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相生，美學中蘊含的哲學思想

譚瀅

詩歌是輕盈的，像長著翅膀的天使。詩歌又是沉重的，像高深莫測的哲人。它有深邃的內(nèi)涵和羽毛般飄浮不定的外延。它需要人們沉下心來，抽絲剝繭，透過它美好的外表，翻揀出一縷縷隱匿其間的智性的光芒。

一、一個詩人的精神原鄉(xiāng)與回望

接觸盤妙彬的詩是他的一首千元詩歌（一首詩一千元稿費）——《今夜，牛角寨的月亮停在廣西的坡頂》：“來到牛角寨/一只裸體的月亮出現(xiàn)/它傾斜在晚上八點/它倚著高高的寨門，它有/一頭小牛的氣味？/一只月亮有了鄉(xiāng)村的氣味/如是一只鄉(xiāng)村少年滾鐵圈/的圏/……一只裸體的月亮從中年返/回少年/被滾鐵圏/一只裸體的月亮/將從坡頂照亮全廣西。”整首詩讀下來，會產(chǎn)生清新和空曠的感覺。仿佛一只月亮就出現(xiàn)在你眼前四十五度角的方向，普照著人間萬物。它像一幅簡筆的素描，畫面潔凈淡遠，而意蘊深厚。

車輛行駛在蜿蜒的通往牛角寨的路上，讀者也跟著詩人一起顛簸在這蒼茫的曠野。一只月亮的出現(xiàn)讓詩人感慨萬千，月亮這一物象在中國文學史上所引出的明喻暗喻隱喻不勝枚舉，不易出新卻無數(shù)次地被模仿，被提純。盤妙彬的比喻不是現(xiàn)成的，是需要跟隨他一起代入并產(chǎn)生共情的。月亮倚著寨門，有小牛的味道還有鄉(xiāng)村的味道，毫無疑問這是一只鄉(xiāng)村的月亮。它又大又圓端坐在牛角寨的上空，很干凈！剛剛出浴。它又像一個鐵圈，閃著少年的金屬的光芒。詩人在反芻自己的少年時代滾過的鐵圈。最后以“一只祼體的月亮從中年返回少年”結(jié)語，暗喻自己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在滾著，從少年到中年，又從中年的屬地滾回了少年的原鄉(xiāng)。一枚月亮的意象呼之即出。詩人的高明之處在于把月亮當作鐵圈，當作手中的方向盤，由無限大的意象收攏至眼前當下之物。這是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所必備的縱橫捭闔收放自如的素養(yǎng)。

再看《川主寺的月亮》：“又薄又白的月亮是處女，離我最近/……天空又低又干凈，從未有過/處女的月亮在人間，從美好到美/妙，和我肩并肩/走在雪地上/正確的時間在正確的地點遇上/哦，天意。”如果說《今夜，牛角寨的月亮停在廣西的坡頂》的月亮是少年的，男性的;那么《川主寺的月亮》中的月亮一定是女性的，又薄又白，從美好到美妙，和我肩并肩，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遇上，哦，天意。顯而易見詩人在借月亮，在說一個妙齡的女子，或與自己肩并肩走在雪地上的意中人。同一個事物，你喻意它什么，它便是什么，而且那么唯美逼真不容置疑。強烈的代入感是藝術(shù)帶給人的神奇的魔力。

又如《云白村停著白云》：“云白村停著白云/一架梯子通往云端/我是扛梯子的那個人，神看見了/我走在云上/之下洱海，三只白塔，之上蟲鳴，狗吠，牛羊入睡/流水潺潺從高處往低/……/鏡子里只有我自己。”你可以說這首詩完全是隨心的臆想。詩人看到一朵停在云白村的云便開始展開想象的翅膀。幻想有一架梯子，繼而幻想自己就是那個扛梯子的人，再而自己就走在了云上，看到下面的洱海，白塔;上面的蟲鳴，狗吠，牛羊。“村民有的走來走去，有的熄燈/……爐火升起來/窗外白云，屋后雪山淌水……”明明應(yīng)該是塵世的一切，為何在白云之上呢？是詩人產(chǎn)生了幻覺嗎？當然不能排除詩人產(chǎn)生天上人間的幻覺。最后，詩人一句“鏡子里只有我自己”揭開了謎底。不過是詩人的一場美美與共的幻覺之旅。詩人在以大自然的“美”渡人世，和平凡的自己！所謂智慧便是高超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二、異質(zhì)的敘述，給人以新奇

