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嘉鴻
在《單行道》扉頁上,有一段致敬題詞:“這條街叫阿絲雅·拉西斯,以她的名字命名,她作為工程師,在作者心中打通了這條街。”但是,在由阿多諾整理的一九五五年版《本雅明文集》中,這句致敬卻被刪去了,二人合作的文章《那不勒斯》,拉西斯也被抹去了署名。本雅明的好友格哈德·肖勒姆在《莫斯科日記》序言里也傾向于低估拉西斯對本雅明的影響:“這本日記恰恰未能讓我們見識并理解本雅明所愛的這位女子才智的一面?!?/p>
本雅明的這句致辭該如何理解?后世學界對待這位“拉脫維亞女布爾什維克”是否公平?她對本雅明思想的左翼轉向曾發揮過怎樣的影響?對這一系列問題的回答,不得不追溯本雅明在這場相遇前后,究竟經歷了什么。
本雅明和拉西斯初次見面是在一九二四年的意大利卡普里島,這一年夏天,本雅明正在寫一篇申請教授職位的論文。本雅明在德國學界本就沒有可資利用的師承關系,況且,當時的猶太人普遍很難謀求體制內的教職,唯一的指望就是時任法蘭克福大學哲學系主任的舒爾茨教授。舒爾茨建議他寫一篇關于“巴洛克悲劇形式”的論文,最好一年內完稿,因為在此期間舒爾茨仍然在任,具有一定話事權。于是,為了能遠離家庭瑣事,本雅明決定離開柏林,帶著六百個摘抄的引注,一個人前往意大利南部小城那不勒斯,開啟壓力下的寫作。
在風景秀麗的卡普里島,本雅明成為咖啡廳的???。寫作之余,他注意到一位年輕有魅力的女士,他走上前問道:“尊貴的女士,需要我的幫忙嗎?”拉西斯后來在她的回憶錄中如是寫下對本雅明的第一印象:“濃密的深色頭發,戴眼鏡,眼鏡鏡片就像小探照燈一樣投射出光芒”,她認得這種類型的人:“一個典型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或許是很有錢的那種?!保ˋsja Lacis, Revolution r im Beruf , S. 42)除去經濟情況,她的猜測還是挺準的,畢竟此時的本雅明還需倚仗父親的資助。很快,兩個人開始在陌生的城市里周游、交談,陷入愛河的本雅明忍不住在信中向他最好的朋友肖勒姆分享這個消息:“這位來自里加的俄國革命家,是一位出色的共產主義者,自從杜馬革命之后,她就在黨內工作”,“是我認識的最為出色的女士之一”。
阿絲雅·拉西斯是一位紡織工匠的女兒,但貧寒的出身并沒耽誤她接受良好的教育,思想進步的父親將她送到了當時在圣彼得堡唯一對女性開放的大學。拉西斯學習戲劇并發展出一套兒童戲劇心理學理論,她閱讀廣泛、聰敏健談,通曉俄文、德文和法文,因而她所到之處,無論是在柏林、巴黎還是莫斯科,都能收獲同時代頂尖的知識分子朋友圈。拉西斯還在布萊希特執導《愛德華二世》時擔任其助手,也正緣于她的牽線,本雅明才得以和布萊希特相識。
此時的拉西斯三十二歲,比本雅明年長一歲。她來卡普里島是為了治療三歲女兒的病,一同前來的還有拉西斯的男友—德國戲劇導演伯恩哈德·萊西,只不過他先行返回了。此時的本雅明在經歷了多年與朵拉疲憊的婚姻和長期對尤拉·科恩沒有回應的單戀后,這一次,終于遇到了在思想上棋逢對手、在身體上雙向奔赴的愛情。
然而,拉西斯和本雅明是如此的不同,在政治立場、思想資源、信仰與行動的關系等諸多面向上,她都站在本雅明的對立面。拉西斯絕不會理解,在歐洲遍布革命浪潮之時,為什么有人會鉆進故紙堆研究十七世紀巴洛克戲劇。而對本雅明來說,革命的激勵與短暫的荷爾蒙仿佛一場“進步的風暴”,席卷了他原有的精神秩序。
