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成
在英雄山立交橋公交站牌旁,一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著車幫。我不知道,他該如何上公交車。但通過他的動作,我能感覺得到,他肯定有辦法,并且是很輕松的辦法。要不,他不會這么悠閑。
車來了,忽地,從等車的人群中躥出一白發老人,他利落地駕住車子,向公交車后門駛去。車停了,白發老人一個手勢,示意司機開后門。司機也知會,開了后門。老人推車再靠近些,輕松調頭,將車把往下一據,前面離地老高翹起,老人又往前一推,車子的前面就搭在了公交車的踏板上,年輕人呈平躺姿態,咧嘴一笑,上車了。剎那間,這位父親的力量,讓人羨慕和感動。
曾經,我父親的力量也很大。他老人家經常給我說,他上高中時,在單杠上一個手抓住,可以玩大循環,一圈一圈地轉。每次聽這話時,我想到的都是奧運會的那些體操健兒,他們那瀟灑的姿態,裸露的肌肉塊,就像我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父親還常常給我講他過黃河到莘縣陽谷賣姜的故事,騎著自行車,一馱幾百斤,一走幾百里地,逢下雨上黃河大堤,再趕上天黑,他是如何把幾百斤重的車子推上去的。
每每這時,我眼前都會浮現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推著幾百斤重的自行車,在黃河大堤上上來下去下去上來,把黃河都碾出了一道一道的溝。再深刻的記憶,就是在莊稼地里拉地排車了。
很多年,都是父親駕轅子,讓我和哥哥在兩邊拉。每次,都是我們哥倆把繩子拉彎了,父親出了一身汗,大喘吁吁,停下來,往后看看車輪軋過的深深的車轍,不得不慨嘆,父親的力量真大啊!
每年夏天收了小麥,秋天收了花生、玉米,我家都要一袋子一袋子地扛到平房頂上去曬。往平房頂上扛糧食是個力氣活,剛下來的糧食都鮮,水分大,小袋子的八九十斤,大袋子的得有一百二三十斤。我從小力量就大,但是每次扛袋子,父親都是跟我搶大的,即便是偶爾我搶到大的,父親也會一把抓住,不讓我扛。那時候我年輕,笑話父親不如我力量大,凈逞能,還說些不好聽的話,你愿意受累就受累吧。即便這樣,父親還是笑著一伸手,將一百多斤的袋子抓起扛在肩上,一步一個臺階地向平房頂上走去,對我一點點責備都沒有。
去年,全國各地發大水,我們那兒也不例外。到了十月一放假頭一天,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放假你回來吧。我說回不去啊,和領導外出有活動,不好改變。父親說,不行,你得回來,棒子(玉米)從地里弄不出來。那時候,我根本想不到弄四五畝地的玉米能有多難,以父親的力量還能算回事兒。但是,父親從來沒有這樣要求我回去過。以前麥收秋收,我都是給父親打電話說我回去幫忙吧,每次父親都是說不用,有機器,有人幫忙,幾天就忙活完了,你別耽誤工作了。
這次,父親怎么就非得讓我回去呢?莫名地感覺,父親是不是老了,時光的魔法收去了他的力量,他老人家面對四五畝地的玉米害怕了?等我回到家一看,真的是傻了,地里凹的地方是水,不凹的地方是泥,整個變成了沼澤地,車輛根本進不去,只能是人工一袋子一袋子地從地里往外扛。雖說已經知道地里進不去車,但父親還是堅持用獨輪車一袋子一袋子地往外推,不能扛,他不扛也不讓我扛。我說那多慢啊,推車的功夫就扛出來了。
父親還是不樂意,生氣,硬是找了鄰居家的獨輪車,他和哥哥一個推一個拉,我就一個人扛。結果,獨輪車幾乎無用武之地,推不動,我一袋子一袋子往外扛得倒是挺輕松。父親憐惜地笑著對我說,多沉啊!說著,他也試著抓起一袋往肩上扛,可是我明晰地看到,他已經抓不起來了,扛不到肩上了。
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父親老了,不是和我爭著干搶著扛的那個"大力士"了,畢竟,他老人家已經七十四歲高齡了!春節父母來濟南過年,我帶著他們去逛大明湖。大明湖說大其實并不大,以前也帶他們逛過,都是很輕松地一會兒就逛完了,這次卻是不一樣,走不多遠,只要看見板凳,父親就說坐下歇歇吧。母親不說啥,就只是默默地陪他老人家坐下。我坐在一邊,看著陽光斜鋪在安靜的湖面上,看著父親粗糙的雙手,感覺一種偉大的力量正在悄悄地隱歇于支離的荷枝間。每次吃飯,不論早上還是晚上,我都會陪父母喝兩盅,母親喝得少,早早離席,然后,我和父親再倒上一點慢慢喝。喝完了,我收拾碗筷,父親也會忙著幫我收拾,我說不讓他忙活了,他嘴里說著行行行,但手里的活兒還是沒有放下。這是父親從來沒有過的,以前他不光是我心中的"大力士",而且還是我心中的"大先生"——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而今,是怎么了?
我始終信奉一句話:"孩子再大,在父母眼里都是孩子。"父親所有的力量,都是為了讓我們做孩子的盡量少使點力量。推車,扛袋子,一個收拾碗筷的動作,一個眼神,甚至一句叮嚀,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