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期

一

方圓沒有想到的是，疫情如此嚴重，劉備和宋可行兩個兄弟竟然要同時到達被封閉的海潤酒店。

天上飄著小清雪，涼意沁人肺腑，有一種難言的清爽。潔白的積雪漸漸加厚，人行道旁的梧桐樹披上銀裝。想到夜幕降臨，兩位老兄爬窗而入，方圓不禁好笑。人心深不可測，真不知會導致何種結局？

這時，倉庫門吱呀一聲開了，那神秘的老頭兒走進來，一躍跳上窗臺，蜷起雙腿，深深呼吸。真好，我真想跳到街上跑一跑……老頭兒悠然，仿佛對即將發生的一切了然于胸！

方圓有些緊張，起來拽他胳膊：下來！

老頭兒推開他：別害怕，我不會上街亂跑。他乜斜著眼睛瞅方圓，這么多天的接觸，知道我全部秘密了吧？

方圓愣住了，他沒想到老頭兒說出了這樣的話，知道什么？這個撿來的爹！但方圓見老頭兒此時仿佛神志清醒，不像幾天來東西不分地糊涂，很想與他談談心，真正了解一下他的底細。他假裝胸有成竹地說道：現在你啥事也不必瞞我了。

老頭兒臉上浮現羞怯神情，有幾分可愛地說：阿青啊，我對不起你媽！

一聽到“阿青”兩字，方圓的心一緊，但馬上鎮靜下來，趁機抓住了這個他一直感興趣的話題，你做了啥壞事？

我做了啥壞事？老頭兒也有些迷茫，停了停，似乎下了決心。那好吧，我說了，你也要對我坦白！咱爺兒倆都掏心窩子，好不好？

難道他知道了雞公和老備要來，才和他坦白？方圓有些疑惑，心頭一動，怎么透露的消息呢？

雞公和老備的前來也是因為方圓疫情初期莫名其妙撿來的這個爹——就要過年了，疫情鬧得人心惶惶，方圓的海潤酒店打算關門歇業，可就在這天傍晚老頭兒來了。

老頭兒低垂著腦袋在斜照的光柱中打瞌睡，蘭花上前只問了幾句話，就一臉慌張地跑來對方圓喊：你爹來了！然后又問，我從沒聽說你還有爹？

方圓緊跟蘭花走出廚房。一見方圓，老頭兒就喊：阿青，兒啊，你怎么這么多年不回家呢？方圓的臉唰地白了，木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老頭兒說：我把惶向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沒想到你來了北方。

方圓強作鎮靜，單刀直入地問：大叔，是誰把你送到這兒來的？

老頭兒瞪起眼睛：什么？親爹都不認啦？

方圓不與老頭兒糾纏，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老頭兒狡黠一笑，伸手指著蘭花鼻尖，問她，是她把我領來的。

蘭花急了，我？我認識你嗎？

方圓腦筋飛快地轉動：阿青，惶向，一大堆往事如烏云涌上心頭，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當年，惶向是一個非常自由的地方。當地人說過一句名言：惶向沒有政府，只有公司;沒有領導，只有老板。惶向的空氣中仿佛飄蕩著某種激素，使人產生莫名的激動。自由伴隨夢想而行。

方圓滿懷夢想和兩位同學奔惶向來。宋可行，綽號雞公，大學時代與方圓睡上下鋪。另一位，劉備，當時同學們都樂了，你敢叫皇帝的名字？劉備扶扶眼鏡：老爸起的，他膽大我也沒辦法。老成溫和，天生皇帝材料。

劉備當不了皇帝，只當了個副科長。方圓在一所名牌中學當語文老師。宋可行天馬行空，索性辭職下海，成了一名炒股專業戶……宋可行說，馬上就要來一波大牛市，他們兄弟一塊兒上陣！各自把錢打入雞公的賬戶，半年工夫翻了兩倍！

人變闊了，膽子也大了，想要活出另一番光景。雞公推出惶向：南方一個剛崛起的城市，人人可以當房地產商。三人合股闖蕩，說不定一不小心成了李嘉誠！青春熱血動蕩，劉老備帶頭辭去科長，方圓也向校長提交了辭職信，一路殺向這座魔城！

方圓不敢再想下去，只好把老頭兒先留下來，他試著把這個消息通知劉備和宋可行，然后再做從長計議，畢竟該來的一定要來！何況，疫情封城，海潤酒店也被封閉起來，想把他趕走也送不出去，方圓和蘭花只能和他待在一起。沒想到，得到的反應超出了他的預料，宋可行當時就要來，劉備卻玩起了失蹤。

幾天來，這老頭兒情緒反常，說話語無倫次。據說，老年癡呆癥患者的記憶有一個特點：距離越近的事情越容易遺忘，距離越遠的往事卻記得非常清晰。方圓仔細盤問老頭兒的來歷，可剛說過的話轉眼就忘了。老頭兒說，封城了，他爬上最后一班臥鋪大巴，才逃了出來。方圓又問，大巴一路上跑了多少小時？老頭兒卻說飛機在天上能看見海。方圓再追問下去，飛機又變成火車……然而方圓提起往事，老頭兒卻頭頭是道，讓方圓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方圓從他談話中看見阿青的人生拼圖。少年時期，阿青的父親似乎得了什么重病，住在醫院里很長時間。母親帶著阿青定期探望父親，他可能得了某種傳染病，不能與親人接觸。他們隔著玻璃窗說話，每一次老頭兒都很傷心。

老頭兒在窗臺上坐著，雪花飄落在他稀疏的頭發、眉毛上，仿佛撒了一層鹽。

方圓看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站起來關窗，他怕自己即將開始的懺悔傳到街上。

我不是阿青，我叫方圓！我不是你的兒子，你聽清楚了嗎？方圓注視著老頭兒的眼睛，低聲強調。

老頭兒點點頭，他似乎特別清醒，一下子搞清楚人物關系了。

好吧，方圓。你和阿青做過朋友，后來怎么翻臉了？

方圓講述十幾年前在惶向的情景：是方圓把湖南幫的阿青引進公司的。阿青生得矮小，極瘦，眼睛射出精光，讓人感覺瘦小的身體里藏著不同一般的力量。他說自己是做建筑生意的，喜歡結交各路朋友，最大特點就是為人豪爽！方圓覺得這人挺有意思，把阿青帶回公司亞細亞，阿青請老備、雞公喝酒時一副豪爽的樣子。他想攬工程，當時他們的亞細亞已經有了不小實力，同時蓋四棟小樓。

阿青不斷地請客，一團熱絡中，他們定下了工程承包的事情，談好價格，就準備跟阿青正式簽合同了。隔壁老板提醒他們：你們知不知道阿青有點小毛病？吸毒！小老板是湖南人，他還告訴方圓，阿青是湖南幫骨干分子，惹不得！

小老板兀自走了，方圓、老備和雞公都頻頻搖頭：吸毒的人最危險，當即決定終止合作！四座大廈都要開工了，雞公和老備負責以極低的價格承包給一支由四川人組成的建筑隊。開工那天很熱鬧，包工頭用濃重的川音講了很多吉利話。還放了兩串鞭炮，和他們共飲一大碗白酒。三個老板各握一把鐵鍬，挖下第一鍬土。方圓心頭一熱，激動得淚花滿溢，這是在奠定百年基業啊！

回到公司，晚上要喝酒慶祝。外面的防盜門被砰砰砰擂得山響！打開門一看，是阿青，帶著兩個湖南人來了。雞公問，什么事？阿青面無表情。方圓從廚房出來，看見阿青已經在沙發坐下了。那兩個敦實的湖南漢子穿著短袖黑衫，露出刺龍畫虎的胳膊，一臉兇相，眼神嚇人。他心里一沉，麻煩來了！

阿青直截了當提出要求：賠償損失！劉老備態度和藹地笑問：我們的工程，你沒投入，怎么會有損失呢？我們也沒簽過合同，你索賠沒有依據啊！阿青人雖然瘦巴巴的，卻很有架勢，往后一仰靠著沙發，向兇漢伸出手掌。

右邊的大漢從皮包里拿出油紙包裹，阿青動作夸張地剝去油紙，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他手指摸摸刀刃，斜眼看著老備，我請你們喝酒唱歌，到頭來工程沒拿到，怎么沒有損失？劉備望著砍刀聲調軟了，卻還辯駁：我們也回請過你，大家交朋友嘛……阿青吼起來：精神損失呢？我讓你們耍了一回，這損失要多少錢補得上？

說著，他把砍刀往茶幾上一甩，刀尖戳進木頭，顫巍巍立在老備面前，嚇得他眼鏡滑到鼻尖上！

方圓注意到，阿青眼睛里火星閃耀，兇氣逼人。他那瘦窄的臉配一雙圓眼，使人想到一種猛禽——老鷹！方圓倒吸一口冷氣，滿嘴苦澀，那雙鷹眼給他留下了永遠的記憶。

阿青走了，臨走開出賠償價碼——三萬元！當時三萬元能頂現在三十萬元，他可真是獅子張大口，開出這樣的天價！

然后呢？老頭兒睜大眼睛問道。

阿青死了！方圓說。

怎么死的？老頭兒暴跳如雷，又說，我知道是你們殺了他。

不，是淹死的，阿青就是死在水里……方圓痛心地垂下頭，雙手捂住臉龐。

你跪下！老頭兒神情冷峻，厲聲命令道。

方圓一怔，抬頭望著他。負罪感使他膝蓋一軟，跪倒在老頭兒面前。

老頭兒大聲喊道，有罪就得罰，你欠下的債要還！

方圓被罪惡感壓迫著，此時產生一種逆來順受的心情。好，你盡管出氣……方圓垂下頭，跪在老頭兒面前，決心接受一切懲罰。令他沒想到的是，老頭兒用指關節在方圓頭上鑿暴栗，下手越來越重！

你弄死我兒子，我今天要你拿命來抵！他的咆哮越來越激烈，口氣也越來越惡毒。

方圓抱住腦袋，跳起來拉開倉庫門，竄到走廊上。老頭兒瘋狂起來，眼睛鼓凸，充滿紅絲！他追著方圓打……方圓逃到餐廳。老頭兒緊追不舍。蘭花聞聲跑下樓梯，喝止老頭兒！老頭兒卻抓起吧臺角落一個空酒瓶，猛地砸向方圓的頭頂！酒瓶碎裂，一道鮮血像小蛇一般，流向方圓的額角……

蘭花慌作一團！連方圓養的傻大狗虎子也漫無目標地怒吼著，在餐廳里亂跑一氣。她拖著老頭兒回二樓房間，老頭兒在樓梯上一步一回頭地朝方圓怒吼：你要給我兒子償命！我不會放過你的！

蘭花找出碘酒、棉花、紗布，為方圓包扎傷口。只聽他嘆息道：坦白也有代價啊……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方圓繃緊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樓上的老頭兒還在吵鬧，蘭花從內衣口袋找出一個藥瓶，朝方圓晃了晃，說：老頭兒犯病了，我得上去給他吃藥。

方圓問：他有什么病？

蘭花表情從容：他有精神病史，狂躁癥之類吧，還住過醫院呢。

你怎么知道的？方圓瞪圓了眼睛。

蘭花瞥他一下：難道你真的沒看出來？

方圓更奇怪了：究竟啥意思？

蘭花沉吟道：我不能再騙你了，再說雞公和劉備就要來了。她又晃晃小藥瓶，說，現在老頭兒正發精神病，我要給他吃藥去，讓他安靜下來，我再給你仔細解釋。

方圓望著她登上樓梯，一臉迷惑。

二

蘭花在樓梯口打開電燈，方圓才想起時間已經很晚，兩位兄長應該快到了。他振作精神，又向倉庫走去。老頭兒到來的消息發出后，他們的反應打消了方圓的顧慮，斷定他們要來，他們知道這老頭兒是沖著他們來的。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雞公接到信息，馬上回復：我馬上動身，盡快趕到！而老備，失蹤了一般不曾出現，方圓又聯系了幾遍，電話不接，信息不回，難道是這家伙做局？正納悶兒哪！出現了！竟然就來到了跟前！這是他的性格，凡事沉得住氣，做事沉著老辣。但阿青畢竟是他們的心結。那么是誰在做這個局呢？方圓又迷茫了。

當年在惶向的雨季，雨水淅淅瀝瀝，像任性的小姑娘哭個不停。出門時打傘，到了橋頭雨停了，遠處的深山想必雨大，洪水翻卷灌滿整條河床。雞公手里提著一只黑色密碼箱，裝著一箱子鈔票。凈是十塊錢一扎小票子，三萬元也就差不多裝滿了小黑箱。

阿青騎著一輛摩托車出現在河對岸，騎到石橋中央停下了。石橋有些年月了，連兩邊的護欄都殘缺了。摩托車轟轟地響著，他摘下頭盔掛在把手上，朝著方圓他們勾勾手指頭，讓他們過去。