新詩寫作，經(jīng)過百年的發(fā)展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很多同質(zhì)化寫作，幾乎沒有不被觸及的題材，只有創(chuàng)新，獨辟蹊徑才能在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詩人的桂冠才能戴得更持久。盤妙彬的詩大致就屬于這種。譬如《一匹藍布發(fā)出鋼鐵的叫聲》，人們說到海水的時候多數(shù)會想到波濤洶涌和柔軟的綢緞，而鮮少想到鋼鐵的意象！“……喘息的太平洋上/鋼鐵發(fā)出嘎嘎的響聲，是一匹藍布被風吹動/另一匹在天上，沒有絲毫皺痕//其余皆空白，只是兩匹藍布，陽光在中間/但鋼鐵嘎嘎地叫//一直到多少年，多少年后多少年/只是兩匹藍布。”這首詩闡述的是永恒的時間，而時間包裹的一切都是短暫的過客。他的詩寫讓你想到太平洋的海浪像一個運動員的喘息，而熾白的陽光照射下，又像融化的鋼水在嘎嘎的響！這是動態(tài)的海洋的藍，然后，詩人筆鋒一轉(zhuǎn)“是一匹藍布被風吹動/另一匹在天上，沒有絲毫皺痕”，海是被風吹動的藍布，而天空上的那一匹紋絲不動，一動一靜兩匹藍布。“光在中間/但鋼鐵嘎嘎地叫”這種異質(zhì)的敘述，給人以隔膜感。“多少年多少年后/只有兩匹藍布”，就像地理書上的白堊紀、侏羅紀，那些曾經(jīng)生存的動物植物都已塵封在大地的土層里成為標本，成為書本上的符號，而藍天大海永恒，時間永恒。

同樣寫時間流逝的詩還有《只是吃掉的草會重生》：“流水淺了，之前埋在江底的石頭/伸出腦袋/一群鴨子一樣浮在江面/……一去三十年，五十年，也淺了/一想真相，一些疼痛/紛紛伸出腦袋，和江中的石頭一樣/浮在時間上面//一顆石子扔進水中，趕走的是鴨子/石頭還是石頭，流水還是流水/斜坡上吃草的兔子不見了，它們會成鐵嗎/鐵是黑的，兔子是白的//兔子吃掉的草會重生/夏天洪水會淹沒堤岸的斜坡/我走了，石頭，流水，兔子，鐵，不知自己帶走了哪一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水淺了，一些往事便會水落石出，像鴨子一樣浮在江面上，一些疼痛也會紛紛伸出腦袋，和江中的石頭一樣硬！兔子吃掉的草會重生，而我走了，什么也帶不走。百年之后，我們離開時帶走的可能就是一身的疼痛和一些有關(guān)疼痛的記憶。至硬的石頭會留下，至軟的流水會留下……這樣的詩讀起來會讓人傷感，心生惆悵和落寞。我們看似強大無比，創(chuàng)造了世間萬物;其實弱小得連一棵小草也不如。石頭，流水，小草看起來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詩人把它們連綴起來，在此就產(chǎn)生了深刻的含義！

《鴨子叫，牛叫，都聽不到了》也是一首寫時間的詩：“流水從云貴高原淌下/白天輕風吹拂一匹布，夜里黑鐵沉睡到底……天氣晴好的年代/水運繁忙，一條條大船行至日落的江頭/看到是一只只鴨子浮上白云間/當下攔河壩眾多……窗外江河日下/兩行岸樹沒有了生動的魚相伴/回不到貴陽的街頭//一匹布裹著流水的尸體/鴨子叫，牛叫，都聽不到了。”這首詩里詩人也在回憶過去的盛景。流水就像從云貴高原展開的布匹，在夜里又像黑鐵。這樣異質(zhì)的描述新鮮而生動。緊接著詩人又描述了這條河的前身水運繁忙，一條條大船像一只只浮在水上的鴨子，轉(zhuǎn)而又寫現(xiàn)在攔河壩眾多，江河日下……讀到這里讀者體會到了詩人對以往水運繁盛時光的懷戀，還有對唯利為逐的現(xiàn)狀的些許不滿。

這幾首發(fā)在《邊疆文學》的詩都不同程度地涉及時間的流逝和惆悵感，可以說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逝者如斯夫！”的另一種描摹。盤妙彬的詩沒有很晦澀，但也需要花一點心思去品咂，然后才能品出它回甘的后味。

三、陌生語境，完成對美的揣摩與玩味

一個作家詩人，如果緊緊揪著“生活的小辮子”不放，是會很痛苦的。詩人并不是粉飾太平的高手，詩人可以揭露現(xiàn)實中的陰暗面，也得給人以希望。生活沒有理想中的那么美好，但也沒有那么糟！如果能從粗糲的生活中提取少量的蜜，讓人們產(chǎn)生愉悅，并從中受益，何樂而不為？

盤妙彬的《面對大海被黃金洗凈》就是這么一首詩：“葡萄園的斜坡走向平和，走向落日的時候/面對大海被黃金洗凈/我的來路，剛剛走過送嫁的隊伍和新人/美好的又輕輕回到身邊……我沿斜坡走下，明月正在上來/我和它走的都有一種傾向/一個偏于自新，一個歸于圓滿/香氣浮動，蜜蜂和蝴蝶很忙/它們是那送嫁的隊伍/但不見新人，只有明月一個/我一個/我從生活的另一面過來，在那一面/失敗是一種選擇/我的重重翻越，和明月升起一樣/面對大海被黃金洗凈。”

