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說到《詩刊》,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有名的,當推徐志摩一九三○年在上海主編的《詩刊》。但徐編《詩刊》是雜志,文學史上還有一種同名的報紙副刊,所知者就寥寥無幾了。
一九三七年一月十日,南京《中央日報》副刊《詩刊》創(chuàng)刊,刊名由大名鼎鼎的胡適題寫,刊頭下方印有編者名址:“編者:徐芳? 通訊處:北平沙灘國立北京大學文學院”。這就清楚地顯示:此刊由當時在北平的徐芳所編,稿件由北平寄往南京付梓。也正因為異地編刊,《詩刊》是半月刊,隔周刊出一次。
胡適是大忙人,能為這個新創(chuàng)辦的《詩刊》題寫刊名,必有其原因。編者徐芳當時已有文名,所作獨幕劇《李莉莉》早在一九三四年六月就刊于北平《學文月刊》第二期。此劇得到了葉公超、楊振聲、聞一多的首肯,發(fā)表后也為茅盾所賞識(均據(jù)徐芳《〈徐芳詩文集〉序》)。她一九三六年在北大中文系畢業(yè),畢業(yè)論文《中國新詩史》的導(dǎo)師就是胡適。徐芳畢業(yè)后在北大文學研究所擔任助理員,主編《歌謠周刊》,同時“幫胡先生作些簡單的事”(同上)。但她喜歡新詩,不但研究新詩,也寫新詩,以至起意編《詩刊》。胡適為這位心愛的女弟子所編的新詩刊物題寫刊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查《胡適日記》,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七年間有三處與徐芳和《詩刊》相關(guān)的記載??紤]到胡適的日記往往記錄不全,兩人交往實際次數(shù)肯定遠遠不止這三次,但這三次已很能說明問題。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二日胡適日記云:
徐芳女士來談,她寫了幾首新詩給我看,我最喜歡她的《車中》一首。
二○○六年四月,臺灣秀威資訊科技公司出版了《徐芳詩文集》。但是遍查這部厚厚的詩文集,卻未見收入胡適“最喜歡”的這首《車中》,此事成了一個謎。不過,胡適在次日寫的《無題》詩保存下來了,有研究者認為這是對徐芳《車中》詩含蓄的回應(yīng)。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二日胡適日記又云:“舟生來,久不見他了,送他Pome,勸他做選詩事。”舟生是徐芳的字兼筆名。這段日記涉及一件重要的事。所謂“勸他做選詩事”,是胡適建議徐芳編一部《中國新詩選》。大概胡適認為徐芳的畢業(yè)論文既然是研究新詩史,再編一部新詩選,應(yīng)該是駕輕就熟。徐芳也確實遵照胡適的吩咐認真地去做了,這有她帶到臺灣精心保存的新詩選部分親筆謄錄稿為證,可惜她未能最后編竣,也未能出版,這份謄錄稿于二○一九年冬在北京拍賣了。
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日胡適日記再云:“徐丹生來談,我勸伊不要辦《詩刊》?!薄靶斓ど睉?yīng)為“徐舟生”,舟生是徐芳的字,胡適不至于寫錯,恐怕是胡適日記整理者之誤也。這段日記直接與《詩刊》有關(guān)了。這時《詩刊》已辦了四期,而胡適卻勸徐芳不要再編,想必是覺得新詩好稿難求,同時也擔心徐芳太忙太累之故吧。盡管不贊成徐芳編《詩刊》,但胡適不僅為之題寫刊名,還先后在《詩刊》上發(fā)表了兩首白話詩,說明他對這位愛徒還是鼎力支持的。這兩首詩,一是《題傅作義將軍為他的先人子余公建的紀念堂》,刊一九三七年二月六日《詩刊》第三期,另一是《題陳援庵先生所藏程易疇題程子陶畫雪塑彌勒》,刊一九三七年五月一日《詩刊》第九期。兩首詩題和后一首字句均與胡適日記所錄有所不同。

徐芳創(chuàng)辦《中央日報·詩刊》,并無發(fā)刊詞之類,因此,此刊宗旨和風格只能從發(fā)表的作品去探究。一九三七年一月十日創(chuàng)刊號打頭陣的就是徐芳自己的詩《這一把花兒捧給你》,接著又在二月二十日第四期發(fā)表《新年》,五月一日第九期發(fā)表《無題》,六月五日第十一期發(fā)表《山歌》等詩??梢娦旆疾粌H編輯,同時也身體力行,寫下這些可愛的體現(xiàn)她成熟水準的詩。這些詩雖已編入《徐芳詩文集》,但弄明白最初出處,不為無益。