雞公提著黑箱在中間，三個人一字排開慢慢走向阿青。交易過程很簡單。阿青倒顯得大氣，也沒細點鈔票，就把一扎一扎十元票子從小黑箱拿出來，塞進他斜背在肩上的一只挎包里。說了一句：人貨兩清，再不相干！

阿青要走，老備卻抓住摩托把手。且慢，你應該打一個收條。阿青瞪起眼睛，哪來那么多啰唆？這地方我怎么寫條子？老備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收條我們已經寫好了，你看一下，簽個字就行。雞公也在旁邊說：是啊，以后再有麻煩，我們拿不出收條，這錢不是白給你了嗎？

阿青冷笑。他也不再多說，墊著黑箱在收條上簽字。方圓注意到他的武器——那把包油紙的砍刀也裝在挎包里，露出刀把兒。

天忽然又下雨，閃電劃破烏云，響起隆隆雷聲。山洪下瀉更急，河水漫上河岸，直逼石板橋面。這時候，方圓與阿青忽然沖突起來！兩個人電石火花，暴跳如雷，都怒不可遏！

過后回憶，老備說是方圓先罵了阿青;雞公說不對，是阿青罵了方圓，方圓才回罵他。當時吵得很兇，并且動起手來！方圓伸手掐住阿青的脖子，瘦小的煙鬼眼睛暴鼓，落了下風。但他唰地抽出那把砍刀直劈方圓的胳膊。方圓后撤，阿青閉著眼睛揮刀亂砍，雞公、老備想助戰卻無法出手。大雨瓢潑，一場混戰，四個人亂作一團。

出人意料的悲劇發生了——阿青向后跌倒，從石板橋面殘缺的欄桿縫隙里滑落到洪水之中！轉眼間，他干瘦的身體被混濁河水卷走，滔滔的河面再不見他影子。摩托車和頭盔留在石板橋上，裝錢的挎包隨著阿青一起被卷走。

老備使一個眼色，指著摩托車。快啊，動手！方圓和他共同把摩托推入洪水。雞公撿起滾落在地上的頭盔，奮力一擲，頭盔就像阿青的腦袋在浪濤里起伏漂蕩，迅速往下游奔去……

多年離散的兄弟肯定會團聚的，只是沒想到是這種方式。手機鈴響，劉備先到。他的車好牌照硬，一路在高速上疾駛，所以走得晚、到得早。雞公正相反！他們先前微信約定，以窗口為通道，也標好了位置，所以劉備來得十分順利。

劉備高個頭兒，敲敲玻璃窗朝方圓微笑。方圓開窗，拉劉備攀上窗臺。沒等方圓開口，劉備先指著他頭上的繃帶，問：怎么了？

那老頭兒瘋了，差點把我打死。

方圓把劉備領到餐廳，坐下喝茶。不一會兒工夫，他又到倉庫候著，雞公終于也來了。他把灰色桑塔納停在馬路旁，抱著兒子藍天來到窗前，先遞上兒子，自己也鉆進倉庫。

窗戶關嚴，街上寂然無聲，皚皚白雪在路燈下閃光。全市隔離，人跡罕見。在這樣的時刻，神不知鬼不覺，海潤酒店住進了一群神秘客人。

雞公看見劉備十分詫異：你怎么也來了？不是失蹤了嗎？他臉上除了驚訝，還有明顯的失望。劉備呵呵一笑。方圓將一切細節都看在眼里。他還沒來得及把劉備要來的信息告訴他，所以雞公還以為自己拔得了頭籌呢。

蘭花見了雞公橫眉冷對，而對兒子卻熱淚縱橫，十分親熱。藍天一路顛簸，累得睜不開眼睛，只想睡覺。

方圓看出了雞公的小心思，他這么著急趕來，肯定有他自己的目的，具體干什么？他說不清楚，畢竟當年的分別不是那么體面。方圓不會忘記惶向那個暴風雨之夜。他們要逃離惶向。老備收拾行李：快點！快點！

出逃計劃是當天下午老備才向方圓和盤托出的。老備打開密碼箱，亮出一箱子鈔票！他剛剛賣掉了靠淡澳大道的價值頗高的一塊土地。這是亞細亞公司最重要的資產。原計劃蓋一座真正的大樓——希望大廈。然而，雞公炒外匯輸掉太多的錢，現金流斷了！賣地是不得已之舉。

我們必須走，雞公把亞細亞公司帶上了絕路！老備一臉決絕的表情，再跟他混下去，我們會陷入不可知的災難！

方圓同意老備的判斷，對于迷戀期貨外匯病入膏肓的雞公他也早已絕望。但是，這么做太絕情了吧？就這么一走了之，還把賣地款全部卷走？

老備強調，核心就是這箱鈔票。放過這次機會，他們將兩手空空離開惶向！他冷靜分析道，這筆錢相當于我們來到惶向投入亞細亞公司的本金。這兩年的利潤我們一分錢也不要，只求保本。雞公要是肯收手，把剩下的小樓賣掉，還是有利潤的——那是我們留給他的利潤！可是，他剎不住車，誰也拽不住他這輛瘋狂的戰車！

連聲招呼也不打嗎？方圓說。

老備合上密碼箱，臉色冰冷：見了面我們就走不了啦！雞公不會讓我們走的，就算走，也絕不會讓我們拿走箱子里的錢。

其實，方圓真正想告別的是蘭花。老備看穿方圓的心思，一再叮囑道：千萬不可告訴蘭花，她去找雞公麻煩就大了！

兩個人離開富華樓。老備和方圓在候車室坐著，雞公的電話打來了。方圓有點害怕，老備卻十分沉著，與雞公通話表達分手的決心。他坦陳分手的原因，炒外匯期貨是一道分水嶺，兄弟們到此緣分已盡，理應各奔東西。

雞公在電話里吼起來：你這是犯罪，你盜走了亞細亞公司的資金！我馬上報警，上了火車你們也會遭到通緝！

老備冷笑，你敢報警嗎？你忘記我們結拜兄弟時的誓言了嗎？兄弟啊，我們誰也不能忘記阿青！

方圓隔著車窗，看火車徐徐駛離站臺，雞公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從此，三兄弟的人生道路就像不同方向的鐵軌。

如今三兄弟重逢，激情洶涌，長吁短嘆。劉備胖了，方圓瘦了，雞公黑了。連雞公頭上的那一撮沖天怒發，也變得柔順、服帖，雞冠早已失去蹤跡。這引得大家對人生怎樣磨盡性格棱角，大發一通感慨！

但是，他們一刻不忘主題，就著方圓的傷兵形象，又談起老頭兒。方圓把下午的事情講了一遍，自己的坦白，遭來老頭兒一頓暴打！

雞公冷笑：坦白從寬，牢底坐穿。你連這話也沒聽說過？

事情發生后，老備叮囑兩人：千萬別露了口風！阿青的尸體在一小河汊被發現，他的挎包背帶掛在一根樹枝上。一包鈔票保留完整，排除了圖財謀殺的可能性。摩托車頭盔也被發現，無打斗碰撞痕跡。這更像一場意外事故，阿青的摩托車不小心駛離石板橋，墜入河里去了。結合他平日的吸毒行為，嗨大了發生意外。案子很快就結了。

可是劉備是一個心思很重的人，過了很久，他還放不下。失眠，吃不下飯，眼看就要得抑郁癥了。方圓和雞公寬慰他，說沒事了，風頭已經過去了，可怎么勸也沒用。過八月十五那天，他忽然提出：咱們效仿劉關張，來一個桃園三結義。

心有靈犀一點通，方圓和雞公都知道結拜的重大意義！外部危險解除了，內部還不能讓人放心。萬一哪天泄露了秘密，坐牢的結局仍然難以避免。所以，捆綁三人的繩子還要收緊！

他們請了一尊關公雕像，又買了香燭，在陽臺上擺下幾案，隆重磕頭拜把子。他們非常嚴肅，嚴格按照《三國演義》的程序辦。劉備果然當上劉備，他年紀最長為老大，名正言順。雞公排老二，做了關公，雖然一張猴臉與面如重棗的關云長相差甚遠。方圓年紀最小，自然成了黑臉張飛。三人面向蒼天，默默禱告，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一定同年同月同日死，卻一定親如兄弟，骨筋相連！一樁重罪使三個人永遠捆在一起，比血緣更有力量，比義氣更為可靠！善與惡，究竟哪個主宰了世界？

這種事情要爛在肚子里，而且早已爛了。可是，這個方圓，竟然還敢說出來？

劉備此時對這些并不在意，正襟危坐，滿臉嚴肅神情，我來此可不是只為了這老頭兒，我想請兩位弟弟出山，幫我整頓光明投資公司！你們也聽說了，我和我老婆雪萊的股權之爭，現在已成生死對決。你們要幫我挺過這一關，掌握公司，先保住大本營再說！這也是我不回信、玩消失的原因，我在等待也在創造機會。

雞公口氣有點酸溜溜，也沒我的份兒？再說，你和嫂子鬧離婚，財產分配是夫妻內部的事，我們怎么好插手呢？

劉備和方圓扭過頭去，看著一臉沮喪的雞公，一時間心里酸溜溜的。離開惶向，劉備、方圓經雪萊搭橋，直接加盟投資公司，做起了一級半市場，這種投資方式遠勝于在二級市場盯著報價屏幕炒作。劉備早就在這方面下功夫，他私下對方圓說：雞公張口閉口巴菲特，卻不知巴老的精髓只有一條——價值投資。

方圓跟劉備四處奔波，從惶向帶回來的一箱子鈔票成了種子，很快生出一片茁壯的幼苗。劉備得意揚揚地說，我就喜歡形而上的生意！在惶向蓋房子，屬于形而下的生意。

方圓發現了自己的差距。他就喜歡形而下的生意，看得見摸得著，做起來心里踏實。而對所謂形而上的生意，無論是劉備的價值投資，還是雞公的炒作投機，他總是懵懵懂懂。方圓也漸漸明白，自己不是干這一行的料兒。

而劉備如魚得水，干了兩年，他就決定獨立。帶著方圓來到北京，注冊了投資公司，起名為光明。劉備很快在投資圈里贏得好口碑。他對方圓也很厚待，記得亞細亞的教訓，他干脆在辦公室并排放置兩張大班臺。臺上還放著兩塊總裁牌子。他笑道，咱倆是一字并肩王！

方圓不久便悄悄把總裁牌子藏到抽屜里。隨著公司發展壯大，方圓越來越無足輕重，也越來越不自在。漸漸地，萌生了退意。終于有一天，劉備的老婆雪萊來了，他向方圓張口了。光明投資要做大做強，股權激勵機制必須改革！你看，你嫂子來了，作用不在我之下，卻沒有一點股份，恐怕說不過去吧？你這一字并肩王占了公司50%的股份，是不是轉讓一些給她？

方圓長舒一口氣，頓時輕松起來。把我的股份都轉讓給她！我準備走了，回老家開一家飯店。他把積壓已久的想法告訴老備，渴望過另一種生活。

方圓通情達理，爽快公正的態度，使劉老備感動萬分。他當場表態：你保留董事身份，永遠是光明投資的創始股東！方圓也提出一個要求：虛職沒意思，我想保留百分之十的股份。畢竟和你共同創業，將來光明投資出了大成就，也算記得我的一份功勞。

最后商定：方圓在光明投資公司占百分之十的股份，仍然是董事，但投票權委托給劉備實施。按照當時行情作價，方圓分到一大筆錢。方圓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終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了！于是，就回到濱海，有了海潤酒店。隨著光明投資公司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在投資界名聲響亮，每年召開董事會，大哥都打來電話，向方圓報一個天價。就這樣的公司怎么會不被人惦記？

我正是為對付外人，才來請兄弟們出山！劉備就把公司現在的狀況說了一遍。劉備和李雪萊已經鬧翻，為了獲得財產，李雪萊讓一個外人加入董事會，他強調，我和雪萊不只是夫妻離婚、爭奪家產這樣簡單的事情，我們的分歧是投資策略！她現在請來外人對付我，把我逼入死角。

雞公卻哈欠連天，一副不耐煩的神情，說道：講來講去，凈是你的事業。我現在混成小小的房產中介，你我拿嘴去阻擊嗎？

方圓拍拍他的肩膀，其實你在光明投資公司，也是排得上座次的大股東哩！大哥早就給你準備了百分之五的股權，大哥出三，我出二。我們不告訴你，是怕你炒期貨，再把股權輸掉。

雞公半天才消化這個喜訊。他眼睛漸漸亮了，一拍桌子：好！你們沒丟下我，敬哥哥弟弟一杯！雞公抓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酒。

劉備說，過去都由他代表方圓、雞公行使那百分之五的投票權。現在雪萊提出必須由本人到場，才可以在董事會行使表決權。所以他找到二位兄弟，準備通過視頻召開董事會，進行投票表決。防疫期間，這也是慣例。以劉備所掌握的股權，再加上方圓、雞公，他們在董事會肯定占優勢！迫不得已，劉備才趕到了這里。

會議的主要目的：一是通過劉備繼任董事長的議案;二是否決增資擴股、引入雪萊作為戰略投資者;三是確定新一年各個投資項目。表決通過，光明投資公司的局面就可以穩定，劉備的決策思路就能得以貫徹。

