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思
余華在2021年推出的新作《文城》是他繼《第七天》之后時隔八年推出的又一長篇小說,小說講述了主人公林祥福被阿強與小美這對假裝兄妹的夫妻欺騙,后來他帶著襁褓中的女兒南下尋妻,卻怎么也找不到阿強口中的“文城”這個地方,最終因為溪鎮與“文城”的相似和當地居民的善良而留下,并和他們建立了近乎完美的人際關系。在溪鎮的日子里,林祥福經歷了一系列挫折,最終因為贖人而死于匪徒之手。一個簡簡單單的故事,面臨著好壞參半的評論。看好《文城》的人認為這是余華的風格再現與自我總結,認為它“稱得上是余華的集大成之作”,且給予其高度評價—“彌合了余華在不同時期的風格裂痕,稱得上是他的一部自我總結之書”。批評《文城》的人則認為這部小說“敘事動力嚴重不足,故事邏輯不自洽,小說結構不縝密,價值立場缺失與混亂,甚至語言和對話本身的刻意松弛、無節制,以及成語亂用、敘事人稱重復指代等語法性問題,等等”,認為這個大雜燴式的文本是他無法突破自己的表現。
余華通過對人物群像的精心塑造來建構了一個理想化世界,但與此同時,這個世界又存在于小說借鑒的真實歷史背景之下,這與福柯的“異托邦”相契合。“烏托邦”概念源自空想社會主義的創始人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意指空想的國家,意圖要建構一個理想的社會。而法國哲學家福柯提出的“異托邦”則介于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之間,與烏托邦的空想不同,異托邦是帶有想象性質但又真實存在的空間,是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了的烏托邦。“在福柯看來,‘烏托邦是一個在世界上并不真實存在的地方,但‘異托邦不是。它是實際存在的,但對它的理解要借助于想象力。”換言之,烏托邦是沒有具體的場所,而異托邦則是真實存在的,是可以通過某種社會實踐而實現了的烏托邦,《文城》就通過塑造一群勇敢堅毅、勤勞樸實的人來嘗試這種異托邦建構。
一、人物群像建構的異托邦
作者在寫小美入土為安的時候寫“她生前經歷了清朝滅亡,民國初立”,可見《文城》這個故事是發生在晚清至“民國”時期。在《文城》中,阿強口中的文城是一個編造的地方,世上本無文城,因此林祥福再怎樣努力尋找也到不了文城。林祥福通過對口音的比較確定了溪鎮應是和文城最相近的地方,所以他在這里定居。
溪鎮里的人都很善良,這里的男性有勇有謀、重情重義。林祥福在溪鎮遇到的第一個人是陳永良,這也是他后半輩子如親兄弟般的人,是陳永良邀請他留在自己家,并將家中唯一的一張床讓出來給他和女兒睡,也是陳永良日后與他一起創業奮斗到家財萬貫。最后,林祥福身死土匪手中,也是陳永良拼命為他報仇。溪鎮商會會長顧益民在溪鎮是領導者一般的存在,他帶領大家在大雪天祭拜蒼天,祈求生機,應對北洋軍時進退有度,也自發組織溪鎮居民建立民兵團抗擊土匪。這里的女性也善良有愛、勤勞樸素。陳永良的妻子李美蓮在雪凍時給素昧謀面的林祥福端來一碗粥湯,“將自己的生命分給了他一部分”,是她細心撫養林祥福的女兒林百家長大,也是她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去替換被土匪綁架的林百家。寡婦翠萍因為林祥福的友善回報了他更多的關懷,在林祥福死后遵循他的遺愿忙前忙后。就連小美這個欺騙了林祥福的女人,在溪鎮也是勤勤懇懇地孝順公婆、打理家業。
田家兄弟最后將林祥福的棺材護送回鄉時,“溪鎮的居民聽到車輪的聲響,一個個屋門隨之打開,他們站立在自家門前,小聲說著林祥福要回去北方老家了”,很簡單的一幕卻滿含溫情,因為“溪鎮的習俗是只有親屬可以靠近棺材,外人見了棺材應該避讓,以免日后遭遇兇厄”。而溪鎮的人們卻并不拘泥于這一點,在他們眼中,那個是在雪災后用自己的手藝主動為大家修繕房子,在溪鎮活了大半輩子的林祥福,就連他的女兒也是溪鎮的女人們用自己奶水哺育長大的,于他們而言林祥福早已經是親人般的存在了,他們都是來送他最后一程。
