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威
摘 要:《齊物論》的主旨在于通過消泯物我、是非、彼此,達到齊同萬物于大道的“道通為一”的境界。齊是非、消除彼此對待的二元思維,根源在于物我界限的泯滅;而物我不分、共通于大道的實現(xiàn),最終還是要落腳在自我這個問題上來。從破的方面看,“吾喪我”是要揭穿自我身體和自我意識的虛假;從立的方面看,“天籟”“真宰”“真君”等是要揭示出“道”才是真實不虛的、才是自我的出發(fā)和依歸。當達到“道通為一”之境時,自我的追問也就不存在了。
關(guān)鍵詞:自我;有無;吾喪我;真宰;真君;道通為一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2)01-0055-03
《齊物論》的主旨在于通過消泯物我、是非、彼此,達到齊同萬物于大道的境界,此即“道通為一”的意義所在。古今學(xué)者早已指明這一點,無須多論。但是,“道通為一”哲學(xué)意義究竟如何具體呈現(xiàn),又對我們的哲學(xué)思考有何啟發(fā)?這是要進一步深思的問題。筆者認為,齊是非、消除彼此對待的二元思維,根源在于物我界限的泯滅;而物我不分、共通于大道的實現(xiàn),最終還是要落腳在自我這個問題上來。只有理清楚《齊物論》中對自我的認識,才能真正把握物我不分的意趣和真義。
一、引子:“似喪其耦”
《齊物論》開篇就提出“吾喪我”的說法: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①
如何理解南郭子綦“似喪其耦”?“耦”好理解,即雙、對的意思;“喪其耦”也就是不成對、單獨的意思。也就是說,南郭子綦在這里從對待中超越出來,進入一種獨然自在的境界。那么,他超越哪些對待了呢?成玄英疏曰:“身與神為匹,物與我為耦也……身心俱遣,物我兩忘,固若喪其匹耦也。”[1]43古人早已道出其中玄機:南郭子綦在這里超越了彼我之耦、物我之耦、身心之耦、身神之耦、天人之耦。這五對彼此相對的范疇可分為兩組。彼我和物我是一個意思,都是自我和自我以外的事物相分的形容。即有自我,就有彼物;反之亦然。而身心、身神和天人這三對范疇,表達的也是同樣一組對待關(guān)系:我的身體、思想和某種超越此二者的存在(心、神、天);前者可簡稱為有我,后者可稱為無我。可以看到,物—我之耦和有我—無我之耦,這兩對范疇成立的根源在于自我這個問題上。
在這里,莊子通過子游之口,已經(jīng)將身(形)心問題點了出來。接下來,莊子形象地描述了人、地、天三籟的特點和區(qū)別,進一步刻畫子綦的“吾喪我”的意趣。
二、人、地、天三籟
“人籟”即絲竹之聲,無須多論。南郭子綦先解釋“地籟”: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而獨不聞之■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厲風(fēng)濟則眾竅為虛。(《齊物論》)
這里首先要理解“大塊”的所指。成玄英說:“大塊者,造物之名,亦自然之稱也。言自然之理通生萬物,不知所以然而然。”[1]46誠如成疏,此“大塊”是莊子對地籟背后的“造物”者的形容。此造物者不作而已,作則萬竅齊鳴,可謂“大”矣。而此造物者又神秘難測,不知何故而動,動而吐氣為風(fēng),從而催生大地萬響。且風(fēng)一旦停止,所有聲音歸于虛無。從“萬竅怒■”到“眾竅為虛”,地籟隨風(fēng)而來又隨風(fēng)而去,可以說是轉(zhuǎn)瞬即逝。所以憨山注曰:“眾竅之聲,因風(fēng)鼓發(fā);大風(fēng)一止,則眾竅寂然。言聲本無也。”[2]21“聲本無”可謂識見也。地籟雖本虛幻,但仍可為人所聞知。風(fēng)本不可識,正如氣運之不可見;但正是通過地籟的聲響,我們獲知了風(fēng),也循著風(fēng)之作而得以窺視其背后的始作俑者,即“大塊”的作用和存在。此“大塊”,無形不可見,可謂“無物”;卻又“通生萬物”,其運作“不知其所以然”,又是“造物”者也。如此而言,此造物者就近似于老子所言的恍惚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卻又是萬物之母的道。
