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城市”,是個迷人的話題,卻又常常因其涵蓋的內容眾多、敘事宏大,被誤認為“不接地氣”而沒能成為尋常的談資。但一旦問,哪座城市值得買房、哪座城市適合投資、哪座城可以選擇安家立業,人們的目光又聚到了一起。
眼下,經濟的諸多不確定性依然存在,讓人們愈發想要看清—哪一座城市才是當下值得奔赴之城。
秉承一貫使命,南風窗在5月舉辦的2022春季峰會上,以“人才·資本·治理:重塑中國城市引力”為題,邀請國內頂尖專家探討中國城市發展的脈動。峰會上,《2022中國城市引力指數報告》也一并出爐。
和一些“含糊其辭”的經濟學家不同,如是金融研究院院長管清友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峰會結束后,我們邀請管清友進一步對話。
在關于小城市的命運、錢的走向以及房價等城市熱門話題中,他直率地說,人的發展才是城市的目的。唯有人,使得被鋼筋水泥覆蓋的城市有了呼吸,生動起來。
南風窗:在峰會上,你分享了幾年前對中國城市的一個研究。研究表明,未來中國至少需要8個一線城市,也就是學術上說的人口超過2000萬的首位度城市。這個數據怎么得出來的?
管清友:與發達經濟體相比,中國一線城市人口占比偏低,大量的人口轉移需求被抑制。按照齊普夫定律,也就是任何一個城市的位序與其人口規模的乘積,等于一定區域內首位城市的人口規模做測算,我們得出了中國需要6個層級來承載人口城市化轉移帶來的壓力。
第一個層級就是8個首位度城市,每個2000萬的話,一共可以承載1.6億人口。第二個層級是16個人口超過1000萬的新一線城市,24個城市將承載3.2億人口,是未來的區域中心、主力城市,基本能實現中國城市化人口的轉移。
這是當時根據城市規模研究而得出的白描式結果,不是刻意選誰成為什么樣的城市。
南風窗:為什么認為大城市化是未來的趨勢?在部分經濟學家眼中,城市,尤其是大城市應該適度分散,他們擔心過度集中而導致“大城市病”。
管清友:根據世界城市發展的規律和城市群發展的規律,以及我們的國情和人口,我們要綜合考慮。
城市定位的提升是對效率的提升。它可以帶來資本、產業、人才、基礎設施等需求,并獲得更大的經濟管理權限,有利于增強規模效應與輻射效應,帶動周邊地區發展。同時,城市融資成本更低,融資規模更大,可以更方便獲得城市建設資金。
這個過程中當然會面臨挑戰,尤其是我國作為后發國家,劣勢與優勢并存。不過只要方向對了,我們就可以創造條件。盡管做起來有難度,對度的把握也很考驗人,但總的來說,與發展的規律相悖是很難的。
南風窗:會不會高估了大城市化帶來的紅利,這也是一個問題。按照去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如今中國城鎮化已經超過60%,再往上走,你認為城鎮化率達到多少會是極點?
管清友:城鎮化有不同的統計口徑,不能光看在哪座城市生活,還要看其附著的教育、醫療、養老等公共服務。在這方面,我們的差距不小,里面有很多顯性和隱性的障礙。所以,城市化又被分為“名義城市化”和“實際城市化”,最終實現城市化,需要看“實際城市化”。
如果僅對標發達國家,城鎮化率的理想狀態差不多是70%、80%。但我國的情況不太一樣。目前,我國仍是城鄉二元結構。如果城鄉二元結構繼續存在,想讓城鎮化率再往上走,基本很困難,應盡快讓農民實現市民化。
南風窗:消除城鄉二元結構、讓農民實現市民化,這個話題其實在學界已經爭論了很長時間,做起來也很棘手。在觀念上,我們究竟應該怎么看?
管清友:這個話題確實有過很多討論。有從土地制度角度談的,有從農民權利保護角度談的,這些角度都對。我是做經濟學的,在我看來,根本之道還是讓每個人有充分自由選擇的權利,就是我們講的“以人為本”的執政理念。
人是經濟發展的目的。農民群體做了70年貢獻,前30年工農業剪刀差,后40年城鄉土地剪刀差。放在今天,中國提出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新發展格局的重要論斷,無論對于哪一個群體來說,都是重要消費群體,我們應該回歸到對人的重視、反哺人的發展上。同樣,新一輪的城市改革也是這么回事。
南風窗:要發展更多的大城市,除了對人的重視,你在峰會上還指出,需要創新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的關系,該如何理解?