方圓、雞公當然贊成，三兄弟為公司的未來干杯。劉備趁熱打鐵，當面給雪萊發微信，提議召開視頻董事會。雪萊久久沒有回音。

蘭花端著熱騰騰的炒菜走出廚房。蘭花臉色紅潤，眼睛閃亮，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雞公對前妻說：你是旁觀者，頭腦最清楚。我們現在讓這老頭兒搞糊涂了，一堆問題想不明白——首先，老頭兒是從哪里來？其次，他到底有沒有病？最主要的是，他來這里究竟要干什么？話題一下子又轉到了正題上。

劉備點頭：是啊，我們都不知道阿青有個老爹，他怎么忽然出現在這里？誰把他弄來的？你和我們是惶向時代的戰友，阿青敲詐的風浪你也經歷了，你來幫我們分析分析這件事情。

蘭花仰起臉，從容地說了一番令眾人吃驚的話。不用分析了，你們也不用東查西查，老頭兒是我引來的！

三

蘭花是亞細亞唯一的工作人員。當年三兄弟注冊了公司，起名亞細亞，從工商局領回執照的當晚，他們在富華樓下的海鮮大排檔喝酒，舉杯高呼：亞細亞的太陽永不落！三人飄飄然，都以為離富豪不遠了。

一位眼睛明亮的女服務員為他們倒啤酒，時時抿著嘴笑。老板也過來湊趣，叫著服務員的名字：蘭花，大哥們高興，你干嗎不唱一支歌給他們助興呢？又向客人介紹：她是苗族姑娘，唱歌賽過百靈鳥，是我飯店的金字招牌。蘭花也不羞澀，一甩短發放聲唱起山歌。

果然好聽，歌聲猶如一道清涼、激越的溪水，劃破沉沉夜空。唱完一首歌，雞公捧上一杯啤酒，讓蘭花潤潤嗓，接著再唱。那姑娘也不推搡，豪飲一杯啤酒，面頰紅潤，歌聲更加動聽。

雞公說亞細亞公司正在招聘員工，一再邀請蘭花加盟。老板急了，喂，怎么當面挖我墻腳啊？花花可是我們酒店的寶啊……蘭花正色道：老板，誰也挖不走我，我就喜歡在你的酒店做！誰知沒過幾天，蘭花來亞細亞公司應聘了。雞公非常熱情，搬椅子倒茶水，樂得屁顛屁顛。老備慎重，問，你來我們公司，老板不會有意見？

蘭花紅著臉說出一件事情：一位女伴把自己的金項鏈借給她戴，可她洗澡時，一不小心掙斷了那條細細的鏈子。金項鏈竟如一條小蛇，掉到澡堂地漏里去了！她讓澡堂服務員尋找，撬開地漏也不見項鏈的影子。蘭花要賠償女友的金項鏈，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錢啊！她每個月工資都要寄給住在山寨的父母，一時間上哪兒去搞錢呢？她要求老板預支幾個月的工資，可老板不答應。蘭花就想起亞細亞那幫浪漫、滑稽的老板們。

劉備明白了：這么說，你來這里上班有一個先決條件，預支一條項鏈的工資？

蘭花點點頭，眼巴巴地望著劉老備。

方圓這時站了起來，干脆地說：不用向公司預支，我個人借給你，一千元夠嗎？

蘭花仰臉望著他，感激的紅暈飛上臉頰。那兩只眼睛閃爍著水光，真像星星一般明亮。

蘭花就這樣成為公司的員工。到來后，雞公就毫不掩飾地向苗家姑娘獻殷勤，這是他的風格。但四個人心里都很清楚，方圓是真正對蘭花一往情深的，他倆天生一對。方圓總是和蘭花一邊說笑一邊干活兒，那洋溢在空氣中的愛情的甜蜜氣味，連傻瓜也能聞見。方圓書生氣最重，他覺得總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最后捅破戀愛的那層窗戶紙。

可沒想到有一天，雞公在飯桌上宣布：他要與蘭花結婚了，婚后搬出富華樓，另租房子住。方圓如遭雷轟，呆若木雞！

方圓找雞公，雞公不認賬，說蘭花一直愛著自己。他反問：你們談婚論嫁了嗎？我可是明媒正娶啊，沒聽說過蘭花要跟你結婚！方圓干瞪眼。方圓也對蘭花產生哀怨。

結婚不久，雞公就醉酒打新婚妻子。有一天，方圓獨自在富華樓，蘭花來了，坐在廚房里不停地掉眼淚，毛巾都擦濕了一條。無論方圓怎么問，她什么話也不說，臨了要走，她低聲說了一句：方圓，我對不起你。他把生米做成了熟飯，我已經有了孩子，只好嫁給他！

方圓咬牙切齒，恨不得找雞公決斗！卑鄙之人，采用卑劣手段。他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啊！半夜里方圓輾轉反側，想盡辦法報復雞公。怎樣報復才能讓這家伙最疼呢？只有一個致命處——阿青！他私下找老備說，我想自首，我要向公安局坦白阿青是怎么死的。老備大驚，什么？你是不是發燒說胡話？

方圓述說心頭之恨，說得涕淚漣漣。

雞公很快被劉備找來了，跪到面前讓方圓揍他：你打吧，狠狠打我一頓！只要能解你心頭之恨，打我個半死也行！方圓推開他，沉默無語。雞公跪行上前，抱住他雙腿：你要怎樣都行，我把蘭花讓給你也可以……但是，阿青的事不能碰啊！從此，方圓認可了雞公和蘭花的婚姻，了結這段恩怨。

而方圓和雞公的矛盾，卻是蘭花鬧離婚，蘭花最后把孩子藍天扔給他離家來找方圓，雞公也把賬記在方圓頭上。你始終是我們家的不安定因素，蘭花心里一直想著你！你跟我，有著奪妻之恨啊！

蘭花說老頭兒是她找來的，三兄弟聽得目瞪口呆！特別是方圓，他慢慢地站起來，湊近蘭花：萬萬沒想到啊，是你，我最心愛的人，一手導演了這場鬧劇！為什么？你為什么這樣做？

為了得到你。蘭花語調平靜，甚至冷冷的。你應該清楚我對你的感情！最初，我只想用老頭兒拴住你，因為我知道你需要我的幫助。你推不開他，阿青使你害怕。可他又老又瘋，你照顧不了他，只能依賴我。這樣我才有機會贏得你！后來事情的發展，也出乎我意料，我沒想到會引起這些反應！這能怪我嗎？起碼不能怪我一個人，在座的人人有份！

她說得如此坦然，如此直截了當，竟使大家無言相對。

雞公鼓起巴掌：你這一招挺陰啊，哦不，挺高，十分高明！幸虧你沒搬出老頭兒來對付我！

蘭花反唇相譏：對付你用得著嗎？老頭兒能改了你賭性？一個無可救藥的男人，把老天爺搬來也治不了你。

方圓傷心地搖頭：你怎么做得出來？

蘭花忽地站起來，一肚子委屈好似火山爆發：是的，我沒本錢光明正大！我丟失了一切，前半生丟給他了——這個賭棍、酒鬼;后半生倒是想丟給你的，可你啥事都沒個決斷，讓我在半空中懸著！你們都夸我歌唱得好，像只百靈鳥。可我不是鳥，是人，是一個女人！你們都在利用老頭兒，互相抓軟肋，以為我看不出來嗎？這是你們王牌，我為了愛情婚姻，就不許用一下嗎？我只想要一個家！我本打算跟方圓結婚后，就給老頭兒當兒媳婦，給他養老送終。可沒想到是現在這個結果，我愿意這樣嗎？

方圓還想說什么，劉備拽住他。蘭花，我理解你！你能把這事說出來，就是我們自己人。

雞公按方圓坐下：你別說話了！事已至此，還是讓蘭花分析老頭兒吧，幫助我們擺脫困境！

蘭花坐下，喝了一杯酒，緩解一下激動的情緒。然后，她開始緩緩講述老頭兒的故事——

她從惶向老關系戶打聽到阿青在老家還有個老爹，按著提供的地址，在一間混亂骯臟的小屋里找到老頭兒。一看就知道老頭兒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說話顛三倒四，稀里糊涂，在蘭花反復詢問下，得知他曾因病住進精神病院。她翻看過老頭兒的病歷，大致知道這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在蘭花看來，老頭兒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實際上是精神病患者的癥狀，更有危險！她每天夜里悄悄給老頭兒服藥，就是怕他失控……

方圓說：他說的監獄經歷都是妄想癥吧？

劉備揣測：也不一定，他犯罪坐牢與精神病并不矛盾，也許保外就醫才回家。

雞公十分堅定：我相信他肯定做了什么大壞事，要不是犯了罪，怎么能坐牢？

那么，他不認識自己兒子，寫那些讓人看不懂的字，難道都是真糊涂？我怎么感覺他有點裝？方圓凝視蘭花，心中還是疑惑。

蘭花有同感：對，我反復探測老頭兒，發現他并不是忘記了一切！清醒時，他什么都知道，因此不排除他有時候是裝糊涂。我覺得老頭兒很難控制，跟他打交道仿佛在玩火！我心里一直很緊張，生怕老頭兒失控鬧出什么大麻煩……

劉備擦擦眼鏡，沉思道：問題比預想的要嚴重！我們恐怕得費很大的勁兒，才能控制住老頭兒。事不宜遲，等開完視頻董事會，我和雞公立刻拉他去惶向！劉備戴好眼鏡，握握方圓的手：你已經出過力了，以后的事就交給我們了！

四

雞公宋可行失眠了，腦子就像脫韁的野馬，天南海北馳騁起來！劉備的到來打亂他計劃，他是有自己的如意算盤的，眼下，他的境遇最慘，不就是因為劉備和方圓嗎？

當初在亞細亞公司，他宋可行是什么地位？真正的一字并肩王！公司興旺后，他們買來一張氣派非凡的大班臺，配一張能旋轉的老板椅，客廳就是真正的辦公室了。誰坐老板椅，誰占據大班臺？這里面有身份隱喻，代表著誰是亞細亞真正的主人。

劉備天然一副干部架勢，剛布置好大班臺，他就大大方方坐到老板椅上，一邊旋轉一邊擦眼鏡。亞細亞公司法人代表是他宋可行，他占有最多的股份。再往前追溯，就連老備、方圓入股的資本，也有多半是雞公炒股為他們賺的。雖然沒擺到臺面上說，大家都心知肚明：雞公才是最大的老板，他是老大！方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雞公，哦不，宋可行同志是咱們的董事長，劉備同志是咱們的總經理。方圓同志是辦公室主任——這么著，亞細亞公司的班子就齊全了！

大家都挺高興，方圓的話明確了各自的地位。蘭花也乖巧，找了兩只茶杯，在瓷蓋貼上膠布，用圓珠筆寫上宋董、劉總，好讓兩位領導喝茶時不至于拿錯杯子。

可是大班臺只有一張，誰占據這個位置還是挺重要的。老備坐久了就要上廁所，他剛一離腚，雞公就坐到老板椅上轉圈圈。等老備解手回來，就看見他一本正經趴在大班臺上寫東西，活像大老板。劉老備只好訕訕一笑，到旁邊的沙發挨著方圓坐下。雞公也要尿尿啊，他一走，老備又坐到旋轉椅上。一來一回，輪流坐莊，方圓在旁邊看著好笑。

而現在哪？宋可行成什么了？他本想把老頭兒拿在手里當一張王牌打，讓劉備夫婦倒出一些油水，再者他要借機把孩子塞給蘭花，免去后顧之憂。雞公的生活最近發生重大變化，他想抓住新一次的婚姻機會，再次翻過身來！宋可行與蘭花離婚后，把兒子送到鄉下老家，由父母代養。經過痛苦的破產挫折，現在抓住新機遇，人性自私，雞公只想另打鑼鼓另開張，兒子便成了拖累，他當然樂得把兒子推給前妻。

卻不料方圓和劉備已經給他留出百分之五的股份，令雞公驚喜、感動！現在心里又覺著對不起劉備和方圓，原來的計劃在兄弟情的感動下一下子泡了湯！

那得多少錢啊？雞公激動得心跳！兄弟夠意思，只不過離他的理想還差那么一點。一字并肩王是不用想了，董事能不能讓他當呢？有可能。劉備既然用他助陣投票，爭取一下討一個董事身份，也不是沒有希望。關鍵是那筆巨款能不能兌現？若還像過去那樣，他們替雞公保管股份，不讓他沾手，不讓他套現，甚至不讓他知道，那對雞公又有什么意義呢？

睡不著覺，又開始技癢。雞公搬出他電腦，看外盤行情，紅紅綠綠的世界一派繁忙。他再拿出模擬投資筆記本，來回算計，又多收了三五斗！如果把股權套現，大把資金到手，雞公就再不會是紙上談兵了！

