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想他

☉賈小凡

“姥爺，你可怕死呀？”

“不怕。”

“為什么呀？”

“活著跟你在一起，死了跟你舅舅他們在一起，兩邊都是我的親人。”

最近，我重溫了一部上映于2010年的國產電影——《我們天上見》，上面這段對白就出自其中。

這幾年的清明時節，到處都是回不去的老家，和無法親自到場的祭奠。于是我翻出這部老電影，又看了一遍主人公曉蘭和她姥爺的故事，以緩解郁結的哀思。

盡管片名就透露了這是一部令人感傷的悲劇——姥爺的生命終將消逝，但每一個屏幕前的“我”也終將學會告別。告別生命中最愛你，也愛得最沉默的那個老人。

1

那是在已經遠去的20世紀70年代末，10歲的曉蘭和快90歲的姥爺，在南方多雨的小城相依為命。曉蘭的父母遠在新疆，久久不得歸來和他們相聚。

其實，“80后”“90后”也大都有被祖輩帶大的經歷：或因為雙職工家庭更加普遍，或因為父母離鄉務工。因此，片中的許多細節，都讓觀眾感到“極為真實”，“自己小時候也經歷過”。

曉蘭的鄰居姐姐突然遭遇意外去世，第一次體會到生死殘酷的曉蘭做了噩夢。她半夜驚醒，出了一身冷汗，然后躡手躡腳地挪到姥爺的床頭。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姥爺的鼻子下面探鼻息，確認一切正常后，她才如釋重負。幼年不諳世事，但對那個最信賴的老人，她有著本能的依賴和對失去他的恐懼。

在更加艱難的年月里，祖孫倆只有彼此可以依靠。曉蘭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加上“不幸”姓蔣，在學校里吃盡了苦頭。大家都嘲笑她、捉弄她，甚至欺凌、辱罵她。姥爺是她身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大人，也是唯一的保護人。

為了讓曉蘭學些本事，將來好留在城鎮里，姥爺把她送到體操隊。他托了關系，好說歹說，才讓老師拿正眼看了曉蘭一眼。曉蘭根本不是練體操的料兒，上來壓腿10秒鐘，就痛得號啕大哭。在一邊看著的姥爺急得手足無措，趕緊擺了個猴臉逗曉蘭笑。下了課，他拉著曉蘭往外走，連連說：“不練了，不練了，咱們再找別的學?！?/p>

在這個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個生活在40多年前的老頭兒，和我們這代人的姥爺，其實很像。他們是傳統家庭的長者，是一家之主，他們沉默寡言，做的比說的多，但在面對家里的小孩兒時，他們總會無條件地遷就。

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他們會縱容你；但面對原則問題，就一定有不容觸碰的底線。姥爺也會打曉蘭。一旦曉蘭觸碰底線——扯謊騙人，姥爺就嚴厲地講：“戒尺?！崩褷斠徽f出這兩個字，曉蘭平時玩得再野，也會噙著淚花兒乖乖地把戒尺捧過來。

一生正直，在抗日戰爭時期不肯自辱給日本人開火車的老人，對膝下唯一的孫輩最看重的，無非是要誠實，做個好人。所以文章開頭那番令人心酸的對話，還有下文——

曉蘭問：“那人死了以后都去哪兒了？”

姥爺說：“好人在天上，壞人在地下。”

“什么樣的人算好人？”

“幫人做好事，不講瞎話，就是好人。”

姥爺去世后，曉蘭一個人趴在棺材上，偷偷坦白了自己撒過的兩個謊。姥爺讓她給體操教練送哈密瓜，她怕人家嫌她拍馬屁，就自己吃了；姥爺最愛的蘭花，是被她不小心弄死的。

“我就這兩件事瞞著你，怕你對我失望，就一直沒敢告訴你?！爆F在說出來，也是怕自己做不成好人，將來不能和姥爺在天上相見。被老人庇護著長大的小孩兒其實什么都明白，越是被偏愛、被縱容，在真正重要的事上，越是不愿讓他對自己失望。但時間太殘酷了，他們好像總沒有機會看到，那個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兒真的長成了不錯的大人。

2

對“來不及”的懊惱，似乎是所有成年人追憶去世的祖輩時，都無法繞開的心結。相處的時間注定不會天長地久，留待后來咀嚼的空白時間又太多。

電影中最殘酷的，不是姥爺去世的結局，而是眼看著他慢慢衰老，生命力被一點點抽走又無能為力。

起初，姥爺精神矍鑠，操持著這個兩口之家的一切事務，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曉蘭。為了讓她有條件練體操，他甚至親自打了個木頭架子。后來，姥爺的腿腳不那么利索了，走路都得拄拐杖了。再后來，他在做飯時也感到力不從心了。最后，姥爺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像小孩子一樣需要人喂飯。此時拿著戒尺“訓誡”的人，換成了曉蘭。

本片的導演蔣雯麗在與這部電影同名的回憶錄里這樣寫道：“他扶持我長大，我陪他走完人生的路。一個生命像小樹一樣長高，長壯實；一個生命卻像一棵老樹一樣，慢慢地倒下了?！?/p>

小樹是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是和老樹逆向而行的？對曉蘭來說，這個過程發生得太無情了。她不過十二三歲，但隨著姥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不得不變得更加沉穩，甚至不像個孩子。

但對現在更多的人來說，因為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人們很難一直沉浸在見證祖輩老去的狀態里。

長大后，我們回家的次數變少了，每次見面的時間間隔變長了?；丶铱吹侥莻€熟悉的人，你會驚訝于他的陌生：雖然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老了，可時間依然會讓他變得更老。但人往往不會在一個時間節點突然醒悟，“我要好好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更常見的是，在失去之后的回憶里，一切都變成了對“當初為什么沒能再多做一點兒什么”的懊悔。

全片最讓我覺得難以釋懷的，其實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情節。

一個夏日的晚上，爺孫倆在小院里乘涼。姥爺翻出他年輕時獲得的勛章，拿著一個一個地給曉蘭講，當時他給哪個大官開了火車，怎么跟日本人斗智斗勇。姥爺難得講這么多話，但還沒講完，曉蘭就睡著了。姥爺轉頭一看，也就收了話匣子，吹滅燈睡覺了。

在電影的后半段里，沒再出現姥爺對自己的過去這樣有興致，話這樣多的情節。就像在我們的生活里，你也不知道在哪一個不起眼的當口就錯過了——那些沒說完的話、沒有被追問的往事，等日后想起來才感到遺憾。

此時，你會發現，你是真的很想他。

（臥龍城主摘自微信公眾號“Vista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