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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毒娃娃

2022-06-08 09:38:23田耳
小說月報 2022年4期

這男人朝我走來,個不大卻帶某種壓迫感,看似正散架又是威風凜凜。這印證看似不靠譜的韋甚大說話具有某種準確度。昨晚韋甚大睜著酒水浸塌的眼泡跟我講起這男人,情況與我眼前所見吻合。如他所講,兩年前我遇到的那女孩必定是磨嬰美,必定藏在這院中。我跟著這男人走入院內,像狗一樣豎起耳朵,不遠處海流造弄的聲音慢慢篡占了所有聽覺。

“為什么叫九號民宿?前面一號到八號在哪里?”

“九嘛,大噢。”

我開始習慣本地人極簡風的表達,這個覃枝顯,顯然是另一個韋甚大。

“……雖然是兄妹,但那種事情仍然發生。有誰第一個知道,然后我們都知道……所有不應該的事情,都有人干,要不然怎么知道不應該呢?”昨晚上韋甚大跟我這么講,他的邏輯,我總有些跟不上。

或許方言所致,此地人名、地名都怪異擰巴。村子叫七洼,民宿老板叫韋甚大,他女人叫牙星孟,擁有一個引以為傲的大屁股。第一次見面,韋甚大說:“我老婆屁股好看吧?見到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屁股,以前我媽從來沒告訴我。”身在漁村,才能感受到他那份得意,這里女人身形比別的地方女人整整小三圈,骨架像一把銹死的折疊傘,怎么都撐不開。

昨天又來漁村,直接在韋甚大那里落腳。“民宿”這說法是兩年前我告訴給他的,不要叫酒店或者旅館,更不要叫招待所,叫成民宿,民宿就好。這次見我,他很開心,說民宿管用,網上有不少預訂,所以要請我喝酒。他說的酒特指本地產二十二度的“馬泡井”,初一下喉渾無感覺,喝到一定量像被人下了蒙汗藥。碰杯時,我跟他提到一個女孩,是這漁村的人,問他認不認識。講出一些女孩的特征,比如走路的樣子,比如一對很深的酒窩,韋甚大不能確定。雖然他熟悉漁村,但這漁村“比你想象的大喲”。小孩長得彼此相像,也是事實。我找不到特征時,索性提到女孩看上去像是一只鳥……

“呃,什么鳥?”

“一只……烏鴉!”

韋甚大馬上說,是磨嬰美!我進一步搜索記憶,又說那女孩看上去有點瘸,再一看并不瘸,走路還有點快。“只能是磨嬰美,難道還是畢含青或者是農日鮮?”韋甚大稍后壓低聲音,“……那女孩是不是看上去就有點怪?那就對了,據說是覃家兄妹把她弄出來的,也就是說,覃枝顯日了自己親妹妹,才有了磨嬰美。她生下來就邪怪,腳先出來,幸好牙巧仙在場,也就是牙星孟的姆媽……她手上有氣力,心又狠,下猛勁一拽,磨嬰美嘎嘣一聲就從覃枝救身體里面像鳥一樣飛出來了。磨潤陶進來看看女嬰,說這可不是他的,并把覃枝救揪下床打一頓,這又導致覃枝顯出手將磨潤陶打丟一顆板牙。磨潤陶豁著一張血嘴離開七洼再也不回來……”韋甚大正說著,哦喲一聲。牙星孟正拿一只膠瓢敲他腦袋,說:“你那張寡嘴,再亂講我就把它撕下來。”

我腦海里有了一個嬰兒被一把拽出母腹的畫面,并相信這是真的。我見過那女孩,雖然當時一身素黑,血淋淋的氣息分明還在。

兩年前,我在七洼和團坰中間那片海灘見過女孩,只那一面,至今仍然清晰。當天海灘云層壓低,下午有如黃昏,風把臉吹得層層疊疊。海灘還有幾對新人拍婚紗照。一個新郎忽然抽了新娘一耳光,又給新娘跪下。不遠處那紫色的新娘往沙灘上擤鼻涕,手法嫻熟。……如果每個新娘都那么擤鼻涕,那么整片沙灘豈不是充滿了黏液?想著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有了一絲緊張,用余光去找辰辰。我兒子辰辰,此時正將沙鏟起來堆成一座墳的樣子。小孩海邊玩沙,你是不能指望他們有各種創意的,大多時候,他們只會堆墳。我掐滅沙灘與黏液的聯想,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摸出一支煙,打火機卻不防風,應是昨晚被那一桌醉鬼中的某一個換掉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換掉的,我也喝了不少。

趕來海邊之前,我按于碧珠的要求訂了兩間房。到時辰辰跟她睡一間,如果他問“爸爸哪兒去了”,于碧珠自有各種說法搪塞。我們離婚已有個把月,這段時間還居住在同一房屋不同的臥室,約定翻過年頭她帶著辰辰回她老家濼州。既然不睡一間,晚上我開車去附近漁村,找一個冷攤,隨便喝點酒打發過去。仿佛這時才意識到,彼此已經分離,我又變回獨自一人。漁村沒有夜宵攤,我下了車隨意地走,經過一處在建新房的小院落,里面一幫醉鬼認錯了人,叫我“友仔”并拽我去喝酒。我得以認識房主韋甚大,酒不白喝,隨口建議他把馬上落成的酒店改叫民宿。喝的酒當然是馬泡井。那晚我頭一回感受馬泡井的厲害,不知哪時斷片,眼再一睜已是另一天午后,我睡在韋甚大舊宅里,席夢思沒剝去防塵膠皮,所以夢里的女人皮膚尤其光潔……我記不得有多長時間疏離了房事。