盡管眾竅之聲互異,又是有待的、短暫的、虛幻的;但都源于風(fēng)之作、“大塊”之造化,所以風(fēng)是一、造物者是一。劉鳳苞引歸震川說:“風(fēng)一也,聲隨竅異,言出心竅亦然,道一而已。”[3]21這即是說,眾竅之不一、言論之不齊,均是自然造化的體現(xiàn),均是“大塊”吐氣的結(jié)果,均出于同一之“道”也。通過可聽到的地籟的描述,莊子想要說明的是,物論難齊的原因在于人各相異這一客觀事實的存在;但是,物論其實像地籟一樣,聽起來不覺于耳,本質(zhì)上確實虛幻不實、出于無聲又歸于無聲,都是無有之物,都出于“大塊”之運作和造化。在這一點上,不論是萬竅還是物論,都是齊同的。子綦的地籟是他為導(dǎo)引子游趨近那不可聞、不可見之造物者,所搖蕩的鈴聲。
明乎此,“天籟”也就好懂了: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齊物論》)
“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就是對天籟的描寫。成玄英說:“故知春生夏長,目視耳聽……悉莫辨其所以然。使其自己,當分各足,率性而動。”[1]50地籟可以耳聞,但天籟不可耳聞。原因在于,天是萬物的總稱,天籟所形容的就是萬物自然生發(fā)、不依賴于他物的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而這種自然而然、自給自足的發(fā)生和呈現(xiàn),就像是“春生夏長”“目視耳聽”一樣沒有理由、本來如此。所以,不能也無法運用心智之思,強“辨其所以然”。
地籟尋其源可知是風(fēng)之所作、氣運而生,但天籟是誰之所作、如何所生呢?有沒有一個造物主在背后吹生萬物呢?所謂“大塊噫氣”“怒者”,都是莊子的比喻,并不是某個超越的造物者的形容;其哲學(xué)含義在于,破除還原性和分裂性的思維。不斷追求那個最初的造物者、初始的一、事物的本質(zhì),這在莊子看來,就是物論的表現(xiàn),就是“勞神明為一”。為什么我們一定要尋出一個造物者作為萬物的本根?這是“自取”造成的后果。用佛教的術(shù)語解釋,此“自取”就是法執(zhí)和我執(zhí)。我們執(zhí)取此身、此心為自我,就像顏成子游一樣,使得我們的本原性思維根深蒂固,總要為一切事物的存在和變動尋找一個本原。一旦自取,我們就聽不到天籟之音了。林希逸說:“咸其自取,言萬物皆以為我所自能,而不知一氣之動,誰實使之?”[4]15-16萬物實“一氣之動”的結(jié)果,至于是誰使之如此則難知。
總之,人、地、天三籟都在一“虛”字。王弼注曰:“夫天籟者,豈復(fù)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無即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1]50人籟是比竹之音,地籟是眾竅之聲,天籟是有生的形容,都是無有之物,究其根本,均不知其所以然而生,此之謂“虛”。若從王弼的有無論來講,就是:三籟自生,自生即有生,雖然不明所以,但有生確是客觀事實,可謂無中生有、無即是有;三籟又本是無有之物,歸于不可知、不可見、不可聞,可謂有中生物、有即是無。有無相生、有無同一,怎可問“生生者誰哉”?
