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遠
一九三八年一月五日,《東京朝日新聞》 刊出了一則新聞,題為“岡田嘉子謎之去向:與杉本良吉氏一道消失在樺太”。在新年的喜慶祥和氣氛中,這則新聞的副標題更是聳動視聽—“離奇:遇難、殉情還是有計劃的私奔?”報道詳盡披露了三十八歲的著名電影女星岡田嘉子與三十二歲的新銳男演員杉本良吉自年前十二月三十日一道抵達樺太島(這里指當時被日本殖民占領的今庫頁島南部)直至雙雙失蹤的行程,其中不無蹊蹺:在入住賓館時,良吉使用了本名吉田好正,而嘉子卻化名為吉田よし子;一九三八年一月二日兩人攜禮品慰問了日蘇邊境警備員,并在當晚歸途中去向不明。
盡管入住旅館時,嘉子曾向人表示此番樺太之行是為懷舊而來,也是為阿依努·烏爾塔族題材電影積累資料,但警方依然根據良吉的左傾思想排除了殉情和遇難的可能,并認為極有可能是假托國境慰問之名越境蘇聯。當紅女影星、年輕男演員雙雙拋妻棄夫、私奔失蹤的勁爆新聞,旋即讓其親友和同事成為媒體追逐的焦點。《東京朝日新聞》找到了良吉之弟吉田好尚,據其透露,乃兄臨行前“留下了謎一般的話”:“母親就拜托你了,我與政治運動無涉,放心吧!”(《讀賣新聞》一九三八年一月五日)與嘉子同住的竹內京子(前夫竹內良一之妹)也表示她臨行前心情愉悅,稍顯異樣的是,她拜托自己賣掉所有衣物換成錢送給她(《東京朝日新聞》一九三八年一月六日)。盡管如此,樺太廳特高課和警視廳還是通過兩人足跡,以及馬橇車夫的證詞確證了其越境蘇聯的事實。車夫稱,接近國境線時,良吉假裝手槍在握,挾制車夫,乘其不備,二人借夜色遁入蘇聯境內。樺太廳特高課意識到茲事體大,隨即報告給了警視廳。特高課推定:“國人越境到北樺太領土內(蘇屬—引者),都會被下獄并施以重刑。盡管如此,良吉和嘉子兩位還是借慰問國境線警備員之名有計劃地逃往蘇聯境內,可以推測,他們應該曾與蘇聯方面私下聯系過。”(《東京朝日新聞》一九三八年一月六日)
特高課的推測并非毫無根據。一九二五年,良吉曾短期就讀于早稻田大學俄文科,具備一定的語言能力;而《東京朝日新聞》(一九三八年一月六日)則在回顧了他加入日本共產黨、活躍在無產階級文化戰線的經歷后進一步暗示,“杉本是已故小山內薰和在俄的土方與志之弟子”。一月八日《大阪每日新聞》更因良吉曾頻繁出入蘇聯領事館,直接以大字標題拋出了其推測—“嘉子、杉本入俄的背后難道是土方與志?”土方與小山內曾共同創建、經營筑地小劇場,后者歿后,小劇場分裂,土方組建“新筑地劇團”,并加入無產者劇團同盟,演出了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等無產階級戲劇。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小林遭特高警察虐殺,劇團曾為之舉辦了盛大的葬禮。在“治安維持法”不斷強化、風雨如晦的三十年代,土方的活躍自然會被認為是一種與官憲對抗的姿態。一九三四年八月,他與日共系戲劇家佐野碩到訪蘇聯,作為日本代表在蘇聯作家同盟第一次大會上發言介紹了小林多喜二遭虐殺一事,以及日本革命運動的現狀。發言內容不久傳回日本,土方因此被褫奪了伯爵爵位并亡命蘇聯。《大阪朝日新聞》一月九日的報道直接援引了來源不明、據信是良吉的自述稱:“到了俄國就能勉強應付得了了。特別是輾轉抵達莫斯科之后,以前輩土方與志為代表的很多知己都在那邊,我不會受到處罰,還能實現自己長年以來的愿望。”(就常識而言,行動之前為保密起見,越境者不可能說出來;越境之后因拘押、隔絕之故,在此時點上日本媒體對越境者心態亦無從得知)但戰時防范日德兩國的蘇聯之對日通報似乎也坐實了這次行動是“自愿的、有計劃的”(《大阪朝日新聞》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五日)。然而,事實上,一九三七年八月,受蘇聯肅反運動之波及,曾任職于國際革命戲劇同盟的土方與志和佐野碩早已被迫分別逃亡法國、墨西哥。多年后,曾供職于新筑地劇團的千田是也在接受加藤哲郎的采訪時稱,該劇團一九三七年九月即已得知了土方與佐野被驅逐海外的消息,“但由于戲劇理論的對立以及《安娜·卡列尼娜》競演等無聊的原因,與我們對立的新協劇團的杉本對此事卻并不知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很難說對肅反實態和在蘇師友們的際遇、動向全無所知的良吉之越境事件是“有計劃”的行動。