我掙扎起身,再去到海灘,酒勁基本沒散。目光找見辰辰,稍后警覺,哪里不太對勁……余光延長部分,一身黑衣的女孩冒出來。她是在向辰辰靠近,她臉上流露出某種捕獵的神情。我目光自動調焦,將那女孩鎖定在視野正中央并伴隨她的動態而移動。隔得老遠,我怎么可能看清她是什么表情?在我眨眼那一瞬,女孩忽然變成一只烏鴉,迅疾地往前躥動;再眨一下眼,她又變回女孩。我再不敢眨眼,將女孩盯緊。女孩離辰辰很近,我就顯得有點遠。時不我待,腳跟一抽,我身體站直并往那邊跑。女孩幾乎同時加快速度,我甚至看見,她兩手已試探著張開,烏黑如翼。我跑已來不及,只能朝那邊喊:“辰辰快跑,快來爸爸這里……”辰辰蹲在地上,看向那女孩,卻沒扭頭看我,像是絲毫沒聽見我的叫喊。女孩已經走到辰辰面前,正和他說著什么。沙灘的綿軟還是讓我兩腿使不上力氣,終于可以伸手夠到辰辰,斜刺里又冒出一個人推我一把。只能是于碧珠,她已做好一個卡位動作,大聲質問我到底想干什么。一個父親能對自己孩子干什么?我眼睜睜看著女孩將一個東西遞到辰辰手里。一個很小的東西,類似鑰匙扣上的掛飾……白色的。我僅看到這些。小女孩微笑地看著辰辰,臉上那兩片酡紅像是從超市塑料袋剪下來又貼上去的,而酒窩像是刀子潦草地剜出來的。

“扔掉,快扔掉!”

我想去捉住那個小女孩,她輕盈一閃,一躥就有幾丈遠。那嫻熟的步法似乎告訴我,沙灘可是她的地盤。

“趕緊扔掉!”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辰辰看著女孩的背影,又無辜地看我。

我去掰辰辰的手指,就像是掰手剝筍,不費力。他捏在手里的小玩意一點一點顯露。于碧珠再次將我推開,壓低聲音卻并不妨礙辰辰聽得字字清晰。“嚴希和,你有怨氣請沖我來,不要嚇唬辰辰。你的所作所為,只會讓我確信離開你多么必要。”她帶兒子走向遠處垂天蓋地的“碧海云間”酒店。我在他倆背后一路目送,沙灘這會兒變得空空蕩蕩,零星的游人還有那幾對拍婚紗照的戀人,像是跟著那個像烏鴉的女孩跑掉似的。

漁村現在遍地是民宿,有些院內措置兩幢樓新舊對比鮮明,新樓賺錢在舊樓里花。這家沒有分開,覃枝顯帶我去客廳,同時也是大堂。一側是沙發電視機,和所有的客廳一樣;另一側卻擺著貨柜和貨架,貨物碼放之凌亂……如果我有心情,會嘆為觀止。覃枝顯把登記本扔給我,說:“我認字少,你自己寫。”我說:“我的名字筆畫少,很好寫。”覃枝顯說:“我經常把身份證號碼寫錯。”我只能拋去“算你狠”的眼神。“……我想在這里多住幾天,環境是好,安靜。”我看一眼窗外,這地方位于漁村一處岬角,擁有一小片獨立海灘。海灘盡頭有一座紅色燈塔。如果我心里沒壓著事,會當自己來到天邊海角。我又說:“只是在這里吃飯是個問題。外賣不會送到這里對吧?”覃枝顯說:“那可沒有辦法喲,我又不能請你天天吃海鴨蛋,雖然這東西你吃了會越來越喜歡吃。”我被他猝不及防的推銷戧得一笑:“你自己也要吃飯,難道不是嗎?我可不可以在你家搭餐?這樣我可以多住幾天。”覃枝顯叫我稍等,然后撥打電話——這也和韋甚大的信息吻合,雖然覃枝顯是這個院落唯一的男人,其實跟一只狗差不多,只管看家護院。任何事情,都要由他妹妹覃枝救做決定。

放下電話,他說每天六十元。

“一百元。就一百元,每天都有海鮮就行。”

覃枝顯眼皮一抬,說:“一百喲,海鮮!”

“兩百元吧,每一天有蝦有蟹有螺,頂多再加上生蠔,又不要你給我煮龍蝦粥。”漁村里這些東西便宜,退潮時他自己去沙灘找一找指定是有。他又要打電話,我說:“你自己去幫我弄,行不行?”