三、“真宰”與“真君”
如前所述,三籟的比喻引出了“吹萬”者、“怒者”的討論。莊子從正面立論,試圖闡述作為造物者的“吹萬”者、“怒者”的存有是“虛”不可知、即有即無的,即“真宰”“真君”。莊子說: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齊物論》)
前已說過,我們要追求那個“吹萬”者、“怒者”、造物者,卻只見氣動風(fēng)吹,不知其何故而起、何故而止;但我們還是看到萬物萌生、云起云落,我們從這些現(xiàn)象的起落中覺察出了地籟背后的“吹萬”者、大風(fēng)背后的“怒者”,這就是“真宰”。“真宰”是萬事萬物生化流變的原因和主宰,是真實存有的;但卻造物于無形之中,“生物之以息相吹”,無緣無故、無影無蹤。林希逸云:“此者,造物也……下非彼無我這彼字,卻是上面此字,言非造物則我不能如此。造物之所以為,必因人身而后見,故曰非我無所取。真宰,造物也。”[4]19“真宰”就是“造物”者。我之所以如此、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此“造物”者的造化使得我如此之故;但也正是我之如此、我之存在,此“造物”者也得以展現(xiàn)、顯露。我和“造物”者不可分離,這就是“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的意思。在這里,莊子表達的是我與“真宰”難分彼此、本為一體的觀念。
既然我與“真宰”本是一體,那為什么我們只是“近”于它呢?因為“自取”、自我的執(zhí)著。呂惠卿說:“天籟之難知,真君之難見,唯默然喪我,以心契之為可以至。”[5]23我們通過聆聽地籟、反省自我,可以從理性上推論出“吹萬”者、“真宰”的存在,但這還是以自我為出發(fā)點所得的。因為自我存在,所以地籟得以為我們所聞、“真宰”為我們所知。此時,“真宰”也就變成了和桌子、風(fēng)云等外在于我、與我相對的物了。所以,看似我們把握住了“天籟”“真宰”,但只是以己意推度出來的結(jié)果,只是理論上的接近,但其實和“真宰”之間還有一道鴻溝。這道鴻溝,就是因自我執(zhí)著而形成的物我相待的鴻溝。我們以為“真宰”可知,其實這正是“不知”的體現(xiàn)。
四、“吾喪我”的幾重含義
如何“喪我”?這涉及自我如何理解的問題。莊子提出兩種論點:自我并不是自己的身體,也不是自我意識。分說如下。
(一)自身
莊子說: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齊物論》)
我就是我自己的身體嗎?如果是,那么我的身體內(nèi)有骨頭、五臟六腑,外有四肢五官,這些器官都是我真真實實的身體部分,那誰是最親近我、最可能是我之所在?換句話說,斷了一只胳膊,此時,我是這副殘體還是那只斷臂?我還是我嗎?斷腳呢?斷頭呢?此時我們發(fā)現(xiàn)難以回答。如果說那只胳膊是我所在,那么這副殘體就不是我了;如果說胳膊、腳、軀干都是我,那就有多個我了。這兩種說法都會使我們陷入自我分裂的困境。對此,憨山說得好:“該盡一身,若俱存之為我,不知此中那一件,是我最親者。若以一件為親,則余者皆不屬我矣;若件件都親,則有多我,畢竟其中誰為我者?”[2]26我們肯定無法接受自我分裂的結(jié)論,不得不接受莊子的論證,明白我不是身體,自身是虛假的。從而,莊子提出“真君”,作為假我之上的真實存在,以表明我們對真我的追尋離不開“真君”。可以說,“真君”就是真正的我。
(二)自我意識
那自我的意識是真正的我嗎?也不是。自我意識就是莊子所說的“心”,具有認知能力,是“司是非之謂也”。當此心認取物我之分別,就有彼此的對立、是非之興起。莊子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齊物論》)
在我者均是,而彼相對于我則皆非,這就是“彼出于是”的意思;而我之是要依賴于彼之非,沒有彼物的對照,自我也透不出來,這就是“是亦因彼”的意思。也就是說,物我彼此是相對而生的,有我就有彼,有是就有非;反之亦然。另外,從彼物的角度看,我之是就變成非了,彼之非成了是,這就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的意思。這樣說來,我既是是又是非,彼物既是非又是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既然彼此都可以為是也可以為非,也就無所謂有是非;既然沒有是非,也就說明沒有彼此、物我的對待和相分。自我的認取必定伴隨著外物的對立,但對立其實并不存在。所以我們就更能理解莊子看似矛盾的反問:“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齊物論》)一正一反,就是要破除是非、彼此、物我的對立。由此,莊子通過說明是非彼此并不相對待,論證了物我其實不分,我們內(nèi)心執(zhí)取的自我是虛假的。