手機叮咚一響，雞公打開屏幕查看。咦，劉備的老婆李雪萊竟然發來微信！怎么這時候找他？雞公仔細瀏覽，更是吃了一驚——

你想和我做交易嗎？她直截了當地問道。

雪萊打字很快，迅速分析雞公的處境。方圓告訴我，你們在海潤酒店大聚會。這下子，你的小陰謀破產了吧？別否認，我能猜到你打什么算盤！你想從劉備手里得到的東西，同樣可以從我的手里得到。怎么樣？愿意跟我做交易嗎？

雞公心頭突突跳！想什么來什么，雪萊遞上橄欖枝。劉備不肯兌現股份，若能滿足雪萊提出的條件，沒準她會給我雞公兌現一大筆錢！大哥，小弟，誰讓你們當初背叛我了，這就怪不得我雞公了！

說吧，先談談你的條件，你想要什么？雪萊催促他開價。

雞公抱著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心情，列出三個條件：一、我想到光明投資公司，當一個部門經理，最好有董事身份。二、我的部門是國際投資部，須有獨立資金。我知道我在公司有百分之五的股份，把股權折價，作為我部門的投資資金即可。三、自負盈虧，公司分成。

雪萊發了一個笑臉表情包，嘻，你這些條件，打死劉備也不肯答應！不過我接受，照單全收。

開條件吧，你要我做什么？雞公驚喜萬分，只是不知雪萊想干嗎。他緊張地看著手機屏幕，等候回音。

你手里有百分之五的股份，劉備、方圓已經解開這個秘密了。我知道他找你們的目的，就是請你們助陣，在視頻董事會上行使投票權，支持他的提案。我呢，要求和他相同，希望你行使那百分之五的投票權，支持我的提案！

你這是要策反呢。

對！如果你站到我這一邊，明天董事會投票反戈一擊，幫我完成王朝更替，就是我的大功臣！我給你的獎賞，會超過你的要求。等我接替劉備出任董事長，我會請你當副總裁！

雞公欣喜若狂，真想跳起來翻跟頭！他努力保持矜持，發了一個出汗的表情包：要我出賣劉備大哥，于心不忍，良心不安啊！

雪萊半開玩笑半貶損：狗東西，給一塊肉骨頭，撒歡還來不及呢，扯什么良心？

雞公冷笑還擊：憑什么相信你？

因為滿足你的要求，我無需作犧牲。你又不是向我討錢，用自己的股份作抵押，自負盈虧搞投資，公司還有提成，我何樂而不為？至于董事、副總裁，那要看你干得怎么樣。何況，我現在要靠你幫忙打江山哩！

雪萊說得句句在理，全都打中雞公的心坎。他咧嘴一笑：成交！

雪萊叮囑道：從現在起，你每天向我匯報小樓的情況，特別是老頭兒、劉備，他們的一舉一動你都要告訴我。記住！

第二天凌晨，天沒亮，劉備竟收到雪萊的微信。她同意召開視頻會議，時間定在下午兩點半。

劉備即回話同意。勝券在握，害怕夜長夢多，自然希望速戰速決。雪萊氣不忿，故意點劉備穴眼。方圓跟我說了，你們在惶向殺了一個人，現在人家老爹找上門來，你肯定緊張得睡不著覺吧？

劉備一抹臉，啥事不承認：殺人？我去問問方圓，本人一介書生，怎么可能干這等事情！

雪萊笑道：得了，那老頭兒和你們住在一起。你得了消息搶先趕到海潤酒店！你害怕了，此行目的就想帶走老頭兒，毀滅證據！

劉備擺出一身正氣的模樣：你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你若有證據，請及時提交公安局，別在這兒跟我瞎扯。

劉備又反手點她穴眼。順便提醒你，我反復測算，明天董事會投票，至少贏你一個百分點！你這人輸不起，我讓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雪萊被他的賴賬嘴臉氣得發暈，先別得意，投票出來結果再說。當然，你要是真能贏，我愿賭服輸，光明投資公司還是你的天下！

雪萊離線。劉備卻翻來覆去，心頭隱約不安，似乎有些不對勁兒，卻又不知哪里出了問題。眼見的晨曦透過窗簾，一點一點照亮餐桌鋪成的床。

昨天飄了一陣小清雪，今早艷陽高照，是一個冬季里難得的好天氣。云霞猶如一群艷裝少女，在陽光中輕歌曼舞，變幻出絢麗繽紛的色彩。

方圓帶領劉備、雞公把海潤酒店仔細轉一遍。站在樓頂平臺，三兄弟眺望蔚藍色海面，發出嘖嘖贊嘆。雞公說：怪不得你不肯出來，有這樣的世外桃源修身養性，你不長壽才怪哩。劉備卻一臉嚴肅，向方圓提出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你把海潤酒店賣給我吧，給你一千萬元，夠不夠？

方圓有點吃驚：什么意思？

不，我要買你這個人！劉備分析了光明投資公司目前狀況，認為下午董事會投票勝利之后，亟待清理整頓管理層！雪萊退二線，只能讓她做點專項投資。高管層急需補充新鮮血液，替換掉雪萊的原班人馬。劉備說：方圓你雖然不擅長投資，但做一個行政總裁，看守大本營，無論才干或為人，都是綽綽有余！更何況你和我是共同創業的元老，由你鎮守公司誰都服帖。

方圓連連擺手：別，雞公說了，我有這世外桃源，能修身養性，是莫大的福分！你請我出山，那還不折我的壽？

雞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表面不動聲色勸說方圓：跟大哥出去闖吧！你能干一番大事！

劉備瞇著眼睛眺望遠方的海，動情地說：方圓啊，做這樣的生意與開飯店性質完全不同，那真有成就感，覺得自己在為社會創造價值！兄弟，雪萊下臺后，我需要你像當年一樣，與我攜手共進，把光明投資公司打造成投資界的航空母艦！

雞公心里酸澀難耐，忍不住攤開雙手問了一句：還有我呢？

劉備趕忙安慰他：你是我們的師傅，投資路上你是先行者！只要想干，我們三兄弟還像當年去惶向一樣，共同實現人生夢想！不過，還要堅持原則：做投資，不做投機，期貨免談！雞公啊，我是害怕亂拳打死老師傅。

那是，那是。雞公一臉假笑，牙根恨得癢癢。

這時，二樓走廊陣陣喧鬧，藍天騎在傻狗虎子背上，把它當作一匹馬！方圓推開老頭兒房門，老頭兒木呆呆蜷在沙發上，昨天的藥力尚未消散，眼神恍惚迷離。方圓吆喝一聲，客人來了，都來看你哪！

老頭兒笑瞇瞇沖著劉備、雞公點頭：都來了，來了好……

雞公指指自己，問道：老爺子，認識我嗎？老頭兒點頭，認識認識。我是誰？你是我兒。老頭兒直接認了兒子。

雞公又指劉備：你可看清楚了，他是誰？

老頭兒迷糊中透著清醒：也是我兒，他可是大老板！

劉備問：你怎么知道我是老板？

看長相，看氣派。老頭兒反問一句，我兒子是干啥的，是什么樣人，當爹的還能不知道？

老頭兒讓他們都坐下，自己往沙發背一靠，領導似的說話：今天都到齊了，你們怎么給我養老？三個兒子，總不能讓老爹過一個凄慘的晚年吧？

方圓道，你在這兒住著，有吃有喝，有人照顧，不是挺好嗎？

劉備笑瞇瞇地說：你各家輪流住。在方圓這兒待夠了，明天我和雞公帶你上南方。

老頭兒一擺手：別說好聽的，拿出實際行動來！

雞公問：怎么樣才算實際行動？

老頭兒斬釘截鐵：拿錢！你們給我錢，我的日子就好過！

老頭兒張口要錢！剛才還說他糊涂呢，轉眼間眼鏡片碎了一地！老頭兒思路清晰，口齒伶俐，神情里有一種狡猾的得意。兒子長，兒子短，既然你們都是兒子，拿錢養老豈不是天經地義？三個大男人，就這么讓表面糊涂的老頭兒繞了進去！

雞公小心翼翼地問：好吧，如果拿錢給你養老，你說，我們一個人得出多少錢？

老頭兒伸出一根手指。方圓說：十萬元？老頭兒搖頭。雞公也豎起一根手指：一百萬元？老頭兒還是搖頭。劉備摘下眼鏡，皺著眉頭喃喃自語：莫非想要一千萬元？

老頭兒用力一拍沙發扶手：到底是大兒子懂得老爸心思。對頭，我就要一千萬元，不過是你們一人一千萬元！

方圓和雞公都笑了，呲呲地笑。劉備停了一會兒，也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雞公往門外走，一邊說：好好，一人一千萬元，給你三千萬元。您老人家先睡一覺吧，做個夢！

方圓也要走，卻被老頭兒拽住：口說無憑，寫下字據。

劉備問：什么字據？

借條！老頭兒像一只老鷹盯住劉備，那眼神使方圓瞬間想起阿青。身材瘦小的吸毒者來富華樓敲詐，往茶幾上插刀子，眼睛里就是射出這種目光，猶如捕食的鷹隼！

我沒借你錢，干嗎寫借條？

你在生意場上混，肯定知道真金白銀不是用嘴說的。沒有字據，要是賴賬我去找誰？你們必須給我寫下借條，算是借了我三千萬元，日后我好拿著借條跟你們討錢！

劉備轉頭四顧：蘭花哪兒去了，該給老頭兒吃藥了！

三個人離開房間，只聽老頭兒哈哈大笑：龜兒子，一聽要錢都嚇跑了！跑不了，你們借條一定要寫，三千萬元一定要給我！

劉備一臉嚴肅地說：不對勁呀，這老頭兒怎么突然獅子張口，要這么大的錢數？還十分明確，要我們先打借條。今后我們跑到哪里，他都好拿了借條來討錢。這到底是個什么人？

劉備讓方圓把蘭花叫來，四個人一塊兒商議。蘭花恰巧從門外走過，方圓讓她進屋。劉備要她把老頭兒吃的藥拿出來，然后走到窗前把藥瓶翻來覆去地研究，還摘下眼鏡讀藥品說明書。方圓就把老頭兒要三千萬元養老、逼他們打借條的事情告訴了蘭花。

劉備轉身面對蘭花，舉起藥瓶：這藥，現在開始由我保管吧。目前是關鍵時刻，下午召開視頻董事會，千萬不能發生意外！

你什么意思？蘭花疑惑地瞅著劉備，為了防止老頭兒胡鬧，要給他加大藥量？

也不一定，根據情況采取措施。劉備并不否認蘭花的推測，這藥有強烈的鎮靜作用。老頭兒要是多吃一兩粒，睡得死死的，天下就太平了。

蘭花不同意：這藥很厲害，吃多了有危險。老頭兒的腦子本來就不正常，刺激大了會出事的！

劉備耐心勸說：蘭花，我也是以防不測。你看見了，他竟然敲詐三千萬元！誰說他腦子糊涂？這老頭兒要使壞，能量比普通人還大，破壞性更嚴重！我們不得不防啊……

雞公支持劉備，指著方圓頭上的紗布說：就算要三千萬元是胡說，可他打方圓總是真的吧？我看多給他喂些藥，是必要的措施，沒有什么壞處！

蘭花目光堅定，向劉備伸出手來。把藥給我！我不能讓你們為所欲為，只想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把老頭兒當人！是我把老頭兒帶來的，我要為他負責。萬一吃藥吃出個好歹，我也有法律責任！你們也真是，害了兒子，還想害死他爹嗎？

蘭花把話說得如此嚴厲，劉備只得把藥瓶交給她。沒那意思，你別誤會……我們只想帶他走，一路平安！

雞公對前妻搖頭：你還真成外人了！難道你要和老頭兒擰成一股繩？

蘭花望著方圓，平靜而堅決地說：如果你能尊重我的意見，把老頭兒留在海潤酒店，別讓他們帶去惶向，我不想跟任何人作對，阿青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我只想和你一起給老頭兒養老送終，為自己的過失贖罪。起碼讓自己良心過得去。

方圓避開眾人的目光，垂下頭。許久不吱聲。

劉備目光嚴峻，透過眼鏡片凝視方圓，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提醒你，作為光明投資公司的大股東，你要為公司前途負責。這老頭兒對未來發展帶來任何負面影響，我作為董事長都要向你追責！

方圓迎視劉備的目光，坦然說道：我會盡責盡力，處理好這樁事情！

五

視頻董事會準時召開。

劉備有新下載的視頻會議軟件，效果很好，各位董事在電腦屏幕上顯現，影像清晰。三兄弟一人一個筆記本電腦，在桌子上打開，圍成一圈，面對攝像頭開會。

意外的是李雪萊缺席了。副董事長說，她早晨起來頭疼發燒、咳嗽不止，醫院來了救護車將她從家中拉走。很快確認雪萊感染了病毒，直接住進醫院。董事們長吁短嘆，人人自危。雞公像一下子掉進了霧里，瞬間失去了方向。