整幢樓有四層,房間很多。磨嬰美應該住其中一個房間。當天晚餐開始搭伙,覃枝顯炒菜基本上是水煮鹽拌,一盤貓眼螺和幾只斑節蝦。女孩沒有出現,我考慮是不是覃枝救把她帶離這里。吃飯時,我按捺著不去問覃枝顯。雖然他看上去遲鈍,依然不能打草驚蛇。再說,人也總不會是看上去這么遲鈍。

回到房間,我側耳傾聽整幢樓別的房間里的動靜。當然也喝了一點酒,不出意外,是馬泡井。巨大的寧靜伴以海浪聲鋪開來,我看見那座燈塔,在巨大的黧黑當中微弱地閃光,我眼睛盯上去就移不開,想起哪本書里看來的句子:探照燈的光有點口吃。按說我不應該坐下來,不應該顯得那么安逸,和一座燈塔遙遙相望。在濼州,于碧珠和她的親人這幾天都忙瘋了,但我還是來到這里,跟那女孩送給辰辰的小禮物有關。

“……是一個蠱毒娃娃。”兩年前那次來,于碧珠帶辰辰回到酒店,用微信給我發消息,還有圖片:一寸多長的人形怪物,用白色細膠線一匝一匝地箍起來,像箍一個木乃伊,最后綴幾點黑色塑料顆粒,便有了眉眼鼻子嘴唇。旅游區多的是這種小物品,但我看這圖片,非專業人士手工制作,兩條腿弄得一長一短。我便又想起那小女孩的模樣,還有她跑動的樣子,腿不一樣長豈不是她本人?“扔掉,我總覺得不對勁。”我給于碧珠發消息。稍后她告訴我,辰辰變得警覺,把蠱毒娃娃緊緊攥在手心,睡覺后壓在肚皮底下。于碧珠又提醒我,辰辰一貫喜歡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小物件,比如骨雕的骷髏、樹脂軋成的僵尸。她說辰辰喜歡,要是強行扔掉指不定會出什么狀況。“蠱毒娃娃,那就是被下蠱了?”我脫口而出。電話另一頭,于碧珠并不回應。

那次離開海灘回到韋城,于碧珠和辰辰一間房,我一間。已有約定,我不能進到他們那間房,不能對他倆有任何騷擾(于碧珠的確這么措辭)。年底,辰辰比別的小孩提前半月離開韋城騁望路天使之翼雙語幼兒園,跟隨于碧珠去了濼州。翻過年頭,辰辰進入另一家幼兒園,視頻里跟我說他想回到天使之翼。我看見他眼窩里有液體,但于碧珠出現在鏡頭里后辰辰轉瞬收住淚水,對我表現出淡漠,并用很大的聲音說“如果沒什么事,不要天天找我視頻聊天”。

一種很奇特的狀況:剛分開的時候彼此都意識到要用視頻通話保持聯系,對于視頻頻率的降低都有一種恐懼,但這狀況持續半年,疲憊感漸漸出現在彼此相視的表情中。相隔兩地,保持親密和熟悉實為一種痛苦,彼此生疏成為必然的解脫。分開一年后視頻通話衰減到一周一次,最近幾個月大概是半月一次。好在我尚有假期,暑期我帶辰辰自駕游,我倆單獨相處,他會恢復對我的親密。那年自駕我故意走遠,繞青甘大環線,一連十多天都在路上,頻繁切換于沙漠、戈壁、雪山、湖泊或者忽然進入一片意想不到的森林。我每天都能發現驚喜,也享受和兒子時刻處在同一狹窄空間。除了自駕游,我找不到另一種方式得以和他如此相依為命。辰辰對車窗外的風景無動于衷,大多數時間找我要手機,玩《湯姆貓跑酷》或者《夢幻花園》。

辰辰的拉桿箱是我送他的,我設置了密碼鎖的數字。有一晚,是在德令哈的政府招待所,辰辰躺床上就睡,我忽然記起密碼鎖數字,順手將箱子打開。當時我還沒意識到企圖在里面找出什么東西,辰辰翻了個身,我趕緊把箱子鎖上,這時頭腦中才出現那只蠱毒娃娃。我估計辰辰一直將那玩意隨身攜帶。又過兩晚,是在甘肅酒泉,我試圖再次打開拉桿箱。辰辰已將密碼換了。我眼皮細跳幾下,確信蠱毒娃娃就在箱中,自己錯過了機會。又一年暑期到來,我計劃再往遠處跑,辰辰卻說坐車太累,出門頂多一周時間。我只能調整行程,去廣東福建逛幾座海濱城市。送他回濼州,我再返回韋城,晚上入睡前他主動發來視頻,問我看沒看見他的“仔仔”。說的就是那個蠱毒娃娃,他給它取了名字。我假裝問什么“仔仔”,并說我沒看見,當時我確實沒看見。兩個月后我給車座換座套,一個東西從后排車座底下蹦跶出來。我一看是它,那玩意芝麻粒大小的五官還沖我擠眉弄眼,似乎很樂意落到我手里。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按漁村習慣,覃枝顯一天兩頓,頭一頓幾乎是午餐。但他沒敷衍我,騎著電動車到附近村莊的早市弄來一尾石斑魚,比我通常看到的顏色稍淡,筷子一夾嘴里一送,就有一股大海深處的氣味。吃海鮮一定要到海邊……我慚愧此時此刻仍有口腹之欲。“……挺好吃。”我又問,“你這里太冷清,一個人要守這一棟樓?”覃枝顯說哪是他一個人,還有一個女人,和女人的女兒。“是你老婆、女兒?”我故意問。他說女人是他妹妹。我問怎么不見來吃飯。他遲疑了一會兒才說妹妹的女兒發病,前天帶到外面去看病。

“前天,二十四號?那是二十三號發的病?”

