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中發
劉勰在《文心雕龍》的《時序》篇中說到“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周振甫先生認為這篇是“講文學跟著時代變化”;《物色》篇中,他提出“情以物遷,辭以情發”,談論了情景的關系,這體現了劉勰對于文學產生和發展的獨到見解。劉勰提出的文學發展觀,與西方學者伊波利特·丹納(Hippolyte Taine,1828-1923)在《英國文學史》序言中提到的影響文學的三個因素“種族、環境、時代”具有很大的相似之處。本文用“三因素說”對劉勰的觀點進行闡發進而將二者進行比較,或許能使我們對二者理論進行更加深入的了解,亦能為當今時代的文學理論研究提供一定的啟示。
一、“物色”“時序”和“三因素說”的歷史淵源
要想準確理解《物色》和《時序》兩篇的準確內涵,就不得不從字源學來分析“時序”和“物色”這四個字。《說文》曰:“時,四時也。”一直以來,“時”的內涵較為穩定,基本沒有變化。《說文》曰:“序,東西墻也。”但在《易·艮》中的“言有序”與《易·文言》中的“四時合其序”里,“序”有次第、次序之意,劉勰對于“序”的理解,當為后者。
《說文》言物為“物,萬物也。牛為大物,天地之數起于牽牛,故從牛勿聲”。后來《禮記樂記》云:“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樂,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孔穎達疏曰:“物外境也。”李梅認為,在劉勰之前,“物”意基本固定為相對于主體之外的萬事萬物。“色”,《說文》曰:“顏色也,從人從。”“色”的本意最開始與人有關。《俱舍論》中則說道:“佛家的色有變化、示現兩方面的特點。”從《物色》篇的開頭看來,“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這里的“色”指代變化的景色,劉勰受到了佛教的深刻影響,我們可認為劉勰所寫的“色”與佛教的內涵更為相似。
“時序”一詞根據喬志的考證,最早可能來源于《尚書》:“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敘(序)。”按孔穎達的注疏“百揆時敘(序)”,在這里表達的是君王處理政事條理清楚、次序井然、合理恰當。所以,“時序”一詞,不僅表達了時間流序的自然變化規律,還包括了君王治理國事的條理。
“物色”作為一個固定詞組出現在書面上由來已久,根據李梅的考證,“物色”最早出現于先秦兩漢時期,見于《禮記·月令》:“是月也,乃命宰祝,循行犧牲。視全具,案芻豢,瞻肥瘠,察物色,必比類,量小大,視長短,皆中度。五者備當,上帝其饗。”一般被認為是用來祭祀的犧牲的毛色。“物色”被用于文學創作首見于晉宋之交顏延之的《秋胡行》,詩曰:“日暮行采歸,物色桑榆時。”“物色”一詞發展到此時,已經具有“景色”之意味。從“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歩,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可知,劉勰基本用了“物色”的基本含義,從“陰陽”二字看來,劉勰還加入了《周易》的氣說,重視氣在自然世界萬物中的流動與作用。
泰納是19世紀法國史學界和文學界的代表人物,他在《英國文學史》的序言中首次明確地提出了著名的“種族、時代、環境”三因素說,后來他又在《藝術哲學》中結合了具體的例子進行了說明。要想準確把握“三因素說”的內涵,了解其主張的來源是一條可行之道。
19世紀是自然科學完勝的時期,傅雷曾在《藝術哲學》的序言中說到泰納深受自然科學的影響,尤其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對他影響甚深。西方傳統哲學對泰納影響也非常大,他對柏拉圖(Plato,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亞里士多德 (Aristotle,公元前384年-公元前322年),斯賓諾莎(Spinoza,1623-1677),笛卡爾(Descartes,1596-1650),萊布·尼茨(Leibniz,1646-1716),康德(Kant,1724-1804),以及黑格爾等哲學大師十分敬仰。受到實證主義哲學影響,他決定將哲學思辨和科學實證結合起來,為《藝術哲學》中對“三因素說”的實證舉例奠定了基礎。
確切地說,泰納的“三因素說”受到了斯達爾夫人的直接影響,斯達爾夫人在《從社會制度與文學的關系論文學》中考察了自然環境如地理位置、氣候要素等,還有宗教、社會習俗和法律等對文學的影響,標志著文學社會學批評的自覺。她還在《論文學·序言》中鄭重聲明過自己的任務是:“考察宗教、風俗和法律對文學的影響,反過來,也考察后者對前者的影響。”她的南北文學對照說更讓泰納眼前豁然一亮,并從中發掘出拉丁民族與日耳曼民族基于地域之差產生的民族氣質、風格、趣味的迥異,使得其對環境的界定上也融入了文化因素,并且認為種族、環境、時代之間并不是孤立絕緣的。泰納思維的來源和理論的影響來源使我們在看待他的“三因素說”不得不用上理性和科學的眼光,? ? ? ? ? ? ? ? ? ? ? ? ? ? 辯證地對待他的觀點。