作為兩人愛情的見證,城市印象文《那不勒斯》如實地記錄了這場風暴。在二人對那不勒斯城市進行靜物掃描的字里行間,可以時而平行、時而交叉地捕捉到兩種截然不同的眼光,他們用各自的理念,將同樣的事物聚合成不同的意涵,這在對那不勒斯建筑的描繪中體現得尤為突出:“建筑被用作大眾化的舞臺,它們全被分裂為數不清的、同時活動著的劇場,陽臺、庭院、窗戶、門廊、樓梯、屋頂,都既是舞臺又是包廂?!痹谶@種場景中,每個人都既是表演者又是觀賞者,每一個人在看的同時也在被看。建筑體包含了多個平行空間和世界,隨時對即興事件保持敞開狀態,在這里,沒有任何一個角落可以掌握全息景觀,而每一個角落又都分參建構著整體的和諧。拉西斯仿佛從中看到了去中心的、無政府式的大型共產主義實驗劇場;而本雅明則從連綿不絕的碎片中看到彌賽亞的永恒和超越。
在這篇散文中,出現頻次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多孔”(p o r o u s)。在多孔視域下,每一個細微的事物都包含諸多彼此平行的闡釋空間,就像某個建筑單元既可以是庭院的構件,也可以是樓梯的組成部分,庭院與樓梯不是相互否定的關系,而是以不可化約的方式,共同保存了事物的全部具體與可能。這種表達似乎是對傳統存在論和認識論的一次突圍,文章未曾使用“定義”的動作,并不試圖將事物特性固定為普遍概念,因為任何界定都很難不是片面的。這甚至不是價值懸置,而是主體懸置,即讓事物以一種無法窮盡的方式自我展開,從而盡可能豐富地、無偏差地呈現事物的多義性,并同時兼具啟示和隱秘的功能,完成對事物的“拯救”。
在那不勒斯,相愛的兩個人既渴望用對方的眼睛看世界,更渴望將對方的視角納入自己的視野。拉西斯對革命共產主義的獻身與本雅明猶太教的底色共同指向對物化世界的超越和對人性的救贖。究竟,拉西斯的道路是否能走通?這條路更優越于本雅明的路嗎?在經過那不勒斯的交匯后,這兩條迥異的思想軌跡會漸行漸遠,還是發生更深的糾纏?又或許,就如同“庭院”和“樓梯”一樣,并行不悖而又交相輝映?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本雅明回到了妻子朵拉身邊,繼續書寫因為那不勒斯羅曼史而耽擱的論文,這篇論文一直拖延到一九二五年春天才提交,而舒爾茨只讀了論文的前言就宣布自己不再為本雅明負責。為了避免本雅明在求職記錄上有曾被拒絕的痕跡,法蘭克福大學建議他撤回教授資格的申請。這篇后來被阿多諾稱為本雅明在“理論上論述最充分的著作”—《德意志悲苦劇的起源》就這樣受挫了。
改宗的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猶太知識分子本就渴望融入主流社會和證明自己,更何況本雅明需要以學術成功換取父親的經濟支持。同時代的捷爾吉·盧卡奇情況類似,但他在一九二三年就因出版《歷史與階級意識》而年少成名。這本書批判了資本主義制度對人的異化,指出光明的前途在莫斯科,此書后來受到布洛赫、阿多諾、克拉考爾、本雅明等一眾猶太知識分子的追捧。反觀自己,學術生涯才剛剛起步就遭遇打擊,體制內教職的這扇大門似乎永久地合上了,本雅明就這樣成為一名自由知識分子,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呢?