覃枝顯古怪地看我一眼。我猜大概是這么個時序,又往他杯里倒酒。

前天中午我接到于碧珠的電話,她壓抑著情緒,故作鎮定,問辰辰有沒有來我這里。我頭皮發麻,問辰辰什么時候不見的,得到的回答是一天前。

一天前,我正在給車座換座套,還親自整理車廂。推動副駕的車座,突然見到蠱毒娃娃出現在下面,兩年前沙灘的一幕再次浮現。我將蠱毒娃娃捏在手里,當時確也猶豫一會兒,如何處理?我不想讓它再回到辰辰手中,旁邊恰好又有一個巨大的垃圾桶,終是將那玩意扔了進去。

汽修店的垃圾桶是用二百升的汽油桶改裝的,沖著那龐大軀體、填不滿的胃囊,我當時抱有很大希望……那玩意應該還躺在里面。有些東西你就是想甩也甩不脫,怪不得那個蠱毒娃娃頭一次見到就給我陰魂不散之感。我不好的感覺又總是準的。

電話里說的是辰辰失蹤,放下電話,我條件反射一般開車一路狂奔,趕去汽修店。我叫自己什么也不想,盡快趕到,先把蠱毒娃娃翻找出來,捏在手上,狠狠地捏在手上,捏得越緊辰辰就能越快找到似的。為什么?這時候不要問我為什么。

駛進汽修店,馮老板問我又出了啥問題。我沒吭聲,直接將車停在垃圾桶旁邊。還是昨天那個垃圾桶,院里也只有這一個,我俯身看下去,垃圾有半桶的樣子。一天前把蠱毒娃娃往里面扔,大概也是半桶垃圾。這么大個桶,攢夠一桶垃圾估計要好幾天,我哐的一聲把垃圾桶放倒,讓里面所有東西稀里嘩啦地滾出來。

“你要找什么?”馮老板向我走來,又說,“昨天的垃圾已經倒掉了啊。”

里面的垃圾都是大塊的廢件,沒幾樣零碎,這一會兒工夫我已經看了個透徹,蠱毒娃娃若在里面,也沒法跟我捉迷藏。

“……昨天垃圾只有半桶,怎么就倒掉了?”

馮老板只能無奈地回答:“垃圾桶不滿,我們也會每天倒掉的呀。你要不要去垃圾站找一找?”

破案片里經常有這情節:偵探在堆積如山的垃圾里不斷翻找,夜以繼日,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次次找出關鍵證物,案情便有重大的突破,仿佛巨大的垃圾堆就是破案的福地。我不會干同樣的事,若去垃圾山翻找,旁邊可不會支起一臺攝影機,見證著奇跡發生。

在汽修店一無所獲,我開車出來,頭腦一片空白。再次上路,上了高速,我才發現自己是要趕去那個漁村——依然是鬼使神差一般。半路上,于碧珠還發來語音通話。“……你去找辰辰了沒有?”她這時候的劈頭蓋臉我并不意外,只說:“你以為我還能在家里坐得住?”她又問:“那你去哪里找?”我說:“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分頭行動。”心里添了一句:不然咋樣?她的聲音像是冒著氣泡,汩汩地傳來:“呃,你得告訴我去哪里找,為什么去那里找,時間緊迫,二十四小時已經過去,四十八小時黃金救援時間也已不多,七十二小時那幾乎就……”她忽然有了啜泣。我聽著她余韻徐歇地頓住。她又說:“我們要商量一下,整合尋找計劃,這樣更有效一點。”她說話的時候總會顯出冷靜并有條理,如果真是這樣的性格,那我們也不至于到這地步。我說:“好的,商量,你先說說你的計劃。”

她卡住了,手機里只有空氣流動的聲音,像更年期婦女那樣焦躁。在我眼里,去往漁村的道路像一條死蛇。

循著記憶,我跟韋甚大描述兩年前那女孩的外貌特征。開始有些抓瞎,當我說到女孩像一只烏鴉,韋甚大竟然馬上確定我要找的是誰。我接著打聽這個磨嬰美,牙星孟在一旁提醒男人,少講覃家兄妹的事情,還提到,這可能會撞邪。稍后牙星孟離開院子,我又擺出極有興趣的模樣,偏要問韋甚大,怎么就撞邪了。韋甚大多少有了防備,反問我怎么對這事感興趣。

“……因為,我是個作家,喜歡找有故事的人,寫出來。這個磨嬰美,一聽就是有故事。”我張口就能編。又叫韋甚大開一瓶五年的丹泉,這是他店里最好的酒,標價一百六十八元,不議價直接開。我也不算瞎編,年輕時候寫過一些詩歌、散文,在報紙上發表并光榮加入市作協。

“呃,作家啊!我知道魯迅,還有還有……”

我接著問:“那女孩……磨嬰美,怎么就讓人撞邪?你還沒跟我說哩。”

“你還是兩年前見到她,我不記得是幾年前見過她。一見她,背后就冷颼颼。不光我,七洼所有人都怕見到她,說是見到她就不會有好事情發生。她媽因為這個不讓她讀書……身體也不好,生下來就各種病,所以也讀不了書。”

“到底是躲開別人才不讀書,還是身體有病讀不了書?”

海邊粗糙過活的男人很難藏住秘密。韋甚大喝得來勁,我稍微追著問,他把知道的都跟我講:“……磨嬰美有些不簡單,長到幾歲,沒讀過書,但知道很多事情。農火燦的媽丟了,就去找她,碰上她發病,嘴里叨咕說“菀淇菀淇”。后面真就在新坡林場把人找出來了,老人迷路了。新坡林場,以前是叫菀淇山,老人才懂,不知道磨嬰美哪里知道。又有一次,覃周橫找到她家,要打聽自己女人往哪邊跑。磨嬰美過幾天才發病,一般發病時嘴里都會叨咕。那次她發病卻一聲不吭,這是很少有的情況……后來,果然覃周橫的女人再也沒回來。”

“那就是個巫,可以幫人算運程。”

“覃枝救一開始也這么想,女兒不讀書,也能干事情并且賺錢。但磨嬰美總要等到發病才靈驗,她不能靠女兒發病賺錢,每個當媽的都不能這么做。”

“到底是什么病?”

