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旖
她已經彈了將近一百年鋼琴了。
傳奇鋼琴家、“美國第一鋼琴夫人”露絲·史蘭倩絲卡(Ruth Slenczynska)于2022年1月15日度過了她的九十七歲生日。
人有遲暮,音樂不老。曾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在Decca Gold Label錄制唱片的史蘭倩絲卡,時隔六十年重返該廠牌發行了全新的鋼琴獨奏專輯。專輯已于2021年完成錄制,名為《我的音樂人生》(My Life in Music)。史蘭倩絲卡非凡的音樂人生與演奏事業在專輯中得以展現,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她以“音樂神童”的身份進入大眾的視野,至今九十年過去了,“活著的傳奇”依然在延續。
專輯《我的音樂人生》的靈感來自史蘭倩絲卡與拉赫瑪尼諾夫的私交,以及她的同學、朋友、美國作曲家塞繆爾·巴伯(Samuel Barber)。史蘭倩絲卡當年曾在教室里聽到現今早已聞名于世的巴伯《弦樂柔板》(Adagio for Strings),這部偉大作品在當時還沒有名字。
史蘭倩絲卡在該專輯中探索了肖邦的音樂,其中包括她在音樂史上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她一生的朋友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Vladimir Horowitz)追悼會上演奏的一首作品。專輯中還收錄了巴赫、德彪西和格里格的作品。對她來說,這些作品讓她想起了那些偉大的鋼琴導師:埃貢·佩里(Egon Petri)、阿爾弗雷德·科爾托(Alfred Cortot)、約瑟夫·霍夫曼(Josef Hoffman)等。
“有誰聽說過我這個年紀的鋼琴家出專輯嗎?如果人們喜歡我的音樂,我會非常感激。音樂應該帶給人們快樂。如果我的音樂仍然能帶給人們快樂,那么錄制專輯就是我應該做的事。”
1925年,露絲·史蘭倩絲卡出生,成長于加利福尼亞州薩克拉門托的一個波蘭移民家庭,父親是一位小提琴家。童年的史蘭倩絲卡常常聽父親教小提琴。下課后,她就坐在鋼琴前彈奏聽過的曲子。父親發現她有極好的音準,于是給她買了把小提琴。“我不想拉小提琴,就把小提琴撞到墻上毀壞了。我不想要一種必須由演奏者負責調音的樂器,我想彈鋼琴。”于是父親開始給她上鋼琴課。“從小,我父親就強迫我每天練習八到十小時。他有一根‘魔杖(magic stick),他會用它來懲罰我犯的錯誤。我的童年不像大多數孩子那般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登臺是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奧克蘭,當時我四歲。舞臺上有一個我應該鞠躬的確切位置。比起擔心我要演奏的作品,我更擔心找不到那個位置在哪里,怕走上臺時錯過了那個位置。”四歲的史蘭倩絲卡完成了登臺首演,五歲便登上電視熒幕演奏,六歲在德國柏林舉辦了她的歐洲首演音樂會。九十多年后,她仍然在世界各地進行巡演。
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以鋼琴作為一生的事業,并非史蘭倩絲卡自己的決定。“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的父親就為我做了這個決定。”這似乎是某種宿命,她別無選擇。“當我十九歲離家出走時,我離開了演奏行業。教了幾年學生,直到阿圖爾·菲德勒(Artur Fiedler)邀請我與波士頓流行樂團(Boston Pops)一起巡演,我才又回到了演奏行業。”
“當我剛開始演奏生涯,需要樂評人的積極評價時,他們讓我非常困擾。尤其是‘不成熟(Immature)這個詞,我認為在評論一場年輕人的音樂會時使用這個詞是不合適的。”年少成名、天賦異稟的史蘭倩絲卡在年輕時也時常需要面對一些困難和挑戰。即使再優秀的鋼琴家,也有厭倦演奏的時候。
“我經常說我要停止演奏。二十歲的時候,我想我會在三十歲停下來;三十歲的時候,我想我會在四十歲停下來……你要到六十歲時才會成為一名真正的鋼琴家。所以當我六十歲的時候,我就想看看從那時起我會如何發展。”史蘭倩絲卡在職業生涯中不斷給自己設定新的目標。
孩提時代,史蘭倩絲卡曾師從多位歷史上著名的鋼琴家。她是偉大的俄羅斯作曲家、鋼琴家謝爾蓋·拉赫瑪尼諾夫最后一位在世的學生。史蘭倩絲卡曾在拉赫瑪尼諾夫因傷無法表演的最后一刻救場,替代其登臺演奏。他們經常一起喝茶。直到今天,史蘭倩絲卡還佩戴著一條拉赫瑪尼諾夫贈給她的法貝熱彩蛋(Fabergé Pelican Egg)項鏈。
在史蘭倩絲卡的音樂人生中,拉赫瑪尼諾夫無疑是對她影響至關重要的老師。