本雅明此時處于一個岔路口,他的摯友肖勒姆一直試圖吸引本雅明共同從事猶太復國主義的事業,他一九二三年就移民到巴勒斯坦。本雅明如果要走這條路,唯一的條件就是學會希伯來語。在肖勒姆兩年前離開德國時,本雅明就曾根據當時的社會現實寫了一篇送別文章《德國沒落的描寫分析》并題詞“祝移民幸福”,這篇文章后來稍加修改以《對德國通貨膨脹的巡視》為題收錄到《單行道》中。肖勒姆回憶道,他很難理解寫下這篇文章的人會繼續留在德國。這是因為那時的本雅明還對自己的學術職業生涯保有相當的信心。與此同時,布爾什維克拉西斯則昭示著另一種可能,是去巴勒斯坦還是莫斯科?在這個負責任的決定之前,本雅明必須要讓自己以漫游者的狀態盡可能多地收集經驗。
與拉西斯的第二次相遇發生在里加,然而,這次見面更像是本雅明的一廂情愿。拉西斯在她的回憶錄中寫道:“我去排練演出,滿腦門子的事情,瓦爾特·本雅明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喜歡給人驚喜,但我并不喜歡他制造的這一場。他來自另一個星球—我沒有時間陪他,他有很多時間去熟悉里加。”(Asja Lacis, Revolution r im Beruf, S.56-57)他在里加漫無目的地閑逛了四周,并將這種孤單的守候記錄下來,后來也被收錄到《單行道》中:
為了看望一位女友,我來到里加。她的房屋、她的城市和她的語言,我都不熟悉。沒有人等我,沒有人認識我。我在大街上孤零零地走了兩個鐘頭。就這樣我再也沒有看見她。……她很可能從一個大門里走出來,拐過墻角,也可能恰好坐在電車里。但在我們兩個之中,無論如何,我必須成為第一個看見另一個的人。因為,假如她將目光的導火索先埋到我身上—那我可能不得不像一座火藥庫那樣飛上天空。
申請教職被拒后的兩年里,本雅明一直斷斷續續著這種速寫。按照本雅明最初的構想,《單行道》就是這樣一本寫給朋友們的小冊子:“我想用幾個章節收錄我的一些格言、諷喻和夢境,每個章節都會以我一位親近的朋友的名字作為唯一標題?!薄秵涡械馈敷鹧允降膶懽魉坪躞w現了本雅明在謀求大學教授席位失敗后對自己的重新定位,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單子式”的,這既是對傳統體系性哲學的反叛,也帶有鮮明的《那不勒斯》遺風。他不再僅僅停留在抽象的理念世界,也不再借助詮釋經典藝術作品的方式,而是以物質對象作為哲學分析的出發點,發展自己全新的表達,這一切不能不說是拜拉西斯這位唯物主義者所賜。但是,本雅明的唯物主義并非馬克思或者列寧的辯證唯物主義。他的目的不在于揭示客觀世界的矛盾,或是主體對客體的克服;相反,他力圖呈現萬事萬物在存在論上的模糊,因為矛盾本身也是一種主觀建構的結果。
與《那不勒斯》相像的是,《單行道》里幾乎每一個意象都是多義的,都類似于既是“庭院”又是“樓梯”的存在。當思維從它被規訓的概念、邏輯中解放出來,它捕捉到事物之間新的關聯。本雅明從夢與神話中借用了重新看待周遭一切事物的眼鏡,但這副眼鏡并非為了看清,它的意義恰在于將物體之間的邊界、夢與現實之間的邊界統統模糊,這既使思維擺脫沉疴概念的異化,也同時使那些有待概念化的經驗得以被領會、通達。
就連“單行道”的書名也是這樣多義的意象:從正面看,它如一切同時代的事物一樣,有一個進步的方向;從反面看,它沒有掉頭的可能和其他的出路。近代以來,當金錢越來越成為一切事物的中心,拜物教統治了人的心智,威脅著傳統與直覺,精神在物質鐵律面前被碾成齏粉。物質主義的、不好奇的、自私迂腐的資產階級價值和道德使歷史行進于單行道上,不斷走向對人類自由的限制。在資產階級的進步史觀下,本雅明力圖對瀕死的事物進行挽救,雖然這恐怕注定是一場無謂的抵抗和有去無回的歷險。此外,本雅明對拉西斯的愛戀,也未嘗不是一條“單行道”——只管此刻的出發,孤勇如一支射出的箭,向無限的未知一往無前。