“地上一倒,嘴角吐泡,過一會兒又醒轉過來……”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那不就是羊角風?”我想起這一帶村落的墻壁上時不時能見到治療癲癇的廣告。

“我沒那么講啊,你自己猜的。”韋甚大把頭湊近一點,我也同時湊近。我就在等待兩顆腦袋往一起湊的時刻。他又說:“還有一個說法,說磨嬰美不讀書,是帶出去當雞迷子,懂嗎?”

“雞迷子?”

“就是拐子喲,他兩兄妹帶著磨嬰美出去晃了幾年,說是治病,治病不是花錢的事嗎,怎么回家還賺了,這才建了房子搞起民宿。拐小孩要用雞迷子,小孩才能輕松地把別人家小孩拐到手。”

“有這樣的事?一個小孩,怎么拐另一個小孩?”

“我也是聽說……”韋甚大也懂得要有免責聲明,“小孩靠近小孩,大人不會起疑心啊,對不對?然后只要給別的小孩一個東西,那就是釣餌……釣魚總是要先打個餌,不是嗎?小孩只要接過去那個東西,當時沒事發生,照樣能回家,但手里摸過那東西,去哪兒都躲不過被拐……”

“這么說,你說的釣餌其實就是一種定位裝置?”

“定位裝置,你說的是手機?那不一樣喲,聽他們說,就算小孩把東西扔開,過不久照樣被拐。”

我聽得玄乎,琢磨那個意思:“是被放了蠱?”

“……具體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沒干過這事情。”他狠狠喝了一杯,無辜地看著我。

突然間,我熱切地希望這是真的,韋甚大道聽途說的一切都如同最高密級的情報一樣準:一個具有神奇的預言能力的女孩,卻被父母當成釣餌,用以誘拐別的小孩。我回憶著兩年前辰辰對那蠱毒娃娃不可思議的著迷……那么,這個釣餌投放出去,是否有可能兩年后才將魚釣到手……那么,難道我家辰辰有可能落到了覃氏兄妹手中?

別人臨事一急頭腦一片空白,我卻被事情催逼得腦洞大開,但這當口,一切微茫的聯系,也好過沒有任何線索。我試圖讓自己興奮,咣地搞了一大杯,只有無力感竄遍身體各個部位。

海邊的男人都一個脾性,昏吃賴睡。來到九號民宿,覃枝顯跟我把酒一喝便有話說。他說他以前搞女人很能耐的,村里幾個女人至今喜歡他。我試圖讓他說些別的,微信里多添他兩百元,除了海鮮,叫他搞好一點的酒,不能老是馬泡井。

傍晚時分,覃枝顯騎著改裝過的巨大的電動車,發出坦克般的轟鳴騎出了院子。一個多小時后才返回,車上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覃枝救,我第一次見到她。她走進來時簡短有力地脧我一眼。小女孩被她用防曬衣包住頭臉,經過客廳,迅速上樓。晚飯變成消夜,我顯出主動咣咣連搞幾下,然后又表示不爽。我說:“我是你的房客,難道不是嗎?但你的女人進來以后怎么像盯賊一樣盯著我?難道我會對你的女人有所企圖?”覃枝顯歉疚地說:“嚴老板你開玩笑,她是我妹妹,單身喲,但帶著一個拖腳的妹子,不好再找男人。”

“……我和你說東,你偏要說西!”我有必要顯得嚴厲一點,又問,“你妹妹見誰都像見著賊一樣嗎?她難道被人偷怕了?”

“也不是喲……”覃枝顯慢吞吞告訴我,覃枝救只是奇怪,為什么我獨自在這兒住上兩天,每天掏兩百元冤枉錢吃海鮮。這顯然不是明智的選擇,只要步行十分鐘,等待十五分鐘一趟的村際班車坐五站,鎮上有巨大的海鮮市場。那里隨便挑,龍蝦便宜得讓人想用筷子穿起來當玉米棒子烤。

這分析能力著實令我一驚,并問覃枝顯怎么跟她妹妹解釋。

覃枝顯說:“我就說你是作家嘛,要住在安靜的地方寫東西。”

“信了?”

“信了啊,為什么不信?”覃枝顯再次將酒杯高高揚起。

九號民宿內部比外面看起來要大,樓梯是在中間,每一層都有排列成環形的十來間小房間。起初住三樓,覃枝救回來的那天我要求換房,要住得更高一點。覃枝顯很理解似的,說:“你可以看到更大片的海。”整幢樓就四層。我被安置到403,位于一個拐角,是看那座燈塔最好的位置。午飯過后,我擺出散步的模樣,將二樓三樓四樓都逛上數圈,這季節游客本來就少,我估計覃氏兄妹還沒學會在網上發布消息招徠生意,這民宿基本沒有客人。不管有人沒人,房門有些開著有些閉合,隨意任性,像是無人管理。有些開著的門,會往走道露出一團恍惚的光,不知怎的,我通過時會忍不住一個跳躍,像是某種強迫癥。當我意識到這和自己應有的心境不太相符,腳步馬上變得滯重。

不會有人,過于安靜,有時候我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此外只有遙遠的海浪聲響。

其實,我很快確定磨嬰美居住的房間,是307。稍加觀察不難發現:所有的房門,只有那一扇的鎖倒裝,從外面鎖住里面。但我在三樓散步時,沒聽見里面有響動,經過307,我四周環顧沒有發現任何監控設備,但也不敢掉以輕心,直接將耳朵貼門板。

覃氏兄妹住一樓,三樓有一間被反鎖的房門,住的無疑就是磨嬰美,此外我住四樓。不會再有別的人,更不會有另一扇反鎖的門關著被拐賣的孩子——誰會把拐來的孩子鎖在自家開設的民宿里呢?