“拉赫瑪尼諾夫原計劃舉辦一場音樂會,但由于肘部問題不得不取消演出。他的經理人不想中斷這場籌備已久的音樂會,于是便聯系了我父親,看我是否可以來這場音樂會演出。我的父親看了一下節目單,注意到其中包括舒曼的《狂歡節》。他知道我一直在練這套作品,于是欣然應允。”音樂會取得了巨大成功,拉赫瑪尼諾夫打電話給史蘭倩絲卡的父親,安排時間與史蘭倩絲卡見面。“當我走到門口,聽到里面有人練習得如此之慢,我大為驚訝。我以為拉赫瑪尼諾夫正在和一個遲緩的學生一起工作。當我敲門時,拉赫瑪尼諾夫來到了門口,我這才意識到這就是他自己練習時的速度。”拉赫瑪尼諾夫低頭看著史蘭倩絲卡,并用手指著她說:“你的意思是她會彈鋼琴?”史蘭倩絲卡站在那里直發抖,父親把她推進屋里。“拉赫瑪尼諾夫先生看到我很緊張,就給我看了一張照片,一個湖上有他的船。他告訴我他喜歡坐在船上,船在湖上漂來漂去。我被他逗笑了,然后他請我為其演奏。”拉赫瑪尼諾夫讓史蘭倩絲卡把她要彈的曲子移個調演奏。“他看到我完成得很輕松,便讓我再用譜面上的調演奏一遍。”拉赫瑪尼諾夫很高興,請史蘭倩絲卡又演奏了幾首作品。“他告訴我父親,可以在接下來的幾周再來。那一年我們大約見過八次面。”

“拉赫瑪尼諾夫教我如何創造一條從第一個音符持續到最后一個音符的音樂線條。他還教我用自己的音樂創造一個故事。”在史蘭倩絲卡看來,這是拉赫瑪尼諾夫教給她的最寶貴的東西。“我喜歡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有時候我覺得我很擅長演奏他的作品。”
記憶中有許多瞬間閃爍著光亮,令人永生難忘。“當我為他演奏《降E大調前奏曲》時,拉赫瑪尼諾夫告訴我,我需要在演奏中加入更多色彩。他讓我看看窗外的含羞草樹,說需要在作品中加入那種顏色。然后他就在鋼琴上做了示范。”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拉赫瑪尼諾夫循循善誘的教誨瞬間成為永恒。
除了拉赫瑪尼諾夫,史蘭倩絲卡也擅長詮釋其他作曲家的作品,其中以她演釋的肖邦尤為出名。肖邦的音樂奠定了史蘭倩絲卡的音樂基礎。童年時,父親要求她在每天的早餐前彈奏肖邦的全部二十四首練習曲。后來,她贏得了“肖邦最權威詮釋者”的贊譽。在為Decca錄制了第一張肖邦鋼琴專輯后,史蘭倩絲卡的制作人說:“我們需要錄制更多肖邦的作品。”史蘭倩絲卡說:“我想錄制各種各樣的作品。”制作人卻回答說:“你是波蘭人。你是肖邦專家!”史蘭倩絲卡的波蘭血統使她與生俱來地和肖邦這位波蘭作曲家建立起了某種聯系。
史蘭倩絲卡曾在世界上許多負有盛名的音樂廳登臺演出,曾為里根總統、肯尼迪總統、卡特總統和米歇爾·奧巴馬總統演奏,曾與杜魯門總統以及她的好朋友——日本上皇后美智子分別演出過二重奏。她還發表過大量文章,出版過兩本著作。前不久,史蘭倩絲卡在波蘭駐紐約大使館參加了“2021肖邦國際音樂節與朋友們”(2021 Chopin International Festival and Friends)演出,2022年2月6日在賓夕法尼亞州黎巴嫩谷學院(Lebanon Valley College)舉辦獨奏會來慶祝九十七歲生日。
常人活到九十多歲的年紀已是人生贏家,九十七歲仍活躍在舞臺上,而且還活得如此精彩,史蘭倩絲卡有著永葆年輕活力的秘訣。“朋友和過往學生的鼓勵使我充滿生機和活力。我的座右銘是‘奉獻于他人(To give to others)。你付出越多,他們回報給你的就越多。這是一個很棒的循環,這就是世界運轉的動力。”史蘭倩絲卡守護著她心中作為鋼琴家需要具備的最重要的特質:“對于一個鋼琴家而言,想象力是最重要的,改變想法的能力也是必要的。”
過去,史蘭倩絲卡每天要練琴八至十個小時。“今年我九十七歲了,我練琴的時間少了許多,有些日子我根本不想練琴。”在年輕的時候,演出當天,她習慣于從音樂會的最后一首曲子開始練習,然后以音樂會的第一首曲子結束。“我每次練習都以同樣的第一首曲子開始,直到那首曲子練熟了,我再加上第二首曲子。這樣演出的時候我會感覺很舒服。”面對演出中可能出現的錯誤,史蘭倩絲卡說:“我別無選擇。在演出過程中,對于錯誤我必須不予理會。我寧愿過度練習,也不愿出錯。”
在忙于演奏事業的同時,史蘭倩絲卡也熱衷于教學。身為一位閱歷豐富的音樂家,她對年輕音樂家的期望和建議簡單直白:“無論他們做什么,如果他們完全奉獻了自己,他們肯定會得到更多的回報。如果每個人都付出,我們就會永遠幸福,永遠富有創造力。”
史蘭倩絲卡曾經來過中國,在中央音樂學院舉辦音樂會和大師班,與中國的同行和學生們進行交流。她很享受那一段經歷。“中國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如此新鮮。我喜歡聽中文這門語言。我很喜歡那里的茶,我發現熱茶可以治愈一切。”
談及近期在Decca公司出版的全新專輯《我的音樂人生》,聊到現場演出與錄音的不同之處,史蘭倩絲卡說:“我更喜歡現場演出,因為它是現場的、即時的。我從現場演出和唱片錄音中都獲得了新的想法。我最近的一次錄音是在美國紐約的一棟大型建筑的地下室里完成的,這樣不會受到交通噪音的干擾。這次錄音是截然不同的體驗,之前錄音時我可以看到工程師們,但這次錄音相對較為安靜與。然而,我還是很興奮,因為我的制作人大衛·弗羅斯特(David Frost)是我早年Decca專輯制作人托馬斯·弗羅斯特的兒子。我還記得大衛小時候的樣子,他的父親在一次錄音結束后帶我去了他家。”
音樂之外,史蘭倩絲卡喜愛閱讀,坐在陽光下思考,以及去巴黎和法國南部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