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組詩）

吳乙一

重陽記

銀水塘風波平靜。它沉溺于往事

昨夜的三種孤獨

分別給了同一個人。仿佛秋之高遠

也有心慌意亂之時刻

今又重陽，登高不過數百米

從春天吹到秋天的風，如死去的親人

忽重。忽輕

黃昏時，經過河堤，一群鷺鷥

站在蘆葦外

無論仰首，或低頭，它們都那么驕傲

此刻吹過的涼風，也那么驕傲

登項山記

秋天瘦削，肩膀上，落滿了陳年舊霧

前世的風，欠今生的花木太多

拼命把它們吹成灌木

吹成虬枝。吹成掙扎的火把，傾斜的夢境

鳥鳴突兀，其音清脆，其意模糊

新霧則搬石頭上山

越往上，越慌不擇路

停下的，不拘大小，全成了孤懸的僧人

——理想是有限的。登頂才是意義之所在

突然降臨的陽光，從虛空中來

又消失于虛空

天地蒼茫，剩下風力發電機巨大的葉子

指揮著群峰四處奔跑。時隱，時現

——在更高海拔的人世

萬事萬物，依舊蘊藏著沉默的風暴

你同時記住了靠在路邊無聲痛哭的香客

捧著野果滿臉歡喜的孩子

霞光

晚霞落了下來。一半落在柚樹河

另一半落在你的童年

于是，金子般的笑聲重新掠過老街

木樓。舊招牌。小火爐

細碎的陽光照進天井。親人搖搖晃晃

他們走得太遠了

隔著一座圍墻，桂花盛放

仿佛小學生整齊的誦讀。秋天快要結束

還有數不清的魚群逆流而上

這么多年，它們一直在淺水區

尋找古碼頭上離開的山歌、號子

——風吹來，蘆葦、木芙蓉、水草

依舊保持著舊時代的容顏

當你從石拱橋上向我走來，我看見

河面上的霞光，從喧嘩，變成了安靜

晚安

街市、公園、樓房的燈光會漸次熄滅

群山將沉沒于空曠的大海

直至天空的蔚藍

被星月的回響全部代替

春風中，失去的回憶終于等到了這個時刻

——晚安，遙遠的愛人

——晚安，沉默且開闊的道路

夕光

看完落日，我不知該為此刻的寧靜

做些什么。梅花已回到枝頭，樹木回到叢林

眼前的峭壁，回到了群山

身邊的同伴都已離去

我曾經有過那么多擔心，卻從沒有

跟任何人作過交換

在這漸漸幽深的時光里，萬事萬物越來越陌生

我從蓄滿悲喜的塵埃身上

一點一滴，找回自己

——那一塊發出微小光芒的

回到鋸木場

——如何安撫木頭內部悠長的尖叫

從少年，到中年

鋸末芳香佚失，顏色由淺漸深

——如何安慰長在年輪邊緣的蘑菇

陽光藏在雨傘下

它高喊無人知曉的啞語，畫地為牢

——如何在干枯的枝丫重新安放鳥巢

讓學會飛翔的麻雀

跪在這方寸之間，哺養鴻鵠

——如何將它們造成潔白的紙張

畫完正面，在背面

也畫上森林，以及一條漫長的河流

深秋志

秋天的懷抱再一次被風吹散

那些懸空的悲傷復又歸來，帶著

無從知曉的過往

叢林的另一邊，大片的鴉群有過驚慌

它們忍受嘲笑，忍受咒語

現在又張開翅膀，回到了天空

雨水世襲了舊身份。滴答滴答之聲

依舊落在準確的位置

就像藤蔓的一生，它們因何而彎曲

又如此倔強

多少愛。多少恥辱

大地正抓緊加深它的空曠268913D7-4C3C-467F-8F48-099FFFD24DE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