小女孩從不出來,包括吃飯的時候,我和覃枝顯對飲,覃枝救把吃的東西帶到三樓。覃枝顯說多裝一點,覃枝救說夠的喲。海鮮沒有裝進餐盒,我意識到,海鮮都是“發物”,會誘發病情。覃枝救上樓時總要扭頭盯我一眼,我當然擺出認真喝酒心無旁騖的模樣。覃枝救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樓房里持續而均勻地響起,像是故意不讓我從聲音分辨出她的位置。

前面我隨口謊稱自己是作家,無疑歪打正著,這樣我得以名正言順地整天待在屋子里。但我只帶了筆記本電腦,鍵盤還失去了彈性。這無疑是個破綻,作家哪有不帶紙筆以及一摞隨手可翻閱的書?覃枝救未必見過真正的作家,我擔心她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

坐著發呆,看著燈塔,燈塔持續安然的佇立給我些許安慰,讓我并非無所依傍。瞎坐也不是事,我盼著于碧珠的電話打來,告訴我辰辰找到了,或者他自己回到了家中。也許他就是離家出走,這種事現在不多,以前常有。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電話一響,我接通前還暗自祈禱。

“嚴希和,你到底在哪里?”她的嗓音像是剛被開水燙得發泡。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我說我在找辰辰,以自己的方式在找。

“……你自己的方式?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丟了,我總覺得你是在哪里躲避,你就是這樣的人。”

我沒法說,這還真有些說不清楚。我總不能告訴她,我意外地扔掉那個兩腿不齊的蠱毒娃娃,從而導致了辰辰的失蹤?活到這把年紀讓我懂得,遇事不要急著把臟水嘩地一下往自己腦門上澆。

“辰辰不見了,你總要干些什么吧?”她再次地必然地有了哭腔,又說,“我在等待你的回答!”

“確實在找,你那邊并不多我一個,我找另外一條線索……”

“什么線索?”

“你相信我……”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有什么不能說?你總是躲避問題,從來都這樣,孩子丟了你還在躲,難道都不打算給我編一個像樣一點的理由?”

于碧珠的哭泣拉開了總閘,一哭也不再往下催促,哭聲一時把我耳朵眼撐爆。我只能將手機從耳畔移開,并思考如何分寸得當地掛斷。用了一些時間,她是那種容易進入情緒的女人,隨時能哭出來,但很少能隨時打住。

放眼窗外,探照燈的光已經幽幽地亮于夜空,海面或許有船,看不見,但感受得到。有的船鳴叫聲很鈍,卻極為凄楚。我只能繼續待在這里,或許,離開這里我完全不知道該去哪里。我開始懷疑,來這里是干嗎的,難道真是一種躲避?

我有時會在走道抽煙,看著這幢房舍一匝一匝回形樓道構成的內部空間。307在視野之外,從我站立的角度,看不見307的門。覃枝救時不時會進去、出來,送飯或是別的。一次,她注意到我站在樓道往下看,那以后盯我的眼神一點也不放松。有事無事,她也上四樓沿著環形樓道逛幾圈,于是我將胳膊擱在欄桿上抽煙,她一遍一遍從我背后經過又不說些什么,未免尷尬了起來。緊接著,我抽煙也盡量在屋子里,面朝大海,拉開一面窗戶,對著燈塔。有時候會捏著煙豎起來,從視線里輕易地遮住那座燈塔。

我知道,晚上她會住在307,守護小女孩。我想象著磨嬰美躺在她懷里時病情會變得穩定,母愛自帶各種奇特的療效。所以,不免疑惑:覃枝救現在將磨嬰美管得這么緊,兩年以前她為何還能獨自跑到沙灘?難道兩年內病情正在加重……是否也意味著,她的預言和誘拐能力同樣得到增長?

磨嬰美獨居一室不出門,如何打發一天又一天?里面會布置成什么模樣?會不會像低成本恐怖片的情景,會有一個散發著妖氣的祭臺,小女孩盤腿或是雙膝跪地坐在中間,嘴中念叨一些無人能解的話句抑或只是聲響,便有目標受眾無遠弗屆地接收到……

我一次次呵斥自己這些毫無結果的猜度。307的房門從未為我張開一絲縫隙,不給我任何往里窺望的時機。

我一直都在尋找機會,試圖進入,我可沒工夫閑坐于此看著海面和燈塔,我兒子丟了,這是事實。但我自問,只不過隔著一道門,門鎖還是從外面打開,真的要進去,有那么難?覃枝救固然看守得緊,猶如母雞張開兩只肉翼護住雞雛。老鷹抓小雞永遠只是游戲設定,事實上,哪只母雞能扛住老鷹的攻擊?