整首詩，詩人似在交替敘述一件事，由低處走向高處所途經(jīng)的美好和思辨，天色將晚作者歷經(jīng)了夕陽西下和明月初升兩個場景。我的來路剛走過送嫁的隊伍，這是人間最美好的畫面。紅樹，海灘，火車，都有美好的前綴。接著“我”下坡的時候，恰遇明月上來，這么美麗的情境容易使人產(chǎn)生幻覺“……香氣浮動，蜜蜂和蝴蝶很忙/它們是那送嫁的隊伍/但不見新人，只有明月一個/我一個……”寧靜致遠，詩人不著邊際的幻想，也帶著讀者陷入一種迷醉的境界。這和湯養(yǎng)宗的《三人頌》有著同樣的恍惚感。這美妙的夜晚，只有明月和詩人在這蒼茫的人世，其它都是幻覺。詩人的重重翻越，和明月升起一樣。在一次次超越著全新的自己，和明月的一次次升起一樣，被夕陽的金色濡染清洗。無論新人還是舊人，世間仍然美好如初。

盤妙彬的詩歌語言，獨特之處還在于用類似于反切的手法，譬如《家園》：“人間已深秋/屋后山邊的樹林紅了，正在燃燒，還在燃燒/黑的屋頂，藍的炊煙，白的墻/一層層金色的稻田擺在門前，風坐在上面，一會高，一會低/一條小河曲折其間……”深秋紅葉在燃燒，燃燒就燃燒吧，還把黑屋頂，藍炊煙，白墻都給燒了。不說火勢多么兇猛，只說火在燒眼前的事物，給人一種莫名的惶恐！把靜態(tài)的景寫成動態(tài)的吞噬，讓你不由自主跟著他的節(jié)奏，期待更絕妙的風景。緊接著他寫道：“一層層金色的稻田擺在門前，風坐在上面，一會高，一會低/一條小河曲折其間……”擺，坐，曲折，三個動詞，一會高、一會低兩個形容詞，把風中一副秋天豐收的畫卷擺在你面前。“谷倉已經(jīng)打掃，我心敞亮/萬物干凈，各歸各處”，我的心和谷倉都已打掃干凈等待著接納萬物。

“初升的陽光斜潑，陡然增加黃金的重量/一群驟然起飛的麻雀撒向半空/古漢字下的家園，流水向黃金亮出白亮的刀子……”斜潑，起飛，撒，亮，又是幾個動詞，一氣呵成的動作。流水、陽光和大海是他反復(fù)使用的比喻關(guān)系，卻每一次在相似的比擬中又抽出新的嫩芽，這嫩芽又令人驚訝不已。一個“撒”字讓詩人把被動的視覺效果變成了主動，仿佛就是他撒出去的一把谷子。而流水向陽光亮出自己的刀子，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互換更增加了閱讀的快感。“門外，我向萬畝黃金鞠躬//人間有小確幸/當是這小屋，它的炊煙正向青天彎腰。”詩人寫完世間的美景，心生感慨，感到生而為人的幸福，遂而向萬物生長靠太陽的太陽鞠躬，有了太陽才有了世間萬物周而復(fù)始的有序生長。農(nóng)家的小屋里炊煙也向著青天彎腰。我們享受著人間的美好，同時也要學會感恩！從而使這首詩得到了升華。

他的《善與美的源頭》里寫道：“早晨很新鮮/鄉(xiāng)野的氣味很好聞，泥土的，草木的，莊稼的。”營造了大自然的美！緊接著他寫道：“道路白亮，縱橫，該彎曲時彎曲/遠近一叢叢彎頭的竹林，梢頭上彎頭的炊煙，三幾個紅白的檐角/這是大河邊的小平原/稻谷正在灌漿，懷胎，彎頭/漫步其間，幾棵挺拔的白桉嘹亮，干凈/在它成為閃電前被我傾倒，折腰/我感到自己被寧靜和純潔所愛，所賜/這早晨的事物皆是善與美的源頭。”后邊幾句里都有彎頭的意向，彎頭在傳統(tǒng)意義上是屈服，但它還有另一層意思：感恩！“道路，竹子，炊煙，檐角，稻谷”，這些大自然存在的都在該彎曲時彎曲，詩人理解的是一種善與美，一種自然之美。漫步在一切自然彎曲之美當中的詩人遇到挺拔的白桉時不由自主地傾倒，折腰。詩人作為美的欣賞者，不由自主地也學著其他植物的樣子折腰，是真的嗎？已不重要了！自然界的大美使詩人深受感染，繼而把自己融入其中。可以看出詩人從平淡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的能力！

在《光芒的樣子》里有這樣的句子：“奔跑，奔跑，美好的事物傳下去/流水低頭，飽滿，向大地鞠躬，一個河灣/告訴又一個/有福之人看到了/美的兩個方向/一個謙虛彎腰，一個意氣向上/流水一去不返，我彎腰，把我的光芒告訴你。”這首詩同樣寫的是彎腰，河流轉(zhuǎn)折的地方都會有巨大的水流、水花，詩人把它當成是流水的光芒，一個人在謙虛彎腰的時候，也會無意露出自己的光芒。

大河湯湯，光芒萬丈，一個真正謙卑的人不會被人看低，只會令人高看一眼！這些都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價值取向，也暗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虛懷若谷、大道無疆的哲學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