工程和合成生物學的新進展引發了人類生活前所未有的巨變,然而人對生命的宏觀理解,遠遠跟不上對生物細節知識的了解和操縱。由此帶來的結果是,技術主宰了整個科學,人類開始盲目自信可以扮演造物主的角色。谷歌的首席未來學家雷·庫茲韋爾甚至預言人類在2045年將實現永生。科學烏托邦指的正是這種對科學技術的盲目迷信。
在社會事實公共性消失,人們不能理解20世紀科學技術革命,以及人文精神衰落這三件事的背后,存在著一個共同的內核,那就是在高科技日新月異、生產力增長一日千里的今天,人對真實性的判斷力日益狹窄和模糊。所謂真實性判斷力的“狹窄”,指的是當下只有具體的科學技術才具有無可懷疑的真實性,而對社會事實的公共性以及“什么是科學”這些整體性問題,大多數人失去了判別能力。所謂真實性判斷力的“模糊”,指的是真實性反思能力的喪失。為什么人文精神會衰落?原因是很多人認為過去的信仰和道德是假的。那么為什么過去人們視其為真呢?對此,大多數人不去思考或沒有能力思考。
2016年,《牛津英語詞典》宣布“后真相”(post-truth)成為年度詞匯。自此之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人類社會正在進入“后真相時代”。所謂后真相時代,正是源于人們失去了全面而整體的真實性判斷力。
我要強調的是:對現代性、民族主義的反思和科學哲學同時產生,又同時失敗,這并不是偶然巧合!表面上,新冠肺炎疫情引發人類退回19世紀的思想狀態,使民族主義和極權主義回潮。其實,更深層的原因是作為第二次全球化價值基礎的各種信念不堪一擊,好比是建立在沙灘之上。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第二次全球化的基本觀念沒有17世紀現代思想那樣的真實性基礎。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極權主義興起,雖然促使自由主義思想家反思現代價值的基礎,但這一反思的對象過于狹窄,僅限于社會制度、政治哲學和相應的價值層面。
例如,哈耶克的理論只是用市場經濟來為現代社會辯護;無論是羅納德·德沃金的法哲學,還是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都只能在法律和政治哲學領域論證現代社會的正當性。一旦社會問題超過專業領域,這些自由主義理論必定束手無策。
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嗎?為了剖析真實心靈走向解體的歷史過程,必須先嚴格界定真實性。21世紀人類知識爆炸,事物各式各樣的細節都有準確定義。只有一件事情在專門化研究之外,那就是真實性本身。我認為,真實性是主體對對象的一種最基本的感覺和判斷,它規定了主體對這一對象是忽略還是注意。這種最基本的感覺和判斷,是進一步評價對象、規定自己和對象關系的前提。它是人類生存的條件,也是對科學和政治社會、哲學領域進行探索的認識論基石。
真實心靈的形成可追溯至軸心文明的起源。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最早注意到,公元前數百年間出現了與消逝的古文明(如古埃及和兩河流域的文明)截然不同的不死的文化。此后,西方學術界用“超越突破”的概念來深化這一發現。我認為“超越突破”的本質是人從社會中走出來,尋找不依賴于社會的生命終極意義。一種非社會的主體性由此起源。我把經過“超越突破”的文明稱作“軸心文明”。
因為人是面對死亡的存在,為了克服死亡,人必須尋找能夠超越死亡的意義,即“終極關懷”。我在《軸心文明與現代社會》中證明:超越突破只存在4種不同的類型。我稱之為4種超越視野,它們分別是:(1)希伯來救贖宗教;(2)印度解脫宗教;(3)古希臘與古羅馬的認知理性;(4)中國以道德為終極關懷的傳統文明。
任何一種超越視野都包含相應的終極關懷及其規定的價值和經驗,它們回答了生死問題并給出了“應然社會”的組織藍圖。從此以后,不死的文明和獨立于社會的主體產生了,它們一直是現代社會的基礎。其中,認知理性(發現自然法則)因無法提供超越生死的意義,最終與希伯來救贖宗教結合,形成西方天主教文明。
自軸心時代以來,人一直是三種真實性之載體。第一,每個人時刻面對外部世界,可區分對象是否真實并對其做出判斷和反應,我稱之為經驗(包括通過廣義的技術感受到)的真實性;第二,主體每天面對自己,自我作為一個行動和價值的載體,存在著行動意義和價值的真實感,我稱之為價值的真實性;第三,人是面對死亡的存在,在意識到死亡不可避免時,主體會對生命終極意義之拷問做出回答,并伴隨有相應的思考和行動,我稱之為終極關懷的真實性。
在各個軸心文明,上述三種真實性都是互相整合的。它們構成了人類真實的心靈,真實心靈是傳統文化的基石。現代性起源于希伯來宗教和認知理性的分離并存,在這一過程中,認知理性進一步演變為現代科學。從此以后,互相整合的三種真實性開始分離,并在各自的展開中走向對自身的理解。
這是真實性的大解放,但人們不知道,這三種真實性本來是互相維系的;一旦發生分裂,每一種真實性會隨著社會發展(現代性展開)和各自依據的認識論邏輯而變化。只有在現代社會的早期,三種互相分離的真實性仍然存在,即人還具有真實的心靈。隨著三種真實性互相維系機制的消失,其長程后果只能是三種真實性分別基于不同的認識論。這三種認識論因缺乏高層次的反思而不能建立互相維系的機制,并在發展中各自趨于畸變甚至消失,結果就是真實心靈的解體。也就是說,真實心靈的解體是現代社會發展不可避免的結果。
(本文經授權摘編自《消失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