慢慢地,我發現自己確實是在躲避。在我必須與小女孩單獨地面對面之前,仍等待著于碧珠打來電話,告訴我:辰辰找到了。就像是美國大片里屢試不爽的最后一秒鐘的救贖,但這“一秒鐘”實在讓人難熬。于碧珠仍是在電話里傾瀉她的哭聲,我有義務一秒不落地聽進耳朵眼。孩子仍然在找,二十四小時最佳救援時間過去,四十八小時黃金時間已過去,七十二小時……不知又要叫作什么時間,反正,總有吃飽撐著的人拿捏各種命名。一晃眼,已有五天過去,沒有任何消息。我跟自己說,沒有任何消息,就是說沒有好消息也沒有最壞的消息……

其實,再怎么自欺欺人,我也躲避不了這種等待對人的折磨。說是尋找下落,事實上卻又害怕很快面對最終結果,最好或者最壞的結果,總會水落石出,一目了然,再沒有任何退縮的余地,再找不到任何自我寬宥的借口。

最近一次通話是中午,于碧珠跟我說:“現在,我寧愿他是被人販子拐走……”我清晰地察知她心情變化的過程,這總歸不是最壞的結局。電視節目里面,那些失散的親人幾十年后得以相聚,抱頭痛哭,似乎一次一次提醒觀眾,活著就總有機會。于碧珠的聲調也變得平靜,這次沒有哭泣。接下來,她用一種罕見而冷靜的語調跟我講,等辰辰回來,她會如實地告訴辰辰,他父親在他失蹤之后也玩失蹤,把本屬于自己的責任推脫得一干二凈,以此要求辰辰跟我斷絕關系,甚至永不相見。

我哪能聽不出來,于碧珠所說的“永不相見”,豈不就是仍有機會相見?好吧,我告誡自己,只要辰辰重新出現,我認領于碧珠在孩子面前對我的任何指責。

我已不能再等……我時刻提醒自己,盡快從她嘴里掏出些有用的東西。

在九號民宿的第四天,也就是辰辰失蹤第六天,天沒亮,響起覃枝顯電動車的轟鳴,我跑去廊道盡頭的那個窗戶,往下可以看見整個院落。覃枝救坐在電動車后端,她將哥哥抱得很緊,那種緊密,可不是兄妹應有的……這讓我懷疑昨晚上他倆在一起……我對此并無興趣,而且,覃枝救有可能一整晚都沒有待在307,這對我而言,就是錯過幾乎一整晚的時機。再也不容錯失機會,我都不容許自己調整情緒,不能回到403,直接下樓去307,想都不想,手直接搭上門把手。鎖是從外面鎖住里面的,輕輕一擰,門就打開。時候還早,女孩已經離開了床,坐在桌前做她的手工。臺燈幽暗,桌上零亂地碼放著各種娃娃,用布片或者人造革縫制的,用木頭拼湊的,還有用膠線扎成的……我確認一眼,只能是她。時隔兩年,她眉目有了些變化,讓我加以肯定的,是那種血淋淋的氣息仍在。

她以這種年紀不該有的平靜向我看來。我等待著她先說些什么,但她就只是看我。

“告訴我,辰辰去哪里了?”

我在桌面上找了個大小差不多的娃娃,木頭和竹片做成的,類似我小時候也玩過的可以在桌縫上面打架的拉線小人——只是喚起她的回憶。“兩年前,在沙灘,你把一個蠱毒娃娃送給一個比你高一點的男孩。”

用不著多說,這個女孩既有預言能力,如果她愿意記起,就能記起。或者,即便記不起來,她可以隨口一說,都是天機。她什么也不說,甚至對我的到來有些不屑,稍后低下頭去擺弄另一個布片縫的娃娃。她做的娃娃各式各樣,有的做得還不錯,她要是不幫人算命,有一天也會靠做手工娃娃獲取一份收入……她經常把自己做的娃娃送人嗎?為什么辰辰收到的恰好是一個蠱毒娃娃?這么粗糙還長短腿的娃娃,辰辰有什么理由視若珍寶?我想到韋甚大另一個說法,陡生一股憤怒,其后做了一個動作:叉開五指如爪,罩向女孩的腦門。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這個動作我必須向他們解釋:在我小時候居住的佴城糧食局宿舍大院,有個小孩叫小老鼠,一直沒有長頭發。大一點的小孩惡作劇,叉起手指一摁他腦門,他就會癱到地上口吐白沫,持續兩三分鐘。他們把這當成游戲,直到小老鼠的母親哭叫著趕來,他們四下奔逃……小老鼠患有癲癇,手指叉向他腦門能夠導致他一次次犯病。

鎮派出所在那個大型海鮮市場附近,聽得見某種喧囂,以及聞見海洋生物五彩斑斕的氣味。我第一次被帶進這種地方,警察把覃家兄妹阻攔在外,擺出耐心聽講的模樣。我照實說來,用不著藏掖。對于女孩磨嬰美,我確實是有侵犯行為,但不是覃枝救說的那回事。

房間里裝有監控,而且角度恰好,我一直位于畫面中央。他倆騎著電動車離去,但覃枝救隨時盯著手機屏,觀察女孩房中發生的一切。他們第一時間折返,電動車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飛馳。覃枝顯推門而入,沒任何廢話,直接從后面箍我脖頸,他的力氣本來就大,我即將窒息。還是覃枝救趕來提醒他,不要搞出人命,又說她已經報警了,警察很快趕來。