《詩刊》以發(fā)表新詩作品為主。當時在全國文壇上已有詩名的沈?qū)毣?、南星、林蒲、絳燕(沈祖棻)、李白鳳、沙蕾,甚至左翼詩人錫金,以及后來在臺灣文壇頗有影響的張秀亞,均有詩作刊于《詩刊》,各具風格,爭奇斗艷。當然,還有不少陌生的作者,應(yīng)為北大等高校愛好新詩的青年學子,畢竟徐芳在北大文學院當助理。茲錄四月三日第七期一首短小而別致的李白鳳《SPANKER》:
我要在天空中寫上名字/因之,昨晚落下的大星/變成我的愛人了/天乃我的袈裟—/點點滴滴的珠淚為些什么呢/你如旋風般的來/又如旋風般的去了/我乃千手千眼佛
注重譯詩是《詩刊》的又一特色。從創(chuàng)刊號起,幾乎每期都有譯詩,先后刊出莎士比亞、華茲華斯、雪萊、歌德、尼采、波德萊爾、魏爾侖等西方著名詩人的詩,還有“海外民歌特輯”(這大概與徐芳同時在編《歌謠周刊》相關(guān))。譯者既有梁宗岱、朱光潛這樣的名家,也有已嶄露頭角的吳世昌、包乾元等,譯得最多的是李長之。特別是徐芳別出心裁,在六月二十六日第十二期上發(fā)表“一詩三譯”。華茲華斯的一首《露西》,她請朱光潛、汪偉和她自己各自翻譯,一并刊出。她譯的當然是白話詩,朱光潛譯的是五言,汪偉譯的則是四言。徐芳在自己詩末云:“我覺得同一首詩,由好幾個人來譯,是很有意思的,而且也可看出各人譯法的不同?!变浿旃鉂撟g如下:
幽人在空谷,結(jié)居傍明泉。知者世所稀,孤芳誰憐見。貞靜如幽蘭,傍石隱苔蘚。皎潔若晨星,孑然耀中天。存不為世知,歿不為世惜。幽明已殊途,予懷獨戚戚。
此外,《詩刊》對新詩理論,也給予足夠的關(guān)注。從創(chuàng)刊號起就對新詩的“節(jié)奏”、誦讀以及詩與散文關(guān)系等問題展開討論,先后發(fā)表羅念生《論新詩》《與林庚先生論節(jié)奏》,林庚《論新詩答羅念生先生》,高一凌《論新詩誦讀問題》,羅念生《與高一凌先生談新詩的誦讀問題》,徐春霖《論詩中的散文》等評論。還有長之的《對于現(xiàn)代中國詩人三個最低限度的要求》,認為新詩應(yīng)符合“說明白話”“有感情”和“能哼上口”三個最低要求。這些議題至今仍不失其研究價值。
出人意料的是,徐芳晚年回憶自己的文學歷程,從未提到編輯《詩刊》,也許她真的忘記了。從五四時期的《詩》開始,經(jīng)《晨報副刊·詩鐫》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詩刊》《新詩》,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詩創(chuàng)造》等,中國新詩史上的專門刊物,都是男詩人所編,徐芳編的這份《詩刊》雖然不像上述刊物那么著名,但她以一位女詩人獨立支撐,即使不是絕無僅有,也十分難得??上咂呤伦儽l(fā),《詩刊》出至一九三七年八月一日第十四期被迫???。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文壇有“四大女作家”,即關(guān)露、蘇青、潘柳黛和張愛玲(以年齒為序)。年紀最長的關(guān)露(1907-1982)的中共地下工作的傳奇生涯早已有不少文字述評,不必我再饒舌。
友人楊新宇兄編《你沒有讀過的詩》(東方出版中心2020年11月初版),專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被遺忘的詩”,共三百二十四家之多,每人一首,有名家遺落之作,更有名不見經(jīng)傳者之佳作,其中就收入了關(guān)露的《我是春天底風》一首。當然,關(guān)露并非名不見經(jīng)傳者,她是以小說家、詩人和劇評家的身份出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
就新詩創(chuàng)作而言,關(guān)露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歌詞《春天里》(電影《十字街頭》插曲)就一曲風行,膾炙人口。后來又出版了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上海生活書店1936年11月初版),也廣獲好評,君平(鄭伯奇)譽之為“中國新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之一”(《評〈太平洋上的歌聲〉》,上海《大晚報》1937年1月18日)?!段沂谴禾斓罪L》則選自關(guān)露自己的長篇小說《新舊時代》。除此之外,已被發(fā)掘的關(guān)露集外詩還有不少,據(jù)丁言昭、張偉編《關(guān)露著譯系年目錄》(刊《關(guān)露啊,關(guān)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月初版),就有《我歌唱》《夜鶯》《自我有了生命以來》《吳歌》等多首。但是至少還有一首《寄給太陽》未被發(fā)現(xiàn)。