因左傾之故越境蘇聯的嫌疑使良吉所屬的“新協劇團”不得不火速斷尾求生。當此之際,較之于事實真相,立場表態似乎更為重要。“新協劇團五日上午求得警視廳的諒解,又從下午五點開始起在筑地小劇場劇團全體會議,其基本方針便是向警視廳當局保證劇團的思想轉向,結果全員一致決定(將杉本—引者)除名”,并為此向社會道歉,申明“杉本此次行動與劇團完全無關”(《讀賣新聞》一九三八年一月六日)。六日下午,嘉子所屬的“井上一座”也召開了協議會,而與“新協”的決絕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對于這位演技絕佳又有著極強市場號召力的一線女星,眾人一致認為其“沒有任何思想上的嫌疑”,并向警視廳陳情,“若有可能,我們愿以溫情迎接嘉子的歸來”(《東京朝日新聞》一九三八年一月七日)。
就這樣,在官方和大眾傳媒混雜著臆測的捕風捉影,以及戰時日、蘇因彼此防范隔絕而產生的信息不對稱中,以政治正確為準繩,事件基本被定性為曾事先與蘇聯方面聯系過的、“有計劃的行動”,其主謀無疑是有著左翼思想的良吉,而嘉子則便被普遍目為受良吉的左翼思想牽累、放棄了藝術生命的受害者。她被認為與思想問題毫無牽連,“在事變下的非常時期,突然從樺太國境入俄,是棄作為女演員之生命于不顧”之舉。所謂“事變下的非常時期”是指一九三七年全面侵華后、日本國內“精神總動員”時期,報紙上大同小異的論調也自然都與此密切相關。四個月后,《大阪每日新聞》(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五日)以“岡田嘉子等人過著悔恨的生活”為題,臆測了在蘇聯作為“外宣機器人”被迫從事諜報翻譯工作、釋放無望的良吉、嘉子之苦澀心境,“非常時期”日媒涉蘇報道的內宣功能由此可見一斑。
前文不憚辭費,對主流媒體上事件相關各方的即時性判斷、反應做了考索,旨在強調昭和軍國主義下的媒體宣傳極有可能形塑了日本國民對事件性質的認知—這幾乎是大眾了解作為“時事”的越境事件之唯一窗口。時人與后來者的言說中著意凸顯了什么、遮蔽了什么,甚至憑主觀臆測篡改了什么,在此大都有跡可循。由于資訊不暢、言論空間逼仄,自戰時至戰后冷戰時期的異態時空中,日本國民對該事件的認知也幾近止步于此。
故事的后續發展極盡曲折和悲慘。二人入蘇后,經GPU(內務人民委員會國家政治保衛局)的調查被分別關押,自此動若參商。良吉拼命奔赴的國度,最終卻埋葬了他。在“大清洗”的恐怖氛圍中,不堪拷問的他被迫做出了“我是為見梅耶荷德而來的日本間諜,梅耶荷德的助手佐野亦是間諜”的偽證,這番供述也成了清洗梅氏的決定性材料之一。而在后來的公審中,以做偽證為恥的良吉推翻了此前的供詞,其后遭到槍殺(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曾追蹤此事的今野勉認為,“需要杉本只是為了逮捕梅耶荷德,取得口供后,為了防止他翻供,就只能殺掉”。嘉子則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而對于這一切,當時日本國內無從知曉。
在戰后的一九四六年日本文學界的戰爭責任論爭中,這件陳年舊事中的動機、時機問題再次成為爭議話題。一九四六年一月,《近代文學》同人中的左派荒正人、佐佐木基一和小田切秀雄創辦了一份小報《文學時標》,他們將火野葦平、佐藤春夫、菊池寬等四十位被認為協力了戰爭的文學家押上道德法庭,一一論罪,此舉亦為文壇所側目。然而,真正暴露了其徹底激進姿態的,卻是一九四六年二月同人們召開的一次題為“文學家的戰爭責任”的座談會,對話概要刊載于川端康成等創辦的《人間》雜志。與《文學時標》上的據實控訴有所不同,此番討伐的重點則是那些無產階級文學和藝術派陣營中看似無需承擔戰爭責任的文學家們,戰時的他們或逃亡異國、或牢底坐穿、或緘默不群,但都因戰時“不抵抗”而未能躲過批判者們的良知譴責。