與人物形象塑造相連接的是故事情節。軍閥混戰、匪患猖獗等殘酷的大環境,特別是書中對土匪的殘暴行徑的描寫,令人膽戰心驚。以張一斧為首的土匪心狠手辣,屠村的行徑令人膽寒,最后就連林祥福也死在了張一斧的利刃之下。而后,陳永良反擊土匪的過程在殘酷的現實中充滿了溫情,曾經救過陳永良兒子的土匪“和尚”加入他們,擊殺了張一斧的隊伍,他也以自己的犧牲換取了張一斧的一雙眼睛,又是一個充滿豪情、舍生取義的形象。陳永良也將“和尚”的老母親接到身邊代為贍養。“仁、孝、忠、義”這四個字貫穿在《文城》的男性形象中,顧益民組建民兵團抗擊土匪是為仁,陳耀武依母言孤身入匪窩是為孝,田大踏破草鞋千里尋主是為忠,陳永良不忘兄弟全力報仇是為義。無數能體現中國傳統道義的人物在書中隨處可見,在這個殘酷的時代背景下是極端的善與極端的惡,這種極端的現象形成了一種張力,小說中的純善的人物才更加難得,這也正是余華以溪鎮為基點,塑造了眾多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以理想的純善人性與現實的殘酷狠辣相交錯,最終建構起了《文城》的異托邦。
二、作者本人的異托邦寄予
事實上,這種建構異托邦的嘗試并不是在《文城》中初現端倪,在余華的上一部長篇小說《第七天》中就已經有跡可循。《第七天》通過主人公楊飛在死后七天的見聞將現實世界與死后世界連接起來,這樣靈魂式的書寫對于另一個世界的建構其實也可看作是建立了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世外桃源異托邦。而《文城》中將這種嘗試進一步具象化,通過他擅長的歷史書寫,以歷史為手段面向現實,在真實歷史背景下建構了溪鎮這樣一個異托邦的空間,《文城》中的完美的人性既存在于小說溪鎮這個地方,也是存在于作者本人的想象中。
福柯曾經用鏡子來解釋了自己的異托邦理論,鏡子的另一邊可以看到“我”,但卻不是真的“我”,因為鏡子之中的世界是一個虛構的場所。但與此同時,“通過鏡子的反射,照鏡子的人通過一個虛構的場所觀察到他所站立的那個真實的場所,這使得觀測者所占據的地點同時成為‘絕對真實的場所與‘絕對不真實的場所”。我們不妨據此再來看,作者本人是通過小說中的異托邦來映射自己所在的真實世界,或者更夸張一點兒,是對自我的建構。早期余華在寫《現實一種》時,小說中盡是冷酷的兄弟相殘,家人之間無端的惡意令人毛骨悚然。這時的余華正值壯年,是一個冷漠的敘述者,這種零度敘述的風格讓他冷酷地講述著荒誕又令人膽戰心驚的故事。不斷追求自我寫作轉型的余華,后來慢慢向現實凝視,寫出了《活著》《許三觀賣血記》這樣的殘酷中的溫情之作。“有趣的是,當眾多偉大的作品影響著一位作者時,他會發現自己虛構的人物也正以同樣的方式影響著他”,作品中的人物不僅由作者創造,也在深深影響著他本人,因此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作者書寫轉型在作品中最重要的表現之一,其背后是余華思維的轉變,也是對自我的建構、推翻、重構。曾經用游戲般的冷酷筆法講述故事的青年不在了,相繼迎來的是面向現實、共情人物的中年人,也許是歲月的沖刷使得這個曾經不吝在作品中展現暴力與血腥的作家逐漸變得平和。雖然死亡并沒有在他的小說中停止,但是死亡不再是單純為了展示世界的殘酷,重要的是展現死亡背后的溫情,是對現實的思考,是經歷一切后的平靜與接受。“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是余華寫作的目的,在《文城》人物群像塑造的背后是他想向讀者展示的高尚,而《文城》中異托邦的建構也是他對現實的寄予,是他的溫情所在。
三、新作《文城》的美中不足