《寄給太陽》刊于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五日《大陸畫刊》第六卷第三號。《大陸畫刊》在日本本土、朝鮮和整個中國淪陷區(qū)發(fā)行,是一本集攝影、繪畫、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藝評論的文化刊物。第六卷第三號上刊登了張資平的連載《黑面包》、梅娘的連載《落雁》、錢稻孫的隨筆《寢食習俗》、方紀生的隨筆《中日食物之關(guān)系》、沈鳳威的小說《雙鴛鴦譜》和日本小田岳夫的評論《中國文學雜感》等?!都慕o太陽》是該期發(fā)表的唯一的一首詩。詩很長,且錄前兩節(jié):
太陽我總愛著你,/在重限的日子中!/為著你,我有過好些夢想:/我想住到海邊,那里/有松樹林,椰子香。/當晨風還沒有吹拂,/海面還不曾掀起波浪,/我從我底,茅屋里醒來,/我挺著胸,披散著頭發(fā),穿著/我常在夢里穿的那件/白色和紅色的衣裳;/我就走到海邊,向著遙遠的,遙遠的天,/遙遠的岸,遙遠的,但是/煖熱的東方。/這時我看見你,/我從一道薄云底,云幕里/看見了你冷靜的光芒;
也有的時候,/我走到一片沙漠,或是/杳無人跡的平原上;/那時,空中掀起了暴風,/傾瀉著茫茫的雨點;/在沙漠上看不見邊緣,/平原里找不著路向。/我饑餓,疲乏,寒冷,/看不見我底同類,/尋不著我歸去的地方。/于是,突然間,從被風吹解的 /烏云里我看見了/你微笑的光彩,這照明/看見你那照明全世界,/照明萬物,照明/永恒不滅的人類的光亮!/于是,/我開始跟你接吻了。
《寄給太陽》雖然含蓄,寓意還是較為清楚的,作者總愛看太陽,期待太陽“微笑的光彩”“照明”她“歸去的地方”。作者寫過不少歌詠太陽的詩,如以前的《九月的太陽》(刊《婦女生活》1936年10月,第3卷第6期),《寄給太陽》是最新的一首。《寄給太陽》發(fā)表整整五個月后,日本戰(zhàn)敗,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大地終于迎來了太陽的“光芒”。
以前寫過一篇《趙清閣三提張愛玲》,不妨再來談?wù)勥@位現(xiàn)代文學史上長期被冷落的女作家與冰心的關(guān)系。
我藏有趙清閣的一本舊藏,多年前得之于冷灘,是《冰心小說散文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四年九月初版。書前環(huán)襯左上角有冰心的鋼筆題字:
清閣存? 冰心? 五四,十一,十五。
也就是說,此書是冰心的饋贈。冰心是五四著名女詩人,趙清閣的前輩(冰心比趙清閣大十四歲)。趙清閣在《友情的記錄》中說得很清楚:
冰心同志是我尊敬的老一輩卓越詩人、散文作家。我初中時代就是她的“小讀者”(按:冰心有名著《寄小讀者》),而我結(jié)識她,成為忘年之交,又已忽忽近五十年春秋了,因此我視她亦師,亦友。
《友情的記錄》寫于一九八七年,趙清閣認識冰心應(yīng)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據(jù)她自己回憶:“第一次見到冰心,是一九三八年在重慶的文藝界抗敵救亡協(xié)會上,那時她還未到‘不惑之年。她溫文爾雅,風趣和藹,一望而知是文學大家的風度。”冰心對趙清閣的印象當然也很好,后來曾集句書贈趙清閣:
眉宇清揚照座寒,品題天女本來難。
忽然閣筆無言說,雨后晴虹雪沒山。
集前人句書奉? 清閣女士哂正? 冰心 日本花朝
第一句集自劉墉《題董香光臨宋四家書冊后》詩,第二、第三句均集自龔自珍《己亥雜詩》,最后一句集自何人,待查。不難發(fā)現(xiàn),冰心所集第一、第三句的第三字上下連起來,正是“清閣”兩字,自然而又巧妙。趙清閣得到這首詩,一定也會十分高興吧?