座談會上,在托馬斯·曼、羅曼·羅蘭和托爾斯泰幾位世界級抵抗者、批判者的光環映照下,戰時逃亡中蘇的鹿地亙和杉本良吉被三十三歲的荒正人作為“文學家反對戰爭的唯一的最高案例”而提出。但這一見解當即遭到平野謙的質疑,他要求重新評估鹿地亙逃亡的時機、動機,以及上述兩人逃亡時日本言論環境的嚴酷程度和反抗的可能性,荒隨即附和稱:“有必要考慮杉本、鹿地是作為文學家逃亡的,還是夾雜著個人私事而越境或潛入重慶的。”(《人間》一九四六年四月號,152—153 頁) 兩個月后,平野謙又發表了一篇題為《一個反題》的文藝時評,他聲稱:
報紙報道說,鹿地亙將于近期自重慶歸國,杉本良吉不久之后也會回來吧。新聞界也許會像對待野坂參三那般,將其奉為國民英雄。事實上,他們也確曾飽嘗艱辛。
但即將回國的他們今后若將主要活躍在文學和藝術領域(盡管期待如此),那么,與單純將其奉為國民英雄的做法相反,我們應該追溯他們無奈亡命的復雜狀況以及當時之情勢。唯有闡明其文學意義,才是待之以文學家的唯一正道。今天之所以要特意談到這些,是由于文學家的戰爭責任是一個與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之功罪以及轉向問題幾乎密不可分的議題……(《新生活》一九四六年四、五月合并號,49 頁)
在翌月發表的《基準的確立》中,平野更是直言不諱地宣稱:“我的真意在于,警惕左翼英雄主義的簡單復活,警惕借著外化感傷的左翼英雄主義提出戰爭責任的不在場證明之舉。”戰后初期,發生在平野謙、荒正人和中野重治之間的這場著名的“文學與政治”論爭,雖以戰爭責任為話題,內里實則潛含著對戰后文壇領導權的爭奪。但平野顯然不知良吉早已殞命異域,反倒對預想中即將返國、享受國民追捧的“杉本良吉”心存警惕,意圖搶在這些道德明星歸國引領潮流之前先發制人。在《近代文學》同人們看來,作為戰爭中的“不在場者”,鹿地與杉本甚至比常年身在囹圄而未轉向的宮本顯治、藏原惟人責任更小,更具道德優勢。因此,戰術層面上只要將杉本等定責,其敵手左翼陣營便面臨整體垮塌,這是顯見的多米諾效應。而良吉與嘉子在蘇聯的際遇、生死自然不在慮中,他們淪為平野謙們表述其“政治與文學”觀念、戰爭責任認知的工具人;難以實證的動機、目的便必然成為這番誅心之論的核心指向。
在《一個反題》中,平野明言,他便是從報紙新聞中得知二人越境逃亡之消息的。文中,作者做出了一些臆想—“岡田應該是迷上了杉本了吧?越境這般‘思想性’行動也全都是順著心上人心意的吧?”接下來,建立在此臆想基礎之上的批判卻是劍拔弩張:“問題在于,一個左翼戲劇家通過與電影女星同行,巧妙地騙過當局耳目,越境逃亡。……杉本是被何種理想附體抑或直面怎樣的困境,以至于決意潛入蘇聯,我自然不得而知。我不過是清楚地知道一個事實—杉本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利用了一個嬌小而年長的女演員。但這一微不足道的事實卻是極為重要的。”他指出,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乃是政治的基本特征,“無論杉本良吉胸懷何等高遠的理想,僅憑將一個活生生的女性作為其實現理想的墊腳石這一點上,我們就必須對其高遠理想的整體做出嚴厲的批判”。這番控訴雖凌厲有余,但在認識層面卻并未超出一九三八年官方與輿論界確定的基本論調。
若平野的指控成立,那么,“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則將成為左翼陣營的一個難以辯駁的道德污點。而問題的關鍵便在于,越境事件是良吉對嘉子的“利用”嗎,二人究竟為何要逃亡蘇聯,嘉子對此有過悔恨嗎?事實上,一九三八年一月七日的《東京朝日新聞》即已刊出短消息稱,警視廳在搜查過二人住宅、調查過其近期行動后確信:“二人并非與蘇聯取得聯系后越境的。可能是杉本因在藝術領域陷入困境,加之同人生病等原因產生了厭世情緒,基于個人的考量而越境的。岡田對此產生了共鳴,于是才引發了這次的越境事件。”這則消息值得矚目者有二:一是事件的非計劃性,二是嘉子行動前的理性和自主性。而這些信息似乎是平野從報紙上有所了解(從對良吉面臨困境之論上推斷)卻不愿相信的。