這意外是絕對沒有想到的。劉備見此情形，鄭重其事地站起來，清清嗓子說：現在，請方總為大家講話！

方圓在桌下使勁拽劉備衣角，可劉備分明要把他當一張牌打。方圓只好硬著頭皮說幾句。也只能說說當年與劉備創業如何不容易。

雞公也沒閑著。他接到雪萊的微信，急忙側身避開攝像頭，打字回話。雖然今天的董事會因為雪萊的意外缺席不能表決，但她卻是住院也不下火線。

一時間，雞公昏了頭，便把老頭兒要三千萬元養老費、逼他們寫借條的事情告訴了雪萊。這情況引起她極大的興趣，每一個細節都問來問去，重點關注劉備：怎樣反應？生不生氣？緊不緊張？當她聽說劉備要掌管精神病藥物，并與蘭花發生沖突時，就顯得異常興奮，似乎她自己在醫院也吃了什么藥，激動萬分。

雪萊仿佛魔鬼在雞公耳邊嘀咕。要他誘使劉備犯錯誤，做出格的事情！雞公不明白，雪萊不得不把話挑明：如果劉備真的下藥，導致老頭兒死亡，這輩子不就再也翻不過身來了嗎？雞公恍然大悟，這樣，連董事會投票都免了！她進一步點撥：老頭兒真死了，你也就解脫了！

雞公覺得這確實是一箭雙雕的高招！可他又兀自搖頭：不過，劉備是冷血動物，讓他謀殺老頭兒，幾乎不可能！

魔鬼雪萊開始許愿：萬一劉備出事，其股份由雪萊、雞公、她引進的外人三個人平分。如果雞公沒錢購買股票，她出資，先把劉備的股權買下來，贏利后逐漸歸還。如此，雞公將是公司第二大股東。

雞公像中了邪，不由血脈僨張，希望無限膨脹！雪萊說得頭頭是道，安排得細致入微，雞公似乎已經抓住光明的未來！

然而，雞公還是不相信劉備會犯那樣的低級錯誤，因為他太理智，甚至太睿智了。

這時，劉備卻請雞公發言。劉備要的就是這股氣勢！雞公慌忙中斷了微信，磕磕巴巴地朝著攝像頭講起話來。

老頭兒忽然推門進屋，免除了雞公的尷尬。他左手抱著筆記本，右手擎著一支圓珠筆，要三兄弟當場寫下借條！

方圓起身推他：我們正在開會呢，你不能進來。

老頭兒伸長脖頸，望電腦熒屏上的董事。開會好啊，讓大家評評理！你們該不該給我寫下借條？

雞公反應快，機智地對著攝像頭說：這是我爹，腦子有問題，大家繼續開會。雞公向劉備使一個眼色，扶著老頭兒往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安撫老頭兒，你跟我來，我給你寫借條！

劉備就此下臺階。他向董事們解釋，看看手表，會議也開得差不多了，就此散會！離線之后，劉備與方圓急忙來到雞公的包間。雞公已經把借條寫好了！

雞公認為，怎么說老頭兒腦子也是有毛病的，你不給他寫借條，他就不依不饒！整天跟在屁股后面搗亂。不如遂了他心愿，寫個字條糊弄糊弄他。反正廢紙一張。這么一個精神病老頭兒，所謂的借條拿在手里也翻不了天！三千萬元哩，他找誰要錢？

雞公寫道：今借到米大天同志人民幣三千萬元整，愿以光明投資公司股權作抵押，一年之內還清所欠款項。利息按人民銀行活期存款計算。

米大天，這名字牛？菖啊！劉備犀利的目光透過眼鏡，在老頭兒臉上掃來掃去。你還懂得用股權作抵押？誰告訴你我們是光明投資公司的？

老頭兒一指雞公：他。你們在開會，我問是哪個單位的？他就說光明啥啥啥的，我也聽不清楚……

搞什么鬼！劉備把筆記本重重摔在桌子上，臉色極難看。

老頭兒立刻翻回借條那一頁，緊盯著劉備不放：簽字，馬上簽！

雞公拿起筆，簽上自己的大名，宋可行，你看行不行？他們由我代表，不用每個人都簽。

老頭兒說：那不行，你才幾斤幾兩？他，老大簽字才算！

劉備背著雙手，我不簽！他冷冷地說。你為什么不簽？老頭兒緊盯不放。說不簽就不簽，沒有為什么！劉備脖子一梗，態度強硬。

雞公朝劉備擠眉弄眼，簽就簽唄，何必那么較真兒？

文字的東西不可兒戲，白紙黑字，簽了今后有責任！

老頭兒清醒得很，抓住劉備的話柄，圓睜雙眼，神情兇狠。老大，我再問你最后一次！這借條算不算數，你簽不簽字？

劉備堅決不讓步，冷冰冰甩回兩個字：不簽！

老頭兒這一鬧，董事會散了，不了了之，老頭兒猛地舉起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狠狠摔在地下！歇斯底里地喊：我不要錢了，我要你們償命！你們干了傷天害理的事情，真能瞞得住我嗎？我要把你們三個腦袋全都敲碎，拿命來，給我兒阿青抵命！

方圓跑到走廊喊蘭花。雞公和劉備一人架著老頭兒一條胳膊，把他拽到自己的房間。蘭花急忙跑上二樓。她拿保溫瓶往杯子里倒水，掏出藥瓶哄老頭兒吃藥。老頭兒推開蘭花手掌，使勁往后仰著腦袋，就是不肯吃藥。

你今天是怎么了？還不肯聽話？吃了藥身體健康，你老人家能活一百歲……蘭花一邊說，一邊把兩片藥塞到老頭兒嘴里。不想老頭兒啐了一口，把藥吐了出來！方圓、雞公上前幫忙，老頭兒見他們靠近，更加發作，一巴掌打掉蘭花手中的藥瓶！

方圓真火了，大聲吼道：你要干什么？

蘭花拽他衣袖，使個眼色，意思讓他別再刺激老頭兒。劉備彎腰撿起幾片藥，攤開手掌凝視著，似乎動了什么心思。

這時候，藍天像一只貓，輕手輕腳跑上來。壓低嗓音說：有人來了！正在開卷簾門的鎖呢！

方圓一拍額頭：糟糕，準是檢查人員！

倉促間來不及多想，方圓讓劉備、雞公就地藏在老頭兒屋里，從里邊鎖住房門。他讓大家千萬別吱聲，自己和蘭花出去周旋，把檢查人員擋在下面。眾人屏住呼吸，讓他快走。

方圓剛要出屋，老頭兒舉起筆記本：站住，你把名簽了！要不你前腳出門，我后腳就喊救命！

餐廳里一陣響動，檢查人員嗓門洪亮，高聲吆喝：方圓，怎么沒有人啊，方圓你在嗎？方圓毫無掙扎的余地，慌忙在借條簽上自己大名，一邊寫字一邊大聲答應：檢查人員，我這就下來！

檢查人員問：你們都好吧？方圓連聲道好。他盯著方圓頭上的紗布，有點好奇。你怎么受傷了？隔離了還跟別人打架嗎？方圓忙說喝多了酒，修鍋爐時撞的。檢查人員又問：你爹呢？方圓回答：在樓上睡覺呢。

檢查人員皺起眉頭：這里是重點！武漢來的老頭兒，同住一屋檐下，三個人居然都沒事！他問道，潛伏期還沒過吧？第幾天了？好像十二天吧？方圓說：第十三天！這老頭兒身體結實得很，到現在沒有一丁點癥狀。

檢查人員說：千萬不可粗心大意！上次來給他量血壓、測體溫的兩個護士，現在都感染了病毒。已經有五個人住院了！

方圓笑道：不至于吧，我和蘭花都好好的。

說著話，檢查人員走上樓梯，走近老頭兒的屋子，站住腳。他推推門，推不開，又敲門。方圓急忙說，老頭兒腦子糊涂，白天總是睡覺，夜里就起來瞎折騰，整個兒一夜貓子……

檢查人員繼續敲門：我想看看他，看過了才能放心。

方圓攤開雙手，想阻攔又不敢。他睡覺可死了，你在他枕邊敲鼓也醒不了！沒辦法，他就是睡不醒！

檢查人員只好放棄，又到蘭花屋里轉了一圈。

檢查人員竟然每間屋子都不肯放過，使方圓防不勝防。這時，老頭兒的房間傳出一陣響動！檢查人員聞聲轉回老頭兒房門口，側耳傾聽，里面似乎有說話聲。檢查人員再一次敲門：大爺，我們來看你了！你醒了嗎？請把房門打開。

方圓臉都嚇白了！幸好，屋內又沉寂下來。

蘭花乖巧地向檢查人員解釋，這老頭兒睡覺非常不老實，有幾次從床上跌到地板上，接著打呼嚕呢！

檢查人員滿腹狐疑，但又怎么也敲不開門。僵持一會兒，他只得暫且罷休。方圓，咱們到樓下坐坐，我還不信見不到你爹哩！

方圓又驚又煩，聲音一下子拔高八度：他不是我爹！

幸虧手機鈴響，檢查人員接電話。他眉飛色舞地喊：陳院長，你好啊！明白，明天早上九點半，我把武漢老頭兒送到醫院。好的好的，我把一塊兒隔離的幾個人都送來，做個核酸檢查……謝謝你了，幫我拆除一個定時炸彈啊！

檢查人員總算走了。方圓心想，你才是我身邊的定時炸彈呢！他又擔心，明天早晨檢查人員來接老頭兒，劉備、雞公卻把老頭兒帶走了。該怎么向他們交代呢？

眼下且顧不得這些了。二樓老頭兒的房間里，也上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活劇！老頭兒很壞，檢查人員一來，他就趁勢狠狠欺負劉備、雞公。他又訓又罵，像貓捉老鼠，不馬上吃了，還要戲弄一番——

害怕了吧？你們作了孽不肯補償我，要點錢還不肯簽字！領導就在外面，我喊一嗓子你們準玩完！哼，你們犯了罪呀，那還能不罰？要錢還是要命？

劉備、雞公自然不敢作聲，只能蹲在地上默默地撿藥片。老頭兒也不想趕盡殺絕，檢查人員第一次來敲門，他便閉上嘴巴。等他走了，老頭兒又開始訓兒。兩個人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尤其劉備，老頭兒專門損他，仿佛積怨已深。劉備氣得眼白直翻。

老頭兒過足了癮，又翻開筆記本，把圓珠筆往茶幾上一拍，招呼劉備：簽字吧，就差你一個了！簽完字，咱爺兒倆相安無事，我放你一馬。要是你再敢犟，我開了門找領導，直接把你送進監獄！

劉備真是被逼入絕境！可是他有原則，這字絕不能簽！他越來越覺得老頭兒不簡單，有預謀、有計劃一步步把他驅趕入陷阱。可是不簽字老頭兒苦苦相逼、死咬不放，怎么辦呢？

雞公低聲說：喂他吃藥！不肯吃硬往嘴里塞，我幫你按住他的腿！

雞公把撿起的半瓶藍藥片，塞進劉備手中。劉備咬咬牙，拿著藥站起來。然而，他眼珠一轉，又把藥瓶遞還給雞公。你來喂，這種時候該你表現一下了，我正在考察你呢！

老頭兒喝了一聲：嘀咕什么呢？還不快來簽字！

雞公硬著頭皮走過去，挨著老頭兒坐下。他從小瓶倒出幾片藥，勸道：大爺，該吃藥了。吃完藥你好好睡一覺，啥都好了。

老頭兒觸電似的一跳，遠離雞公在床沿坐下，冷笑道：想害我嗎？我把這毒藥吞到肚子里，你們就稱心如意了吧？

劉備朝雞公瞪眼：你直接喂藥不就行了嘛！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圖窮匕見的時刻到了！老頭兒毫不示弱，手指劉備喝道：老大，我也不跟你啰唆！我數到三，你還沒簽字，我就大聲喊人！

說著，他伸出指頭——一、二……

恰好檢查人員二次來敲門！老頭兒數出了三，長大嘴巴剛要喊，劉備像一只出籠猛虎，忽一下將老頭兒撲倒在床上！他抓起枕頭悶住老頭兒的臉，額上青筋暴跳，真像起了殺心！

老頭兒雙腿亂蹬，胳膊拼命拽枕頭。劉備又涌起面對死亡的沖動，胸中仿佛有怪獸蘇醒，只想吞噬一切生命！雞公也出手相助，用力按住老頭兒的兩只腳。他激動得心頭突突直跳，緊張啊、興奮啊，那感覺無法形容！哦，這就是激情犯罪，激情殺人！雞公啥都明白了！