我第一反應,不是覃枝顯會怎么對我,而是覃枝救竟然報了警。既然她敢報警,那么拐賣小孩的說法荒唐無稽,磨嬰美作為雞迷子協助覃氏兄妹作案的說法也不攻自破。我有點絕望,知道辰辰跟這三人沒有關系……我為什么要在這地方耽擱這么多時間?一時夢醒,但脫不了身,覃枝顯一時也夢醒,發現我這幾天套他近乎都是另有原因,火氣壓不住,一拳一拳砸來。這家伙拿海鮮當飯吃,手上有的是力氣,而我要在腦袋嗡嗡聲中保持清醒。覃枝救只勸他不要箍我脖頸,至于怎么揍我她都覺得理所當然,還叫這男人把我拖死狗一樣拖出去,打人的事不要讓小女孩看見。被覃枝顯往外拖動時,我腫起來的眼睛看到,女孩又回到桌前擺弄她的小手工。

我對自己的動機做出解釋,警察肯定要問“你是怎么知道磨嬰美有癲癇”。我不想連累別人,把事情交代清楚多費些口舌。警察又問:“那接下來這些呢?”

我發現童年的經驗不能套用在磨嬰美身上,于是摟著她,在她身上摁來摁去,仿佛她身上存在一個神秘的開關,只要摁中,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結果。摁在腰肋的時候,她忽然喘息嚴重。我以為即將奏效,再次摁向同一位置,她卻抽風似的笑起來……

“然后呢?”

“然后覃枝顯就進來了,他力氣好大。”

“人家母親想盡辦法就為女兒不再發病,你卻為一己私利,專門要搞得人家發病……你檢討一下,這都是什么行為。”年輕一點的警察似乎覺得語氣不夠嚴厲,還用文件夾在我腦門上搞了一家伙。

年紀大一點的說:“這個電話,對,于碧珠,確認一下……我們會查清這件事。”

我只是要從女孩嘴里撬出一點信息,只要她吐出一兩句話或者含義不清的字詞,我都會馬上打電話轉告于碧珠,看這對尋找辰辰下落有何幫助。但整個過程中除了聽見女孩一串笑聲,我沒有得到任何信息。我自知罪有應得,同時又痛惜白費力氣。還好,他們給我抽煙,煙灰缸是一只鐵皮茶葉罐。

年紀大一點的出去又進來,差不多過了一刻鐘。進來以后神情似乎有所緩和。

“你前妻說你,一直都有一些不靠譜、不著調的行為……”他試圖向我本人求證,或者是一種暗示,照這個方向發揮,爭取從輕處理,彼此都省事,年輕一點的已在一旁綻露一絲譏諷的笑。

我暗自想,這些人基本的事理邏輯顯然都搞不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靠譜、不著調的呢?如果已然知道,肯定就能避免。別人要怎么看我,也不是我能把握得住的。但我大概把自己來這里的原因和理由說清楚了,圍繞那個蠱毒娃娃。

“你既然有懷疑,就應該通過我們警察來處理,怎么能私自行動,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哪來的權力?”

“我怎么找你們處理?報案嗎?”

“不說報案,起碼,你可以要求我們協助。”

“這只是我的懷疑,在你們看來,這些懷疑不靠譜也不著調。要是想得到你們協助,那你們替我想想,我應該怎么開口跟你們講這事?”

兩位警察彼此覷了一眼,一時愣怔無法作答。那一刻他倆也把自己當成我,然后想著怎么有效地陳述這樣的懷疑。稍微一想就能知道,這懷疑無法跟人表述,再說,他倆也不可能是我。

至少,我已經不再被當成犯罪嫌疑人,煙隨我抽。抽到第三支,覃枝救忽然沖了進來,一臉憤怒。她似乎意識到,警察不會按她的意愿狠狠地處理我。

“……二十三號,你兒子失蹤的那天,嬰美確實說了一個地名,我聽見了。”她以最快的速度讓自己顯得平靜,冷幽幽地看我,給了這么一句。似乎怕我不相信,又說是濼州市下面的一個縣。辰辰的外公外婆恰好就在那個縣。

我不知此時以什么樣的眼光向她看去,直到她嘴角一揚。

“放心吧,我死也不會告訴你。”

說完這話,覃枝救嘴角露出笑容,旋即被年輕一點的警察帶出去,并且提醒她不能因為自己是報案人就不遵守紀律。

我又不能請警察幫忙,幫我撬開這女人的嘴。外面咣的一聲,大門是被誰帶了一下。我看不見她,或許以后都看不見了。世界太大,人又太多,彼此不見永遠都是大概率事件。稍微一陣眩暈過后,我又得來一陣輕松。這才意識到,我跟這女人充滿了某種陰差陽錯的關系:我來這里想要得到的,固然是她害怕發生的;而她想讓我陷入絕望,反倒幫我排除了最壞的情況。我不能對她表示感謝,暫時也無法打電話聯系于碧珠——我如何讓她在電話里聽懂并相信我的整套推理過程?

我抑制著思緒的蔓延,幸好煙可以接著抽。當成煙灰缸的茶葉罐,罐身印著幾只鳥站立于枝頭,我盯著它們。我對鳥類一直缺乏基本了解,只是想,那些鳥即使不是喜鵲,也絕不可能是烏鴉。

原刊責編??? 冉云飛

【作者簡介】田耳,男,本名田永,土家族,1976年生,湘西鳳凰人。1999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天體懸浮》等。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獲魯迅文學獎。現為廣西大學駐校作家,江蘇省作家協會合同制作家。0290F5C3-1857-4B7A-AA1B-BE18BBD7F8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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