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

沈從文

“字里行間眾生相，大千世界你我他。”生活中，絕大多數人都是那么平凡、普通，但這些平凡、普通的人也具有可貴的品質和豐富的精神世界。就讓我們跟隨作家的筆觸，去感受不同人物的獨特魅力吧。

朋友中有三個同鄉，一個姓楊，本城高枧（jiǎn）鄉下地主的獨生子。一個姓韓，我的舊上司的兒子。一個姓印，眼睛有點近視。他的父親曾當過軍部參謀長，因此在學校他儼然是個自由人。前兩個人都很用心讀書，姓印的可算得上是個球迷。任何人邀他踢球，他必高興奉陪，球離他不管多遠，他總得趕去踢那么一腳。每到星期天，軍營中有人往沿河下游四里的教練營大操場玩球時，這個人也必然去湊熱鬧。大操場里牛糞極多，有一次他同人爭球，把牛糞也拼命一腳踢去，弄得另一個人全身一塌糊涂。這朋友眼睛不能辨別面前的皮球和牛糞，心地卻雪亮透明。他體力身材皆不如人，倒有個很好的腦子。玩雖玩得厲害，但月考時各種功課皆有極好成績。性情詼諧而快樂，并且富于應變之才，因此全校一切正當活動都少不了他，大家親昵地稱呼他為“印瞎子”，承認他的聰明，同時也斷定他會短命。

每到有人說他壽命不永時，他便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爺，別損我。我有這條鼻子，活到八十八，也無災無難！”

有一次，幾個人在一株大樹下言志，討論到各人將來的事業。姓楊的想辦團防，因為當了團總就可以不受人敲詐，倒也真是個好打算。姓韓的想當副官長，原因是他爸爸也當過副官長，所謂承先人之業是也。還有想管“常平倉”的，想當縣公署第一科長的，想當苗守備官下苗鄉去稱王作霸的，以及想當徐良、黃天霸，身穿夜行衣，反手接飛鏢，以便劫富濟貧的。

有人詢問那個近視眼，想知道他將來準備做什么。

他伸手出去對那個發問人打了個響指。“不要小看我印瞎子，我不像你們那么沒出息。我要做個偉人！說大話不算數，你們等著瞧吧。看相的王半仙夸獎我這條鼻子是一條龍，趙匡胤黃袍加身，不兒戲！”他說了他的抱負后，轉臉向我，用手指著他自己那條鼻子，有點眾人不識好漢英雄的神氣：“大爺，你瞧，你說老實話，像我這樣一條鼻子，送到當鋪去，不是也可以當個一千八百嗎？”

我忙笑著說：“值得！值得！”但因為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得更加大笑起來了。

有一次他同我渡河，預備往野豬坡大嶺上去看鄉下人新捕獲的大豹子，手中沒錢，不能給撐渡船的錢。船快攏岸時他就那么說：“劃船的，伍子胥落難的故事，你明白不明白？”

撐渡船的就說：“我明白！”

“你明白很好。你認準我這條鼻子，將來有你的好處。”

那弄船的好像知道是什么事了，卻也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少爺，不帶錢不要緊，你也認清我這鼻子！”

“我認得，我認得，不會忘記。這是朱砂鼻子，按相書說主酒食，你一天能喝多少？我下次同你來喝個大醉吧。”

弄船的大約也很得意自己那條鼻子，聽人提到它便很嫵媚地微笑了。那鼻子，簡直透紅得像條剛從飯鍋里撈出的香腸！

提問：

讀了文章，你覺得朋友“愛惜鼻子”有何原因？你感受到他是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