老頭兒的掙扎越來越無力，腳板也漸漸僵硬，事情眼看快成了……

忽然，劉備瞥了雞公一眼，狡黠地說：咱們換一下吧，你來按枕頭，我按腿。

雞公連道：不用不用！我按腿就挺好，枕頭還是你按著吧。

劉備眼睛一瞪，口氣嚴厲起來：雞公，董事長說話還不管用嗎？關鍵時刻見人心啊！

雞公只得松開雙手，與劉備交換。我換我換，聽你的……不過，他可不想跌入陷阱，雙掌只是輕輕搭在枕頭上。

此時，蘭花出手把雞公推到一邊，掀開壓在老頭兒臉上的枕頭。你們想干啥？真要害死老頭兒嗎？這個正直的姑娘，臉龐都漲紅了。

劉備徹底清醒，急忙沖蘭花解釋：哪里，我只是不讓他出聲！形勢這么緊張，我怕方圓被動嘛……

他和雞公退到沙發坐下。劉備把藥片遞給蘭花，語氣討好地說：你有辦法，把藥喂他吃了，省得他鬧騰。我們大家都求你了！

老頭兒緩過氣來，像老牛似的低沉地喘了一口粗氣。

蘭花安慰他：好點了吧？

老頭兒躺在床上顯得疲憊不堪。蘭花往杯子里倒溫水，喂他喝了兩口。她聲音輕柔地哄他吃藥：該休息了，你不累嗎？好好睡一覺吧。

她把藥片送到老頭兒嘴邊。蘭花的話他還肯聽，但是提出一個要求：先用手機把借條拍下來，再吃藥。

為什么？

我怕他們搞鬼，把借條撕了！你拍照，借條存在你的手機里，我才能放心……

蘭花翻筆記本找到借條，用手機拍照。老頭兒看過照片，乖乖地咽下藥片。他喝了兩口水，倒頭便睡。

每個人都有虛脫的感覺，這一頓折磨真叫人吃不消！

劉備看一眼熟睡的老頭兒，對雞公說：明天一早咱們就走，這一路你負責喂老頭兒吃藥。能完成這個任務嗎？

雞公心領神會：董事長放心，我有一百種辦法讓他乖乖吃藥。喝水啦，喝飲料啦，還有吃飯，都是喂藥的好機會……

方圓聲音在走廊響起來：你們都出來吧，檢查人員走了！

六

最后的晚餐，方圓主廚，蘭花打下手。劉備和雞公力主簡單，不炒菜不喝酒，包一頓餃子就很好！于是包餃子。方圓和餡兒，蘭花搟著皮，跟他講述下午在老頭兒房間里發生的事情。

方圓很吃驚。但又替兩位哥哥辯解：老頭兒都數到三了，你還不捂住他嘴，他吼一嗓子，這會兒還不知道是怎樣的結局呢！

蘭花說：可怕的是他倆表現出來一股瘋狂勁兒！老頭兒身上有病，瘋病，比肺炎都可怕。我看，你們三兄弟都傳染了老頭兒的精神病毒，頭腦好像開始不正常！我很擔心，總覺得海潤酒店要出什么大事……

方圓不以為然：難不成你懷疑我們真會把老頭兒弄死？我們都是有知識、有文化，也有一份資產的人，不可能失去理性！方圓一下子想到阿青，當年不是已經瘋狂過一回了嗎？他便放下這話題，不敢多說。

包完餃子，方圓讓蘭花上樓休息。蘭花頭疼，要躺一會兒。其實她還十分傷心。做飯前，方圓在樓上樓下轉了一圈，最后進了蘭花的屋子，一團漆黑。他怕晃了蘭花的眼，把床頭的小燈打開。淡黃色光暈籠罩床頭，蘭花圓形的臉似乎變尖，顯出蠟黃顏色。方圓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摸摸她額頭，好像有點發燒。

他很擔心，問，會不會傳染上那病？蘭花無力地搖頭：不會吧，我一直很小心。現在只是頭疼，剛剛沖了一包頭疼粉喝，睡一覺就好了。

方圓說，晚上多留神，嚴重了叫我。蘭花笑笑：沒事的，明天早上就跟老頭兒一塊兒去醫院檢查。檢查人員不是都安排好了嗎？

方圓注視蘭花的眼睛，心里一陣疼痛。他想說什么話安慰她，卻一時找不出詞，于是就沉默著。

蘭花主動開腔，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我心里滿是后悔，我不該把老頭兒弄來，犯了一個大錯誤！

方圓要寬慰她，蘭花卻制止他，繼續往下說。我只想愛你，只想得到你，卻做過了頭。我真是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啊！現在看出來了，我做得太離譜了，離愛情越來越遠了。

方圓眼前浮現蘭花來海潤酒店找他的情景，那天下雨，她穿一件藍地碎白花襯衣，濕淋淋緊裹著身體。她的眼神流光溢彩，充滿期待。

蘭花的出現讓他心動，但是蘭花有兒子，況且，是老同學也是他老情敵雞公的兒子，實在讓他難以釋懷！但是，蘭花也確實需要一份工作，雞公敗家逼她凈身出戶，使得她沒有財產，也沒有依靠。方圓還是留下了她，讓她從此生活有了著落。蘭花心懷感激，暫不存非分之想。沒想到現在前夫提出送回兒子，她豈能不惱火？她敏感地想到，如果事情發生變化，這兒子將是她與方圓重續前緣的最大障礙！搞清楚這一切，方圓心中坦然了，如果雞公就這么點企圖，料無大害。

方圓握住她的手。等事情過去，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老頭兒的事情牽扯惶向歷史，我也猶豫過，糊涂過。現在已經知道怎么辦了，明天從醫院回來，我就到派出所坦白自首！

蘭花眼睛汪出淚水，原先哭腫的眼泡兒越發紅腫。我害了你，不管怎么說，都是我的錯！我也因此失去了你。我知道，失去了信任就失去了愛情。昨天晚上你吼我，正是因為我傷到了你的心！

方圓無法否認。揭開真相，老頭兒竟然是蘭花弄來的，他確實幾近崩潰！但他現在原諒了她，只希望蘭花快點好起來。方圓用深情的眼神，把這層意思傳遞給蘭花。

然而，蘭花一臉絕望神情，自顧自往下說。我真苦命，一輩子最愛的人就是得不到！眼看抓到手了，最終又滑脫……我和你走不到一起了。

蘭花淚水橫流，泣不成聲。方圓心疼極了，湊近蘭花的嘴唇，想要吻她，蘭花立即推開他——

別，萬一是那病，可不能傳染你！

方圓只好退后，安慰蘭花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事情還沒那么糟糕。

在蘭花眼里，一切都很糟糕。特別是老頭兒，她強調，老頭兒很危險！這些日子，蘭花越來越感到，自己完全控制不住他了。老頭兒像一頭兇猛的野獸，露出鋒利牙齒，要把馴獸師也撕裂！這更使她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

蘭花冷靜下來，語調變得凝重。我告訴你一件事情，藍天對我說，下午，他在狗棚子里看見一只黑色的塑料桶，還聞到濃烈的汽油味！我說不會吧，誰能把汽油放在狗窩里？

方圓一驚，屏息聽蘭花往下說。

虎子一個勁兒地叫，不肯被拴在狗棚子里。我怕它夜里吵得人睡不好覺，就解開鎖鏈放它自由。我也聞到狗棚子里有一股汽油味，不那么濃了，可是還有。最重要的是，那只黑色塑料桶不見了！我一想，藍天從不說謊，那塑料桶里說不定就裝著汽油！我懷疑這是老頭兒干的，他藏一桶汽油想干什么？方圓，你趕快查清楚，找到那桶汽油。我覺得這件事情非常危險！

蘭花過于緊張，說完話頭又劇烈疼痛起來。方圓用毛巾為她擦臉，把被子給她掖好，顧不得多陪伴，就關燈離開臥室。

方圓急急來到狗棚前。狗棚子空空蕩蕩，鐵絲門開著;狗窩在木頭做成的箱子里，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見。似有淡淡的汽油味，但已經很難分辨了……汽油是從哪里來的呢？這個飯店沒有使用汽油的地方，也從來不貯藏汽油。隔離期間，老頭兒不可能外出搞汽油啊，那只藏在狗窩里的塑料桶是怎么回事呢？

方圓在院子里漫步。抬頭望天，濃厚的云塊遮住月亮，似乎正醞釀一場暴風雪。圍墻外的路燈，灑進些許光亮，方圓看見東墻根那兩棵黑松。接著，松樹下的一輛皮卡汽車跳入他的眼簾！

方圓未等走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汽油味！皮卡的油箱被打開過，有人用塑料管從油箱吸油，手法還十分專業呢。這就能夠解釋汽油是從哪里來的，塑料桶裝著皮卡汽車的油！

方圓從鍋爐房小澡堂開始搜查，每一個房間、每一處角落都不放過，可是沒有任何收獲。方圓急得額頭冒汗，必須找到埋藏在海潤酒店的隱患！照理說，一桶汽油放在哪里都有刺鼻的氣味，藏是藏不住的。然而，方圓就是找不到黑色塑料桶，難道它插翅飛走了？

蘭花說得沒錯，危險正步步逼近！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老頭兒明明在床上躺著，他能把汽油桶藏到哪里去呢？再說，他想干嗎？難道真要放火燒掉這座小樓？沒理由啊，要錢，借條也給他寫了;劉備雖然沒簽字，方圓和雞公不也都給他簽了嗎？即便老頭兒是精神病，也犯不上以命相搏啊！

方圓目光散漫，打量儲藏室里亂糟糟的貨物。他想，任何危險的物品都要控制起來。

方圓走到大貨架跟前，頂層一只鐵桶吸引他的目光。那里面藏著毒鼠強！方圓一拍額頭失聲叫道。

有一段時間，好像是蘭花剛來那會兒吧，飯店老鼠成災，他買了一些滅鼠藥放在廚房、倉庫里。不久，老鼠們就搬家逃亡，方圓便把剩下的毒藥裝在塑料袋里，包上幾層報紙，裝進鐵桶。這倒真成了隱患！方圓急忙搬下鐵桶，那只塑料袋還在，毒藥卻不見了！

方圓嚇出一身冷汗，誰會偷走“毒鼠強”？只能是老頭兒！老頭兒處心積慮，備下種種預案，怕是想把小樓里的人都趕盡殺絕呀！

方圓三步并作兩步，直奔二樓老頭兒的房間。他打開燈，企圖將老頭兒叫醒。可是老頭兒吃藥吃得有點過量，睡覺跟死人一樣。方圓叫他，抓著肩膀晃他，用手拍他的臉龐。老頭兒毫無反應，瘦小的身子像一具木乃伊。

方圓在狹小的房間轉圈，到處翻找。毒藥啊，想一想他都要渾身顫抖！老頭兒的口袋、被窩、沙發底下、茶幾抽屜……哪里都翻遍了，沒有看到“毒鼠強”，更找不到汽油！

方圓在老頭兒床前坐下，此刻老頭兒安靜，甚至安詳，很難把可怕的事物與這老頭兒聯系起來。就在幾天前，方圓還試圖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對他充滿懺悔之意。可是轉眼間，老頭兒竟變成魔鬼……真是謎一樣的老頭兒啊！

七

吃餃子時，方圓開門見山，老頭兒是走不了了。檢查人員已經與他約定，明早九點半來車接去濱海醫院檢測隔離。你們要把老頭兒帶走，我怎么跟檢查人員交代？

雞公揚起眉毛：嘿，咱們共同定好的計劃，怎么說變就變？你不能自作主張！一個街道辦事處的，你怕他干嗎？

劉備也皺著眉頭問方圓：好吧，就算我們同意，讓檢查人員把老頭兒接走，到濱海醫院檢查完了，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方圓深深吸一口氣，說出自己真實想法。我要到派出所自首！是時候了，我去坦白自首，也是為了保護自己……于是，方圓就把最新發生的詭異事件講給他們聽——皮卡油箱的汽油被抽走、黑色塑料桶失蹤、“毒鼠強”也不翼而飛！

劉備、雞公大為吃驚，眼睛瞪得滾圓。可以斷定，老頭兒正在醞釀可怕的陰謀！控制他將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原來的計劃確實行不通了。

方圓說，這種情況下你們把他帶走，一路上過關卡、受盤查，到惶向，這現實嗎？他不僅是瘋子，還抱著敲詐的目的，整天算計咱們，早晚要出大事的！你們不要笑我書生氣，開始我是內疚、懺悔，現在不同了——我只想自保，好好地活著！

方圓說得有道理，兩位哥哥沉默一會兒。雞公首先冷笑：這么點事就嚇破膽了？我們從惶向起家，一路拼殺過來，什么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方圓，我告訴你，老頭兒沒啥了不起的，他不是我們的對手！汽油桶、毒藥雖然可怕，但我先下手為強，把他那些招數通通廢了！

方圓望著他胸有成竹的神態，不解地問：你采取措施了？

對。現在他就是一具活死尸！雞公喝一口茶，得意揚揚地說。董事長讓我負責給老頭兒喂藥，藥瓶子由我掌握啦！雞公放下茶杯，從內衣口袋掏出半瓶藍色藥片，嘩啦嘩啦地搖晃著。先前你們在廚房包餃子，我就往他嘴里塞了幾片藥。沒有水不要緊，我就讓他干含著，唾液總會使藥片慢慢溶化。藥量是過了一些，但不足以致命。用你的話說，我這也是自保！他昏睡不醒，汽油啦、“毒鼠強”啦，又有什么用呢？你就是給他刀，給他槍，他還能舞刀弄槍嗎？