子非魚,魚之樂或不樂殊難置喙。逝者已矣,唯有傾聽生者證言。刑滿釋放后的嘉子并未回國,而是選擇在蘇聯從事播音和演藝工作,到一九七二年抱著亡夫瀧口新太郎遺骨回到日本時,已暌違故土三十五載。一九七三年,廣濟堂出版了嘉子回憶錄《無悔的生命》,當年那件舉國轟動的往事自然也是書中繞不過去的話題。她坦言,當時兩個人都處于困境之中。“七七事變”后的日本陷入了全民戰爭狂熱之中,《日德防共協定》的簽訂更使日共系藝術家的生存雪上加霜,當時因參與左翼運動被判有罪、處于保釋出獄期的良吉更感到了嚴重的生存危機。“他最怕的便是收到紅紙(即征兵令—引者),一旦被征兵,作為思想犯的他顯然將會被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身為演員的嘉子本人也意識到:“很清楚的是,再這樣下去,就不得不去演充當帝國主義走狗的戲碼。”
我們倆無時無刻不在凝視著環繞在四周的黑暗,動輒陷入沉默。
“哎,我們索性逃到蘇聯去吧!”
他猛地盯住了我,告訴我以前他也曾有此計劃,但未成功。話雖不多,但我從他的反應中看出他覺得我的方案也似無不可,就急著一口氣做出方案。我記得那是在十二月《彥六……》上演第一天的幾天后。
良吉為嘉子放棄影壇聲望感到可惜,反倒是后者更為灑脫:“說實話,我絲毫不覺得留戀。……現在的局勢,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能演正經戲。若是能成功進入蘇聯,到了莫斯科,土方與志和佐野碩都在那里。他在那邊可以與國際左翼戲劇聯盟聯系去工作,我就去學演戲。他說,情況也不會一直如此,一定會誕生新的社會,到那時我們再帶著‘禮物’回來!”一九八0年,嘉子又以對良吉的回憶為連載的《留在心底的人》系列壓軸,文中,她再次將責任攬于一身,表示:“我不記得他說過什么‘要去執行黨的指令’云云,但最先提出越境去蘇聯的是我。”
良吉逝后,實情已難確證。而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嘉子維護戀人清譽的拳拳之心。然而,何謂“無悔”?二00八年十月十一日NHK 播出了一段嘉子的影像視頻,她強調:“我不喜歡后悔過去。”“不喜歡后悔”與“無悔”事實上存在著微妙的語義差異。時過境遷,嘉子是否因“不喜歡后悔”而“揉搓”了其與杉本相關的感情記憶,今人已不得而知;但在三十年代的“非常時期”,嘉子作為演員遭遇到的艱難藝術環境及其歷盡風雨卻對良吉初心不改、一往情深的愛戀和維護恐怕是難以“揉搓”的。然而,雖不喜歡后悔,但她對良吉的歉疚卻成了壓在心底的重荷。一九九二年六月,日本各大媒體披露了在蘇服刑時期的嘉子于一九四0年一月二十七日寫給蘇聯當局的一份《請愿書》,文章最后出現了這樣一段文字:“背負著間諜的污名比死還讓人痛苦。為了我,深愛著蘇聯的杉本也蒙受著間諜的污名。犯下了無法挽回的罪過,讓我的內心日夜倍感自責。請再調查一遍,給我們摘下間諜的假面。求求你們了!”正如河崎保所洞察到的那樣:“她將這份無法向任何人傾訴的煩惱藏在心底,在其后五十三年的人生里,她一直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
一九八六年,嘉子重返莫斯科,并于一九九二年謝世于異鄉。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日,朝日電視臺公布了一段有關她的未公開影像。她表示自己生前有件必須親手完成的工作—完全不知良吉身葬何地的她要為之尋找安魂的歸宿。最終,嘉子將良吉翻譯的日譯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帶到了索契,將其與戀人遺像一道放到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紀念館的書桌上。這是她最后的工作。至此,她終于可以卸下了一九三八年一月三日跨越北緯五十度線以來的心靈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