余華在《文城》中建構異托邦的嘗試不是完全成功的,這種嘗試在小說里有太多的理想情節,因此也產生了一些矛盾的地方。為了使小美一開始對林祥福的欺騙更合情理,也為了使這個故事更加完美,小說最后還增加了一個補篇,正篇從林祥福、陳永良視角入手,而補篇則從阿強和小美的故事續寫,從兩個方面圓滿地完成了這個故事,不給文本留一點兒空白。補篇介紹了小美作為阿強家的童養媳的故事,也解釋了正篇中她欺騙林祥福的原因,她也有自己的不得已,這樣安排一定程度上能將讀者的憤怒進行轉移。補篇最終也以一種另類的方式讓林祥福與小美相遇,在小美長眠十七年后,想要落葉歸根的林祥福被田家兄弟們抬到了小美的墓邊。林祥福的南下尋妻之旅,終于算是成功了。但是,這樣太圓滿的補篇不僅使得小說變得冗長,它的存在還全面填補了文本空白,讀者的想象空間被掐斷,也相當于作者剝奪了讀者的部分回應,作者擁有了對文本的大部分闡釋權。而好的文本是需要作者與讀者雙方的共同反饋,這樣才能使一篇文本韻味悠長且在讀者的解釋中不斷煥發生機。就這個意義上來講,補篇的存在委實有些畫蛇添足。從書中的人物形象也可以看出,這部小說里面關于溪鎮的很多內容是理想化的產物,正是如此,才會被人詬病人物形象扁平,也被懷疑這是開了金手指的爽文。
《活著》是余華在199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也被認為是余華轉型的標志,時隔多年,跨越多部作品,媒體對余華新作的宣傳仍然是以《活著》為基點,將其進行比較,但新作《文城》真的能符合這么高的期盼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余華醉心于暴力血腥書寫,九十年代以后的余華朝著溫情奔赴,看似呈現出“暴力化”和“溫情化”兩個余華,但二者卻時常呈現對立統一的狀態。在《活著》與《文城》中的確是在死亡中見溫情,死亡被賦予了更多的意味,延續了作者九十年代以來的寫作特點。但同樣是在借鑒真實歷史的背景下,真實又似乎顯得不再重要。
余華在《文城》中建構的“溪鎮”這一場所,“反映出常規空間的秩序被修改,或者常規的生活規則被懸置”,這種懸置和修改就通過人物的普遍善良體現出來,對外鄉人的毫無排斥,面對土匪的勇敢堅毅,應付軍閥的面面俱到……從而達到了一種“異位”的效果,一種靠理想的純粹想象構成的美好世界,與小說原定的歷史中的“民國”時期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產生了違和。《文城》推翻了歷史中建構的秩序,重構了新的理想場所,這使得余華本身擅長的歷史書寫變得微妙起來。《活著》里借用了大時代背景,塑造了一群被時代洪流裹挾著前進的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將人物和時代背景緊緊相連,而《文城》卻始終像是借用了一個歷史的外殼,在內里縱情抒發作者本人的情感與寄予,駛離了現實的軌道,略顯浮躁與淺顯。
作者的悲憫心和對現實的期盼使他建構了《文城》中的異托邦,他對世間萬象所存的慈悲之心仍能打動人心。雖然此次嘗試存在一些不足,也使得他本人擅長的歷史書寫變得進退兩難,但不可否認的是,書中的悲歡離合還是具有讓人共情的能力。余華為眾多人物賦予了近乎完美的品格是他對現實寄予的溫情,或許是年歲增長的余華內心變得更加柔軟,暴力書寫仍然存在,但殘酷中的溫情占據了上位。也正是在這種極致的善與惡的對比下,才更凸顯了人性的美好。
對于《文城》這部暌違八年的全新長篇小說而言,文本自身確實有些難以忽略的缺點,但作者懷著的是面向現實、呼喚美好的態度。文城因為余華異托邦建構或是轉型得不夠成功可能短時間難以到達,而溪鎮里近乎純粹的溫情更是現實中難以輕易找到的,所以才有了對余華這部小說毀譽參半的評價。然而拋卻敘述和風格上的一切不完美,余華始終在向讀者“展示高尚”,縱使余華這次的文城到達不了,但總會有一個地方叫文城,我們應該給予它溪鎮般的包容,理性但更含溫度地看待《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