管清友:對,我特別強調了這一點。要問城市發展,到底是靠自發秩序,還是產業政策,就像林毅夫與張維迎的產業政策之辯,人們常常站在兩端去討論。但真正形成一線城市的因素,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想要構建“雙循環”,其核心就是釋放生產要素的活力。怎么釋放?怎么疏通?回頭看歷史經驗,我們經歷了改革開放,市場化程度提高,靠的就是讓各地充分發揮積極性,讓市場主體大膽地摸索與試錯。
現在也要認清這一點。市場經濟,一定是離市場越近的主體反應更快,也更對自己負責。所謂“一管就死、一放就亂”而暴露的種種問題,應該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去約束市場主體,打造服務型政府,市場自然會出現正向反饋。
南風窗:我們看到一個現象,在新一線城市中,包括一些中西部城市,都在計劃要做區域金融中心。但實際上,能算是金融中心的中國城市,除了香港,目前主要是北上深。現在這么多的城市都想當新的金融中心,能行嗎?
管清友:沒什么不行。在這個問題上,我和別的經濟學家的看法可能不一樣。
這么多地方想搞金融中心,恰恰說明了我們金融資源供給的不足。一旦有融資、財富管理等訴求,都去北上深,但北上深的金融資源就這些,顯然不能讓各個地方、方方面面都滿足。
2021年,我參加了在青島舉辦的全球創投風投大會,青島就在計劃做風投創投中心。從地理上講,青島離北京很近,看似沒必要。問題是,現在青島有太多制造業,它們需要大量的風投創投,需要實現產業和資本的結合、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
再比如我的老家濰坊。這幾年,濰坊多了很多上市公司,也出現了濰坊板塊,但明顯感覺缺少金融資源。這個城市就在想,如何通過對全國全球的招商引資、如何出臺一些政策讓本土也培育一些資本,讓資本投資當地制造業。
那么,重慶和成都,不需要嗎?近幾年,在“黑科技”領域實現快速發展的西安,不需要嗎?都需要。
不可否認,有些地方是不講條件什么都要搞,但總體上看是有現實需求的。有現實的需求,就談不上是重復建設。
南風窗:你剛提到重慶和成都,這兩座城市如今同屬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的核心城市。因此,人們會顧慮,經濟圈內部出現兩個“中心”,太內卷了。
管清友:有可口可樂,也有百事可樂。有麥當勞,也有肯德基。且不說重慶、成都都是規模很大的城市,存不存在所謂的重復建設,適當的重復實際上有利于競爭,有利于提高效率。如果有互補,那是最好,沒有也不要緊。
這也是為什么在北交所成立之前,我們一直呼吁在上交所、深交所之外,中國應該有第三家證券交易所,沒有競爭就會導致效率低下與壟斷。
南風窗:關鍵是怎么搞。
管清友:沒錯。我作為廣東創業投資協會首席經濟學家,與廣東本土的很多風投、創投也有不少接觸。我了解到,各個地方的本土投資是很必要的,無論是一級、二級,還是中后期的投資,其實有多層次資本市場建設的需求。
南風窗:進一步來看,目前我們A股的上市公司呈現出區域特征,比較集中,比如深圳、杭州上市公司的密度就很大,未來這種趨勢會強化嗎?
管清友:長三角、珠三角地區的制造業企業多、科技型企業多,同時,科研院所和大學也相對集中。所以A股上市公司一直是區域化的,這就是所謂的先發優勢和基礎。
但要注意到,如河北的保定,山東的青島、濰坊,廣東的佛山、東莞,以及這兩年慢慢崛起的中山等城市,它們的工業基礎都非常好,因此,這些城市有機會吸引資本市場,推動新一輪產業升級和城市升級。企業上市融到錢后持續發展,地方政府拿到稅收,通過產業鏈招到商,又吸引相關的人才進入,很快就能形成正循環。
南風窗:如何判斷一個城市值不值得投資,普通人也很關心,比如置業。你有什么建議?
管清友:這件事說難也不難,有很多可以參照的指標,比如一座城市的 GDP、房價、專利量、公共服務里所謂的博物館數量等。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去那個城市生活上一個月,風土人情、營商環境、生活便利度自然就很清楚了。
南風窗:隨著市場經濟改革的深化,各城市紛紛降低準入門檻,人口流動趨勢更加明顯。那么,人口流動呈現出什么特點和趨勢,會對城市產生哪些影響?