承接未知的下一站發生在一九二六年十二月的莫斯科。自這年四月起,本雅明開始患上抑郁癥,與此同時他還在翻譯《追憶似水年華》,但翻譯“虛弱與天才相伴相生”的普魯斯特毋寧是某種慢性自殺。羅沃爾特出版社遲遲沒有出版《親和力》和《德意志悲苦劇的起源》,在體制外成名的機會仍然遙遙無期,更重要的是本雅明失去了父親。在這種狀況下,加入德國共產黨,去莫斯科與拉西斯建立更親密的關系,為自己的人生開辟另一片戰場,能否成為擺脫當前困境的出路呢?為此,本雅明做了一定的準備,在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持續影響下,他繼續讀了《資本論》第一卷關于商品特征的一章,還讀了有關現實政治的共產主義分析,比如托洛茨基的《英國往何處去?》。此外,他還接受了馬丁·布伯撰寫莫斯科城市印象的約稿,為這次旅行提前預支了稿費。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壞消息是他的摯愛拉西斯此時正在經歷嚴重的精神崩潰,不得不在療養院休養,更壞的消息是拉西斯的男友萊西一直在陪伴她。本雅明到達莫斯科后,不得不面臨三人行的局面,本雅明根本沒有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更讓人失望的還有拉西斯喜怒無常的情緒和令人無所適從的行為方式,很快,本雅明就在日記中寫道,他感到“和阿絲雅分開生活的這個想法不再像以前那樣難以忍受了”。
愛情的未來似乎變得愈來愈暗淡,同樣地,理想政治的未來也在逐漸失去光彩。在萊西的帶領下,本雅明接觸了蘇維埃俄國的知識分子。他聽聞自列寧去世以來,黨在文化事務方面的緊張氛圍,感到“人們對嚴格進行政治立場的區分極端重視”,等等。
本雅明發覺,政治立場對于他的工作而言過于狹窄,即便這種“狹窄”能夠給他提供必要的“支架”,為生活填充各種事件,以擺脫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但一番思想掙扎后,保持獨立的意志還是占了上風。在莫斯科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游蕩、觀望,卻始終不能在行動的意義上向前一步,因而也注定無法受到任何庇護,只能孤零零地暴露在生命的偶然和各種彼此沖突的極端思潮影響之下。在這次莫斯科文化苦旅的尾聲,本雅明暗自許諾,如果有機會能爭取到和拉西斯一起生活的話,可能會成為他最先要做的、最重要的事,但他知道這件事不可能發生在俄國。
事實上,在一九二九至一九三0年的柏林,本雅明確實有過這樣一次機會,當時拉西斯受官方派遣負責建立蘇聯與德國左翼作家之間的聯系。本雅明用肖勒姆幫他爭取來的學希伯來語的獎學金,為拉西斯租了一棟大房子,卻對學習希伯來語三心二意。這不僅是為了拉西斯,更緣于此時的本雅明已在德國文化界嶄露頭角。這段時間,他的幾本著作相繼出版,就連赫爾曼·黑塞這樣的大人物都會告訴出版社,讀完《單行道》不由得心生激動。學術體制外的新路正徐徐拉開帷幕,本雅明為自己樹立的新抱負是成為德國一流的文學批評家,雖然,文學批評在德國五十多年來從未被看作嚴肅的文體,但至少這足以保證他的獨立性并容許他在思想上對各種可能性保持敞開。
當拉西斯完成公務要被遣返時,只有婚姻可使她繼續留在柏林,本雅明就果真戲劇性地與朵拉離婚了,但他和拉西斯的關系卻并沒有從此幸福起來,相反,他們只要在一起就充滿爭吵。更不幸的是,拉西斯得了急性腦炎,不得不被送往法蘭克福急救;而本雅明因為離婚官司在經濟上心力交瘁,飽受折磨。當本雅明在一九三0的跨年夜獨自一人躺在巴黎的賓館時,他再也沒有固定的居所收藏他的圖書,再也見不到阿絲雅·拉西斯,也再沒錢學習希伯來語了。
隨著納粹上臺,本雅明的出版越來越受限。一九四0年,在納粹的驅逐下,他逃亡到西班牙的邊境自殺,而拉西斯也在一九三八年三月被押送到卡拉干達集中營,她的男友萊西則在一九四三年也被關了進去,二人直到一九五一年才重見天日。之后,拉西斯才從布萊希特口中得知本雅明的死訊。
當各色的主義和意識形態鑄就的“單行道”各行其是,宣稱自己是真理的代言時,“本雅明充滿激情地,同時也是充滿反諷地把自己放置在交叉路口。對他來說,對許多位置保持開放十分重要:神學的、超現實主義美學的、共產主義的,等等。這些位置互相矯正,所以,所有這些位置他都需要”(Susan Sontag,“ Introduction”, in WalterBenjamin, One-Way Street and Other Writings ,p.27)。恰恰是出于對“單行道”的密閉恐懼,本雅明躊躇、猶疑,也因此始終無法將自己的人生安放于任何一元化的信仰、觀念系統、政治組織或情感關系之中,甚至他的生命最終也委頓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