至此,我們可以說,“喪我”有兩層含義:一是喪自身,二是喪自我意思。唯有破除此二者,才可見“真宰”與“真君”。
五、“道通為一”
接下來的問題是,真正的我是什么?它存在嗎?又在哪里?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先要弄清楚“真宰”“真君”和自我的關(guān)系。作為“真君”的真我應(yīng)該如何理解,又和“真宰”有什么關(guān)系?莊子對此的回答是:“道通為一”。他說: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齊物論》)
指馬之辨亦是在強調(diào)是非均可即無是非之意。我指為是,則他指為非;反之亦然。以馬為是,則異于馬者為非;反之亦然。這就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所說的困境。為了應(yīng)對這個問題,莊子認為要以“非指”和“非馬”來解決。這里的“非指”和“非馬”不再是有是和指、馬相對的事物了,而是比喻天地和道。唯有從天地而言,才有真正的是非區(qū)別。呂惠卿說:“唯夫以日月,則不由是非而照之于天,則出乎同體,離乎同類,然后足以為真是非。”[5]31“照之于天”就是對破除是非的形容。只有消泯是非彼此的執(zhí)著,才可以依照“同體”,從“同體”出發(fā)才有“真是非”區(qū)別。指馬之辨出于物我彼此的執(zhí)著,都是人為區(qū)分的結(jié)果。事物的“然”與“不然”都是執(zhí)著于有我而造成的。唯有消泯物我對待,我們才會體會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的意境。所以呂惠卿接著說:“其所于者,則然不然之所自起也,而求其為之者不可得,則知其本無有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5]31當物我消泯之時,事物的“所然所可”不再生起,也不知其所起,自然就達到了“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的境地。此種境地,或許就是“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所在。
莊子說:“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齊物論》)即是在強調(diào)有無也沒有分別。達到物我無分、有無相生的境界,這就是“道通為一”。這個“一”不是說有一個作為萬物之本的道體存有,否則又是執(zhí)著“一定”之“道”了;而是對“萬物與我為一”境界的形容,表達的是萬物不分彼此、有無界限消泯的狀況,所以莊子說“道樞”是“彼是莫得其偶”。憨山對此注曰:“言大道體中,了無名相,一法不立,故強稱虛無大道。……言大道體中,有無不立。”[2]41這也是在說,“道”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自然不是一個實體。“道樞”就像“環(huán)中”一樣虛不可得,不執(zhí)著“一邊”,才能“以應(yīng)無窮”。要得此“道”,唯有消泯物我、貫通有無。
明乎此,我們才更能理解“真君”“真宰”的意義。作為真我的“真君”,其實是對破除假我之后所達到的物我同一境界的這個“一”的形容;作為“造物”者的“真宰”,其實就是“道通為一”的“道”。自我既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說它有,是因為在道體之中,自我和萬物的生起是不知所以然而然的;說它沒有,是因為“道通為一”,萬物與我同一,沒有區(qū)分,所以“求不得其朕”。不知所以生而生,不知所以然而然,有無相生,物我無別,所以自我難求。相反,不斷地追問自我,即是執(zhí)著“一邊”,“勞神明為一”。當進入此“無何有之鄉(xiāng)”,自我的探求也就沒有意義甚至不會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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