管清友:我不是專門研究這個問題的專家,但整體而言,人口流動還是能明顯感覺到是向大城市集中的。
剛剛改革開放那個時期,“孔雀東南飛”,人口向長三角、珠三角流動,今天我們有一種觀感,人口也在向西南飛、西北飛。城市越發達、地區經濟發展前景越好,人口流入的情況也就越明顯。
南風窗:人口都流向了大城市,是否代表小城市就沒有機會了,小城市能不能逃脫“被虹吸”的命運呢?
管清友:逃脫不了。中小城市的發展是一個世界難題,特別是我國這樣仍處在發展中的國家,對中小城市吸虹效應的體現則更大。
但與此同時,長三角、珠三角的城市群發展又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樣板,展示了城市的梯度發展所帶來的好處。
你會發現,那些地方的城市,其人均水平差距沒有那么大。比如2021年上海的GDP是4.3萬億,蘇州也不小,2.2萬多億。這時,有些人選擇了去上海,有些人選擇留在蘇州,最終都實現了自己的目標。
反過來看,城市在經歷了一輪虹吸效應之后,發展水平會逐漸拉平。關鍵是看你怎么想辦法融入圍繞中心城市的這個圈子,通俗講,就是要學會“抱大腿”。
南風窗:“抱大腿”也有講究,地理位置很重要。有的中小城市離中心城市比較遠,可能大腿都夠不到,發展就比較慢。

管清友:這種情況的確存在,四川就是一個例子。四川的德陽、樂山、眉山的發展近年來很快,也很積極,因為它們靠近成都。而綿陽就差一點,因為它離成都較遠。要知道,綿陽曾經是四川第二大城市,它的軍工性的科研院所很多。
即便如此,應該提醒的是,在新一輪的區域經濟發展當中,每個城市都需要重新尋找自己的定位和特點。城市的評價體系或者說發展結果是多元的,如果總用自己的短板去對別人的長板,沒有出路。
我曾與揚州、威海等地的領導交流,他們都分別提到了城市的清晰定位。在外界看來,或許這兩個城市的經濟實力不一定排得上號,但只要把握自身特點,像揚州做旅游、威海要精致,那么,人們去了之后就會感覺到那里的幸福感、獲得感很強,適合生活、適合養老。
城市的發展,不可能面面俱到,甚至會付出代價、經受壓力。特別是在轉型的資源型城市,它們這兩年在重工業方面受到的沖擊大,加上環保、雙碳目標的要求,必然會遭遇一個陣痛周期,導致很多城市很著急。但欲速則不達。
南風窗:人口凈流入量和房價的關系非常緊密。這段時間以來,很多人說縣城的房子不能買,如果有也要脫手。你怎么看?
管清友:泛泛地說縣城的房子不能買,是不對的。比如,縣級市的昆山、江陰,縣級區的順德,有什么不能買的呢?
面對不同的地區,虹吸效應要看到,其中有關產業、企業等因素的分化也要看到,不要盯著平均數或極端例子。
南風窗:從房地產來看,如今一些省會城市似乎也有些乏力了。比如,近來上了新聞的武漢、南京等地,對放開限購的意愿都很積極。那么,人口流入的熱門城市,還能支持樓市嗎?
管清友:目前,我們人均住宅建筑面積已經達到了國際平均水平,即人均GDP在8000美元以上。在超過的情況下,整個房地產行業基本都會發生一個變化。所以現在大家都認識到了,樓市處于“總量有余,結構不足”的狀態。
從國家宏觀管理角度來講,通過金融監管的手段堅持“房住不炒”,改變房地產金融化的趨勢,是正確的。從行業的發展角度來講,房地產不會消失,只是從金融業的發展邏輯變成了制造業的發展邏輯。因此面對各個城市的樓市分化趨勢,清醒者既看到國家調控房地產的必要性,同時也看到行業自身發展的趨勢。
南風窗:一線城市呢,高房價會對一線城市的發展帶來問題嗎?
管清友:會的。房價是調節人口流動的其中一個指標,高房價會讓人望而卻步,特別是年輕群體。
但也要看到,深圳的房價很高,仍有很多優秀的年輕人流入。放眼全球,比如倫敦、紐約,幾乎找不到房價便宜的大城市。換句話說,高房價又是城市競爭力的一個指標。
房價是雙刃劍,看似矛盾,似乎又合理。如何拿捏?對于一線城市的政府來說,如果想繼續吸引人才,不是去限制市場化的房價,而是做好“住房雙軌制”中的保障體系。
過去20年,住房的市場體系走得太快,保障體系則走得太慢。現在應該重視保障體系了,比如考慮租賃市場的建設,要舍得把核心區域拿出來做租賃住房,而不是都去賣地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