抗戰(zhàn)勝利,趙清閣回到上海,受趙家璧之請,編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小說散文《無題集》,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一九四七年十月初版。趙清閣在《序》中表示:把“近三十年來新舊女作家的最新作品,比較有系統(tǒng)地搜集起來,使讀者可以從這些作品里面,窺見她們隨著文藝思潮演變的進步與趨勢”!此書有兩大顯著特點:一是冰心、袁昌英、馮沅君、蘇雪林、謝冰瑩、陸小曼、陸晶清、沉櫻、風子、羅洪、王瑩等應(yīng)邀加盟,除了丁玲等左翼女作家,中國現(xiàn)代優(yōu)秀女作家?guī)缀跻痪W(wǎng)打盡。二是書中只收這些女作家的最新作品,趙清閣自己也新寫了有名的《落葉無限愁》?!皶陀昧吮牡钠?。”趙清閣在《序》中特別告訴讀者:冰心“不顧旅途勞頓,不避溽暑炎熱,揮汗為撰《無題》,其文筆干練,意境卓越,誠屬難得之作”。
一九四八年秋,為了創(chuàng)作取材北平背景的電影劇本《蝶戀花》,趙清閣有北平之行。她在北平拜訪了許多文壇故舊。其時冰心正與丈夫社會學家吳文藻一起寄居東瀛,當她得知趙清閣到了北平,專門寫信托經(jīng)濟學家吳景超夫人龔葉雅(散文家,即為梁實秋名著《雅舍小品》作序之業(yè)雅)代請趙清閣吃飯,趙清閣在《京華日記懷故人》一文中曾憶及此事:
葉雅讓我看了一封冰心從日本寄給她的信,因知我在北平,要她代表請我吃一頓涮羊肉。冰心的盛意使我非常感動,但我不同意這樣作;如今大家都很拮據(jù),實在不忍心叨擾朋友,我領(lǐng)謝冰心的情意。
上述幾個片段已足以證明,趙清閣與冰心的友誼并非一朝一夕。這本一九四九年以后出版的冰心第一部小說散文選集簽贈本,再次記錄了冰心與趙清閣的情誼,頗為難得也。
張愛玲編劇、桑弧導(dǎo)演的電影《太太萬歲》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四日在上海首映。當時上海各大影院為配合此片上映所印的說明書,我所見過的就有四五種。我一年前寫過一篇《〈太太萬歲〉新說明書》,介紹新發(fā)現(xiàn)的一九五○年十月也即共和國成立后內(nèi)地某市上映《太太萬歲》的說明書。萬沒想到,我最近又得到友人饋贈的一種新的《太太萬歲》說明書。
這份說明書三十二開對折四面,第一面上印著:
大光明影訊第六期? 院址:至平路九號? 電話壹伍肆貳
民國卅七年八月十九日? 大光明戲院廣告部主編
太太萬歲? 編劇張愛玲? 導(dǎo)演?;? 文華公司最新出品? 新型大喜劇!
謹以本片獻給世上任何一位丈夫:做太太的痛苦在那里?太太萬歲完全告訴你!
妙趣橫生 精妙絕倫 取材別致 情調(diào)幽美 絕頂風趣 萬般細膩
上官云珠 石揮 張伐 韓非 蔣天流 汪漪 路珊(聯(lián)合主演)
第二、第三面是《〈太太萬歲〉本事》,以一千二三百字的篇幅簡述《太太萬歲》劇情,緊湊而又生動。又有《幸福的狂想曲》等另三部“新片預(yù)告”,還有一則短訊《首屆國民大會選舉正副總統(tǒng)新聞特輯 將在本院隆重獻映》。第四面是《〈太太萬歲〉演員介紹》,實為上官云珠、石揮、張伐、韓非、路珊、蔣天流六位的“小傳”,均繪聲繪色,還有兩則中外影片預(yù)告?,F(xiàn)錄《太太萬歲》女主角上官云珠的 “小傳”以見一斑:
上官云珠,是影圈里所推崇的反派優(yōu)異人才,自《七重天》后,上官云珠被選為反派圣手,其造詣之深,影圈里罕有其匹,飾豪門內(nèi)眷,細膩一如水銀瀉地,《一江春水向東流》之何文艷,妖冶風度,處處逼真,影迷為其迷蕩者頗多,圈內(nèi)目為至寶。
我感興趣的是,這份說明書是當時哪個城市上映《太太萬歲》時使用的?顯而易見,說明書中的“大光明戲院”,并非聞名中外的上海靜安寺路(現(xiàn)南京西路)大光明電影院。這個“大光明戲院”是在“至平路九號”。那么,哪個城市有至平路?據(jù)查,廣州市有一條叫至平路的老街。說明書第一面和第四面下端又印有一行小字“福平路開文印務(wù)局印”,也就是說這份說明書是設(shè)在福平路上的開文印務(wù)局印的。又據(jù)查,也有一條福平路在廣州市,這就不是巧合了。再看說明書第三面上那則短訊,其中有句話:新聞特輯“最近在滬杭平津等地上映時,叫座打破任何影片之記錄,茲本院為適應(yīng)觀眾諸君之需求,藉表敬忱起見,爰不惜巨資于月前派員飛滬向該廠(按:指中央電影攝制廠)租獲映權(quán)”。請注意“飛滬”兩字,也就是說從“大光明戲院”所在城市搭飛機飛往上海,當時這樣的城市屈指可數(shù),廣州卻是這樣的城市。因此,綜合上述三點,可初步推斷,這份電影說明書是廣州至平路九號的大光明戲院印制的,時在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九日。