董事長很滿意，朝雞公豎起大拇指。做得好！讓老頭兒一路睡覺吧，什么難題都解決了！

方圓還想說什么，劉備擺擺手制止他。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老頭兒為什么逼我在借條上簽字？為什么要以股權做抵押？說實話，提到光明投資公司的股權，我就神經過敏，甚至心驚肉跳！但是我想不明白，憑這張借條他怎么兌現？三千萬元也罷，光明股權也罷，他上法庭打官司嗎？不成立呀，我們沒借他的錢，法官不會判他贏！這么大的款項，查銀行往來賬目就一目了然，老頭兒沒有任何憑證證明我們拿過他的錢！他到底打什么如意算盤？我實在看不懂。到頭來，他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雞公接過話茬：所以呀，我說寫什么樣的借條都不要緊，那不過是廢紙一張！簽字的事，你也別那么嚴肅。根本不成立嘛！

方圓憂慮地說：我總有一種感覺，這老頭兒深不可測，說不定借條背后有套路。

什么套路也不怕，雞公信心滿滿，我的意見，還是按最初我提出的方案辦！

劉備搖頭：你這個方案雖然安全，只是太不人道了。他敲敲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呈現一排排漂亮的房子、五彩繽紛的花園……方圓、雞公都探頭去看，不解其意。

這是一家精神病醫院。離濱海市，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也就是三個小時的路程。注意了，我給老頭兒安排了最好的去處，精神病醫院啊，那不正是他的歸宿嗎？在這美麗的地方，他怎么鬧、怎么說都沒人理會，打一針就靜悄悄地睡覺！我們得到安全，又醫治了他的毛病，豈不兩全其美？

劉備果然聰明！既然老頭兒瘋了，就把他送進精神病醫院，邏輯自洽。連方圓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合理的安排。

雞公一邊嘖嘖贊嘆，吹捧董事長高明，一邊打開手機看微信，雪萊又來找他！她要他匯報最新情況，簡明扼要一些也行。這位心懷鬼胎的篡權者，對小樓的動靜格外關心。雞公就把精彩紛呈的情節濃縮成微信，一條一條發過去。

劉備還沉浸在精神病醫院構想的興奮中，瞅一眼低頭擺弄手機的雞公，有點不滿地問：誰來的微信？

雞公歉意地一笑：老婆催我回去，一舉一動都要向她匯報！做上門女婿很不容易啊……

李雪萊對借條風波最感興趣，反復詢問劉備簽沒簽字？雞公如實回答，沒簽。雪萊指示：力促他簽字！

雞公腦子里晃過一閃念——難道老頭兒與雪萊有聯系？但那又怎么可能呢？未及細想，雪萊又來一道命令：一旦劉備簽字，你務必在第一時間把消息發給我！

結束微信，雞公回過神來，見劉備與方圓又爭吵起來。

劉備惱怒地敲著桌子，責問方圓：面對我這樣完美的一個方案，你怎么還固執己見？

方圓說：這件事要徹底了結，我認為只有投案自首！未來有許多不可預測的因素，人哪，千算萬算不如老天一算！精神病醫院是很好，但改變不了阿青之死的事實。

你這是搗蛋！劉備傷心地揮揮手，方圓啊，我辛辛苦苦撐起光明投資公司，使你們的股權價值不斷翻倍增長，這一切容易嗎？你為什么就不肯聽我安排呢？

雞公收起手機，加入戰團：別裝？菖了！你就是道德婊，只想顯出崇高是不是？我們畢竟是光明投資公司的大股東，遇事必須維護董事長。你去自首，不就把我們都牽扯進來了嗎？雪萊虎視眈眈，還不趁此機會搶奪董事長的寶座？

方圓道：我決定獨自承擔責任，我到公安局報案，就說是我把阿青推入水中！阿青事件與你們從此無關！

方圓的豪氣并沒感動劉備，他陰沉著臉說：你非要陷我們于不義呀！你講義氣，我們王八蛋！

不，我感覺老頭兒出現是某種啟示，我們所走的人生道路亮起了紅燈！從惶向開始，我們一路奮斗，現在應該反思了，我們追求什么？正確處理老頭兒事件，正是人生關鍵的轉折點呀！方圓說得聲淚俱下，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

劉備不為所動，冷笑。又是形而上那一套！方圓啊，我不知道你干嗎非要執意如此，你別逼我們，別拖著我們往火坑跳！

劉備突然瘋狂起來，抓住方圓的肩膀猛烈搖晃：方圓，你清醒一下吧，別擋我們的道！從此以后，我們各走各的路！

屋子里的氣氛劍拔弩張，一桶火藥眼看就要爆炸。

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金屬敲擊聲，老頭兒嗓門兒洪亮地吆喝：開會嘍，開會嘍……

方圓急轉身，拉開房門，只見樓上樓下燈火通明。撲鼻而來一股汽油味兒——走廊鋪著的舊地毯、木質樓梯都濕漉漉地浸透了汽油！

方圓幾步竄到樓梯口，只見老頭兒用飯勺敲著臉盆，兩只眼睛精光四射，神氣無比！大狗蹲在他身邊，仰著長臉似乎也在發笑。搞什么搞？他真想放火燒樓？

方圓一陣戰栗：你別亂來！

劉備、雞公也擠到樓梯口，惶惶然不知所措。可是蘭花房間沒動靜。小兒藍天也從夢中驚醒，所有的人都嚇呆了……

老頭兒依然敲盆，嘴里不停吆喝著集合、開會。劉備一聲令下：還等什么，快把他綁起來！

雞公踩著濕滑的樓梯，剛要往下走，卻見老頭兒扔掉臉盆，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打火機。別動！你再往下走一格，我就點火了！

雞公臉色煞白，把伸出的腿又縮回去。方圓舉起一只手掌，大爺，千萬別打火，有事好商量。

老頭兒哈哈大笑，轉而咬牙切齒：商量什么？早就商量過了——你們以為我還會要錢嗎？不，我要給阿青報仇！我等啊等，終于等到今天，等到你們人都湊齊了。兒呀，我要把你的仇人一把火燒了，祭奠你在天之靈！

老頭兒說著，又擎起打火機。一剎那，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眼看火星迸發、火苗搖曳……一股冷風貫穿走廊，每個人打起寒噤。這一股仿佛來自地獄的寒涼，更讓人們心頭籠罩死亡的陰影。走廊盡頭放著一把梯子，通往屋頂的木蓋已經掀開，冷風夾著碎雪從那窟窿灌進小樓。

方圓猛然醒悟：老頭兒把黑色塑料桶藏在屋頂上了！難怪聞不到汽油味，也找不見塑料桶的蹤影。他后悔莫及，怎么沒想到上屋頂檢查一下呢？

劉備臉色鐵青，尖聲高喊：你把火滅掉，我簽字！

老頭兒撲地吹一口氣，滅了打火機的火苗。然后，他微微仰起臉龐，似乎在等待下文。雞公何等機靈，立即沖進老頭兒房間，找到那個筆記本，還有一支圓珠筆。他把本子高高舉過頭頂，一路呼喊：來了，來了！借條找到，馬上簽字……

劉備翻到那張借條，手捏圓珠筆，哆哆嗦嗦簽下自己的大名。方圓注意到，老頭兒不再吆喝為兒報仇，歪著腦袋看劉備簽字，似乎在欣賞自己勝利的一幕。

劉備簽完字，擎起筆記本讓老頭兒查看。他期望老頭兒上樓來拿借條，乘機好有所動作。老頭兒卻有心計，讓方圓用手機拍照，方圓奇怪：拍下那頁借條，老頭兒想干嗎？下一步他會怎么走？

老頭兒冷峻的聲音從餐廳傳來：方圓，你把手機遞給我！

老頭兒等方圓走過半程，伸長胳膊接過手機，眾人一同望著老頭兒，不知道他拿去手機干啥。

老頭兒嘿嘿一笑，手指熟練地發微信。都以為他老年癡呆癥，不會寫字、不會玩手機，沒想到他裝傻蒙人哩。此刻，他當眾炫技，操作手機熟練無比！

好了，借條發給我的朋友啦，大功告成！老頭兒笑容燦爛，不見一絲病容。他又拿出打火機，點著一團火苗。驚得樓梯口一眾人等，再次把心懸在嗓子眼上！

我要走了。方圓啊，我上街之前，你們若是報警，我就把火機扔在汽油上。順便提醒你們，這汽油我讓它一直流到窗戶前，是一根很好的導火索哩！

原來老頭兒早已想好今天，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他的設計之中！這才是癡呆老頭兒的廬山真面目，三兄弟無不目瞪口呆……

這時，小兒藍天忽然下樓，毫不畏懼地朝老頭兒走去！這一下打亂了老頭兒的計劃，他瞪眼吼道：站住！我要扔打火機了！

小男孩繼續往下走，一級又一級邁下樓梯。虎子！虎子！他稚嫩的童聲朝大狗喊叫，咬他的手啊，別讓瘋子點火！

傻狗虎子聽了小孩召喚，猛一撲，將老頭兒撲倒在地，叼住他的胳膊猛力一甩，把打火機摔出老遠，火苗也熄滅了……

方圓、雞公、劉備一齊向前沖，腳下一滑溜，連滾帶爬跌下樓梯，共同將老頭兒按得死死的！方圓從吧臺拿了一卷透明膠，準備綁他。雞公與劉備一人擰住老頭兒一只胳膊，推他上樓。

回到老頭兒的房間，三堂會審開始。老頭兒仰靠在沙發上，三兄弟或坐床，或坐鋼管椅子，虎視眈眈地瞅著老頭兒。

老頭兒從容淡定，談笑自如。如果他嘴里有幾句實話，那么，這會兒倒真表現出他說的自己是小學校長的風范。他既不瘋也不傻，問什么說什么，好像是仨兄弟的老朋友。咱們好好聊聊吧，我的目的達到了，也憋了一肚子話，現在正想往外倒呢！

雞公搶先問他最關心的問題：你不是睡死了嗎？我在你嘴里喂了那么多藥，難道是假藥，都不好使嗎？

藥是好藥，只是沒進我的肚子。老頭兒笑笑，我只是一個騙子！不會逃跑的。我的目的達到了，還有必要跑嗎？

你肯說實話，那就告訴我們，你要借條干啥？這是劉備關注的焦點，神情有些迫不及待。剛才發微信，你說把借條發給朋友了，那是什么人？他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嗎？

老頭兒豎起大拇指：老大到底聰明！我是老騙子，我的朋友當然都是騙子。我有搭檔，一天24小時守候著，借條一到手，立即行動！

劉備緊張起來：怎么行動？

現在網絡科技發達了，騙子們也會緊追潮流。我們有自己的群，有專門朋友圈。老頭兒面色潮紅，炫耀自己的技術活兒。詐騙得手，誰都急于出脫，第一時間就到朋友圈找下家！你們那張借條，我搭檔已經在朋友圈掛單了，很快就能賣掉！

方圓撿起虎子撲到餐廳角落的手機。老頭兒說：你把手機給我，看看有沒有成交？

雞公還是懵圈，問：一張借條怎么能賣？你賣給誰？誰肯買？

老頭兒翻看手機，你們以為我會拿著借條上法庭打官司嗎？那就太幼稚了！貓有貓路，狗有狗道，騙子們怎么可能走正道？現在社會上的討債公司如雨后春筍哪！黑社會、無賴，都藏在那些討債公司里。他們抓到你的把柄，什么手法都會用，不怕借條不能兌現！

方圓明白了，你把借條賣給討債公司，讓他們來逼債啊！

正確地說，不是賣，叫承包討債。當然，我們要讓出很大一塊利，這張借條三千萬元，兩折掛單，六百萬元我就賣掉！真正現金到手，只要快當，活兒做得干凈利索，再打個對折，三百萬元我也肯成交。討債公司呢，他們干成一單獲利豐厚，何樂而不為？特別是掌握了底細，比如你們，欠我兒子一條命，吃準你們不敢報官，怎么還敲不出一筆巨款來？

劉備臉色變得蒼白，急切地問：為什么要拿股權做抵押？你們又過不了戶。

有人感興趣，肯拿出錢來就行。借條嘛，總要有東西做抵押，干我們這一行，最怕遇到窮鬼！至于如何兌現，怎么拿到錢，是下一個環節，也就是討債公司黑道大哥們的事情了。股權怎么過戶？我不懂，也用不著操心。

雞公恍然大悟，雪萊急著讓劉備簽字，肯定是有渠道進入騙子朋友圈！她有可能買去那張借條，再利用討債公司敲詐劉備。這一下懸了，三兄弟等于把股權全抵押給雪萊，只為那子虛烏有的三千萬元！

蘭花找到我，馬上知道好機會來了！阿青這王八蛋，天生犯罪的料。他一輩子沒孝敬我一分錢，凈惹麻煩，他死了我一滴眼淚也不掉！阿青用命換來的機會，也算是給我盡了一次孝。我了解了你們的底細，特別是光明投資公司，網上一搜，大名鼎鼎，我一看就知道有大油水可撈啦！我耐著性子潛伏下來，裝瘋賣傻，知道總有一天會見到老大。只是沒想到這么快，疫情隔離，倒幫我一個大忙……

手機一響，有微信進來。老頭兒急忙翻看，喜形于色地喊道：成交了！遇到一個好買家，出手大方！看來，有人對抵押品感興趣，真想得到這筆股權哩！

劉備長嘆一聲：方圓啊，還是你說得對，應該早早走正道，才能了結此事！麻煩大了！

方圓板著臉，奪下手機，用透明膠捆綁老頭兒雙手。還有一件事情，儲藏室里的毒藥，“毒鼠強”，是你偷走了吧？藏到哪里去了？

我偷毒藥干嗎？我一個發財的人，怎么會沾那晦氣的東西？

方圓凝視老頭兒，緊盯一句：你真不知道毒藥在哪里？

老頭兒堅決回道：當然不知道！

雞公與劉備交流眼神：下一步怎么辦？還送精神病醫院嗎？

當然！劉備十分果斷。天快亮了，馬上出發。

老頭兒聽見精神病醫院幾個字，急忙申辯：我可不是精神病！我全是裝的，裝瘋賣傻是詐騙犯的基本功。我好人一個，啥都正常！

劉備站起身：我說你瘋，你就是瘋子！杜丘活到今天，肯定會真成傻子，因為那些藥可以靜脈注射，他吐不出來！

老頭兒臉上顯出絕望神色。他正要說什么，雞公搶過話頭：一個瘋子，關在精神病醫院里，誰能找到他？找不著主兒，借條當然沒用了，討債公司也沒有辦法！

老頭兒狂喊：你們不能把一個好人關進精神病醫院！

劉備的笑容十分冷酷：一個老騙子，還懂得違法？跟醫生討論法律去吧，他們會讓你開竅的。

男孩藍天突然哭聲震天！他推門進屋，抓住雞公的胳膊：媽媽不行了！爸爸，你快去看看媽媽。

方圓顧不得綁老頭兒，扔下透明膠抱住藍天：媽媽怎么了？快說！

藍天泣不成聲：媽媽死了！

蘭花靜靜地躺在床上，不知何時沒了呼吸。眾人圍在床前，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老頭兒敲盆時她就沒有反應，臨走，他還推過她一把……

方圓摸摸蘭花的脈搏，沒有脈動，手腕冰涼。看來，她過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怎么會這樣？發生了什么事情？方圓腦子里一團混亂，巨大的悲傷壓垮了他的精神。晚飯前與蘭花談心，她雖然頭疼臥床，各方面還挺好的，沒想到竟是兩人的訣別！

毒藥！老頭兒下毒害死了她！方圓跳起來，撲向隔壁房間。

屋子里空空蕩蕩。沙發旁丟著一團亂糟糟的透明膠，老頭兒逃跑了！剛才藍天進來報告噩耗，手還沒捆結實，方圓心慌意亂地離開了。老頭兒趁機給自己松綁，扔掉透明膠布，逃之夭夭。

方圓打開玻璃窗，大雪迎面撲來，街上沒有老頭兒的蹤跡！

走廊響起雞公的叫喊：他在那里！老頭兒爬梯子，上屋頂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劉備的低吼：快追！

屋頂是絕地，老頭兒逃不出去的。方圓讓他們追捕老頭兒，自己回到蘭花的身邊，獨自留在屋里，像一頭孤狼似的團團轉圈兒。

忽然，他看見床頭放著的手袋。蘭花平時出門總拿著它，方圓十分熟悉。他坐下，伸長胳膊拿過手袋，把所有的東西倒在床上。一只牛皮紙信封掉出來，外面還牢牢地扎著皮筋。方圓解開皮筋，從信封抖出幾包東西——“毒鼠強”！那正是方圓毒老鼠剩下的，藏在儲藏室的鐵桶里。

方圓既惶恐，又迷惑：毒藥怎么會藏在蘭花的手袋里呢？是老頭兒做了手腳？還是她服毒自殺？

方圓呆立床前，猶如一座木雕。他想哭，卻哭不出來，嗓子干啞，失魂落魄。蘭花真是謎一樣的女人呀，怎么就這樣走了呢？方圓無法接受她從此香消玉殞的事實。

雞公忽然喊起來：方圓，快過來啊！又出大事了！

方圓急忙跑出屋子，攀著梯子，爬上方孔，把腦袋探出屋頂。頓時，他看見平臺上驚心動魄的一幕。

尾聲

次年夏季，警官齊鴻浩照例到海潤酒店喝散啤。身為刑警隊副隊長的齊鴻浩，是濱海市熱情似火的業余作者。他喜歡寫影視劇本。隔離期間，海潤酒店發生的一樁大案，由齊鴻浩負責偵辦。案子結了，生活回歸正常，他又來找方圓。齊警官說，自己要以此案為背景，寫一部電視連續劇。

親身經歷的事情，方圓幾乎直接參與創作。雞公正在監獄服刑，蘭花已離世，方圓就把藍天當自己的孩子養著。

有時候，方圓在樓上房間坐著，恍若隔世。有過病毒流行嗎？有過隔離嗎？有過從天而降的老頭兒嗎？有過三兄弟聚會嗎？……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未發生，歲月靜好，就是眼前同樣的情景。時光流逝，今天回不去昨天，但昨天依然鮮活。方圓念念不忘蘭花——她的死，真與毒鼠強沒有關系？

齊警官反問，你買毒鼠強滅老鼠的事情，蘭花知道嗎？

方圓說知道，那時她就來海潤酒店了。毒完老鼠，她還勸方圓把毒藥扔掉。可是扔哪里呢？垃圾箱恐怕不行吧，萬一再害了別人怎么辦？所以就把毒藥裝在鐵罐子里，放在大貨架頂上。

齊警官分析道，那就對了！蘭花發現汽油桶，想到小樓里還有其他危險物品，千萬不可落到老頭兒手中。她就從鐵桶找出毒藥，藏在自己手袋里。那一晚事多紛亂，蘭花沒顧得上對方圓說。再則，她也不知道自己即將離開這個世界。

方圓不免黯然神傷。齊警官轉移話題，說起老頭兒這個人物。辦案過程中，他徹底調查了老頭兒的底細。此人確實當過小學校長，卻詐騙學生家長，屢次犯法，因詐騙罪判刑入獄。后來，他在監獄精神病發作，保外就醫，住進了醫院。

方圓回想，老頭兒口口聲聲說自己好人一個，發瘋癡呆都是裝的。那是怕劉備他們送自己進精神病醫院吧？

齊警官認為，老頭兒的病早已痊愈，裝瘋賣傻是肯定的。遇見蘭花，他拿精神病做幌子，開始新的一次詐騙犯罪！從屋頂摔下來，老頭兒當場氣絕喪命，也算是惡有惡報。

有一點比較奇特：老頭兒從武漢來攜帶著病毒，卻自始至終無癥狀。他感染了周圍所有的人，連檢查人員也沒幸免。方圓在濱海醫院治療了兩個多月，雖無重大危險，也吃了不少苦頭！老頭兒飯量奇大，毒性特強，放倒了周圍一片人，自己卻沒事。讓檢查人員說對了，真是一個毒王！

雪萊最終逃脫病毒魔爪，康復出院。劉備死了，再無人與雪萊爭奪王座。權勢欲雖得滿足，她卻暗自悲傷。在死亡面前，許多事情原來并非那么重要！她把英國留學的兒子叫了回來，繼承父親的股份，培養他經營光明投資公司。

雪萊多次請方圓出山，擔任主持公司日常事務的副總裁，被他婉言拒絕。雪萊很傷心，回憶三兄弟當年在惶向創業，如今才有光明投資公司這一枚碩大的果實。她確實需要有人協助，幫她發展投資事業。劉備走了，雪萊更覺空虛。方圓也百感交集，卻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想再與雪萊糾纏。如過去一樣，股份保留，不參與公司事務。雞公的股份要留給藍天繼承了，他的罪，有限生命難以贖清！

齊警官把重頭戲放在三兄弟身上。特別是劉備這個人物，若不是受了雞公的攛掇誘惑，斷不會做出喪失理智的行為！

雞公在審訊時交代，雪萊在整個事件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她向雞公許愿，扳倒劉備將能成為公司第二把手。特別是，她渲染激情犯罪這個概念，使得雞公處處找機會慫恿劉備滅了老頭兒！最終，劉備果然跳入激情殺人的陷阱……

方圓問道：借條是不是落在雪萊的手中？與老頭兒有沒有關聯？

齊警官搖頭：老頭兒死了，一切無從查證。那張借條沉沒于江湖，再未出現過。所以，既不能斷定雪萊將借條買去，也不能否認她曾在背后作祟。這個金融女王不露聲色地害了雞公和劉備。

方圓默默懷念兩位哥哥。悲哀無盡地涌自內心，像泉眼汩汩流出的清水。惶向四人幫走了三個，恩恩怨怨，都是方圓最親近的人啊！這次沉重打擊，使他久久難以復原。

雞公究竟是怎樣的人？他對劉備哪來那么大的仇恨？

羨慕嫉妒恨，這個好理解。齊警官點燃一支香煙，緩緩說道。但是天長日久，這種情緒在雞公心中醞釀發酵，成為可怕的怨毒！憋在心底的毒汁一旦爆發，害人害己，比火山熔巖更為兇猛！

方圓輕聲感嘆：一個賭徒的野心，最終害自己走上不歸路……

屋內嫌悶，他們把桌子搬到街上。海風徐徐，樹影婆娑，涼爽的氣息沁人肺脾。夜深人靜，路邊只有他倆抽煙喝散啤。

方圓心情郁郁，哀傷綿綿。他長吁短嘆：人心難測，猶如深不見底的黑洞！最后時刻，劉備怎么想？雞公怎么想？如果再有選擇的機會，他們會不會重蹈覆轍？我好想體驗一下，他們站在屋頂邊緣時的心情……

齊警官咕咚咕咚干掉杯中散啤，興奮起來：這就是本劇的獨特結構方式！我，辦案警官作為主線，從爆炸性場面開始，在辦案過程中分段倒敘，把三兄弟的人生歷程逐步展現開來！這樣，就打破了小樓的封閉格局，詳細描述他們各自的經歷、不同的故事，各具特色，各有高潮。最后在海潤酒店聚會，來一個大爆炸！

方圓覺得這是不錯的結構。齊警官醉意漸濃，此刻正是他最佳創作狀態。

音樂起，聲響效果來了，方圓眼前呈現一幕一幕影視畫面——

黎明。風雪大作。

老頭兒爬出方孔，在屋頂大平臺狂奔。

劉備腦袋冒出屋頂，他雙手一撐，躍上平臺。老頭兒在屋頂一角發現竹子大掃帚，舉起來一陣狂舞！劉備追上前，卻被他掃飛眼鏡。一陣慌亂，劉備的雙手在空中亂抓……

雞公也逼近老頭兒。竹子掃帚劈頭蓋臉打在他身上。雞公左躲右閃，終于抓住竹子掃帚，與老頭兒爭奪！

劉備撲向老頭兒。老頭兒丟下掃帚奔向屋頂邊緣。無路可逃，劉備抱住他的后腰。沒有眼鏡的劉備，惱羞成怒，整張臉扭曲變形。

身后傳來雞公刺激心靈的喊聲：他把借條賣給雪萊了！我們的股份全被雪萊搶走了。

劉備雙手猛一推，老頭兒跌出平臺邊緣，身子像一只大鳥從屋頂飛落而下。

雞公來到劉備身后。

劉備探頭看樓下水泥路面，近視眼視野一片模糊。

一個意想不到的場景出現了——雞公伸出雙手，猛推劉備的脊背！

劉備飛身下樓，發出長長一聲慘叫，啊……

雞公臉色煞白，被自己的行為驚呆了！他仿佛下意識地推劉備一把，慢慢擎起雙手，滿臉惶惑地凝視著。

方圓爬出方孔的一瞬間，恰巧看見雞公推劉備跌出平臺，他大吼：你干了什么？

是啊，他干嗎呢？劉備已經殺了老頭兒，何必再推那一把呢？劉備跌入雪萊激情殺人的陷阱，雞公自己也緊跟著跳進去。究竟為什么呢？雞公所有的夢想碎成粉末！

雞公恐怕永遠找不到答案，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產生一陣沖動，想追隨老頭兒、劉備跳下屋頂！但他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屋頂邊緣的積雪上……

激情自殺？這情況很少有吧，殺別人容易，殺自己畢竟難。

街上響起警笛聲，民警趕來。他們是為蘭花之死而來，卻趕上一幕兇案現場！

警車在海潤酒店門口停下，一切都結束了。

原刊責編??? 章??? 芳

【作者簡介】矯健，1954年出生于上海。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出版長篇小說七部、中短篇小說集六部，創作電視連續劇劇本三部、電影劇本一部;電視連續劇《人民的名義》首席策劃。《老霜的苦悶》獲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老人倉》獲1984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河魂》獲1984年十月文藝獎，入圍茅盾文學獎。小說集《天局》持續熱銷，影響廣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