撰寫電影劇本,是張愛玲在小說散文之外開辟的又一條文學創(chuàng)作路徑。她的電影拍成上映后,在當時觀眾中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電影說明書是了解觀眾接受的一個實證。以前我們只能從上海各影院的說明書得知《太太萬歲》在滬上映的盛況,未見其他城市的上映說明書,而今這份說明書的出現(xiàn),提供了廣州上映此片的一個證明,很有意思。
二○二一年秋在上海的魯迅和現(xiàn)代作家手稿研討會上見到一份文學史家唐弢(1913-1992)的《四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學》手稿(不全,缺后半部分)。現(xiàn)存手稿最后一頁上出現(xiàn)了張愛玲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極大好奇。因為在我記憶中,唐弢似從未寫過張愛玲,當然我記錯了。唐弢也是大名鼎鼎的新文學藏書家,但我查過《唐弢藏書目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編?。?,也未見他收藏張愛玲的書。
查閱相關(guān)資料得知,《四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學》是唐弢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全文發(fā)表于北京《文學評論》一九八二年第三期,先后收入唐弢著《西方影響與民族風格》(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12月初版)和《唐弢文集》第九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年3月初版)。
唐弢此文討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期“曾在《萬象》寫稿以及和《萬象》有過關(guān)系的作家”時,說到了張愛玲:
我在這里還想談幾句張愛玲。張愛玲的《金鎖記》的出現(xiàn),在當時確實稱得上一個奇跡,作品風姿綽約,意象生動。傅怒庵(雷)奔走告語,廣為延譽,并于一九四四年五月一日出版的《萬象》第三年第十一期上,用“迅雨”筆名,寫了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縱論《傾城之戀》、《封鎖》、《琉璃瓦》、《年輕的時候》、《連環(huán)套》等篇,根據(jù)心理描寫、節(jié)略法、風格等幾個方面分析,獨推《金鎖記》為作家“截止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我以為這個評論基本上正確。由于作家寫的是人生道上她所熟悉的那段有限的生活,成功地寫出了她的《金鎖記》。以后出于政治偏見,張愛玲滿足于浮光掠影,道聽途說,不能深入地描寫真實的生活,《金鎖記》成了她的代表作,既是最初的作品,也是最佳的作品。起點即是頂點。而傅雷當年的評述,“不幸而吾言中”,竟成為不易之論了。
應(yīng)該指出,文中這段關(guān)于張愛玲的論述,就篇幅而言,遠低于對廢名、錢鍾書、師陀等作家的評論,但唐弢畢竟正式提出了張愛玲并給予簡評,還是值得肯定,何況這是改革開放以后,內(nèi)地文學史家首次評論張愛玲。當然,唐弢對張愛玲不無保留,他只是引用和贊同傅雷的觀點,自己發(fā)揮并不多。他認為《金鎖記》是張愛玲前期“最佳的作品”,應(yīng)無異議,但他所下的張愛玲“起點即是頂點”的結(jié)論顯然難以成立。此文收入《西方影響與民族風格》時,附錄了唐弢給兩位讀者的一通復(fù)信,信中一方面表示對夏志清評論張愛玲的提法有所“保留”,另一方面也承認“我們的文學史沒有論述甚至提及(張愛玲)這些作家,盡管有種種不同原因,卻還是很大的疏漏和錯誤”。
然而,此文發(fā)表兩年之后,唐弢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于一九八四年三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書中仍無關(guān)于張愛玲的片言只字,這是一個新的缺憾。而我八十年代常向唐弢先生請益,可惜粗心大意,未能就評論張愛玲與他討論,也悔之晚矣。
還應(yīng)提到的是,宋淇參加了一九八一年十二月香港中大的研討會,他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致函張愛玲通報,并對王辛笛、柯靈發(fā)言中提到張愛玲作了介紹,但未提及唐弢。因此應(yīng)可判斷,張愛玲并不知道唐弢這段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