二、《時序》《物色》與“三因素說”的內涵概述
從前文對“時序”二字的溯源與分析可知,時序基本與時代和朝代的更迭以及帝王的治理有關。劉勰在《時序》篇中,根據歷史的發展順序論述了歷代文學的演變情況,如“昔在陶唐,德盛化鈞,野老吐‘何力之談,郊童含‘不識之歌”“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宮……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郁其茂俗”等,劉勰根據文學“蔚映十代,辭采九變”的發展規律提出了“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
“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劉勰還說明了文學演變的原因,他總結了六個因素。這六個因素可以分為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其中,外部因素包括“風動于上而波振于下”,說的是政治教化因素,還有學術風氣、君主的提倡和時代風氣等;“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說的是文學作品的繼承與發展,“然《大風》《鴻鵠》之歌,亦天縱之英作也”,講的是天才的杰出成就,這兩點可視為作者內部因素。外部因素受社會文化環境的影響,而內部因素可以視作文學創作者的自覺。
目前學界基本認為《時序》篇講的是文學的發展規律,以及文學受到人自覺不自覺的影響,如君主的提倡、風氣的流行等。不過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有學者從《時序》篇中提到的文學地域發展觀念出發,提出了“從人文地理學的角度來看,時間的變化也必然伴隨著空間的變化,它們共同作用于特定對象,對其進行改造與塑形”的觀點,這意味著,《時序》篇中提到的文學的演變,除了社會原因以外,還有自然條件的原因,用“三因素說”進行闡發的話,《時序》篇除了談到時代對文學的影響,還有隨著時代變化的環境的影響。
劉勰的《物色》篇講了情景的關系,提出了“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的觀點。他認為“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物色相召,人誰獲安”,人們都會受到自然萬物的影響,所以作者寫作時會“心亦吐納”。劉勰在汲取前人理論的基礎上,將這種以情物關系來解釋文藝創作的主客關系的論述概括為情以物遷論。用泰納的理論進行闡發的話,這當屬環境因素。
泰納將“種族”放在了“種族,環境,時代”中的首位,在《英國文學史》序言中泰納指出,種族就是“指天生的和遺傳的那些傾向,人們帶著它們來到這個世界上,而且它們通常更和身體的氣質與結構所含的明顯差別相結合”。他認為“種族”是以各民族擁有“永久的本能”的種族性,是指一個民族在生理學和遺傳學意義上所固有的性格(氣質、觀念、智力等方面的文化傾向),不受時間、氣候和形勢的影響,是一個民族的先天本性和古老的原始特性,是天生的、具有遺傳性的。比如說,英國和德國是善于沉思與默想的民族,有很強的理性意識,崇高的道德感和極強的想象力,沉著務實,一絲不茍;法國和意大利則安于享樂,善于社交,腦中充滿有形的觀念,對事物有強烈的好奇心和熾熱的情感。“種族”因素極少受環境的遷徙與時代沿革的影響而變化,是社會歷史和精神文化發展的“內在動力”和“第一級的原因”。
“環境”是指種族生存的環境,泰納在《英國文學史》序言中寫道:“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孤立的,自然界環繞著他,人類環繞著他……并且物質環境或社會環境在影響事物本質時,起了干擾或凝固的作用。”具體包括地理環境、氣候條件,有時是指政治的和社會的條件等會對文學產生影響的環境因素。
“時代”則是一種“精神氣候”,與環境中的社會文化因素基本一致。不過,在《藝術哲學》中他又寫道:“總是環境,就是風俗習慣與時代精神,決定藝術品的種類。”在這里泰納將“時代精神”也納入環境的所屬范圍,一方面擴大了其環境因素的內涵,另一方面也將他三因素中的環境因素和時代因素的內涵混淆起來,存在著一定矛盾。
三、劉勰的文學發展觀和泰納“三因素說”的異同
以泰納的“三因素說”來闡發《時序》和《物色》篇,《物色》篇可以視作是“三因素說”中環境對文學的影響,且可視作其對泰納“環境”因素的具化。而《時序》篇中影響文學的外部因素基本屬于泰納“環境”因素的一部分,都是“環境”因素中的政治和社會環境因素,這樣一來,這二者的觀點幾無區別,都談到了外部環境對文學作品的影響,既包含了社會文化環境也包括了自然環境。
《時序》篇中的內部因素也能算作泰納“種族”因素的一部分,與泰納不同,劉勰從個體上進行了分析,進行了細化和內部研究,具體到了一個民族可能會產生某種獨特的英才。不過,劉勰只考慮到了社會環境對文學發展的影響,忽視了朝代發展過程中社會環境的變化其實也伴隨著地域的變化,泰納對于民族影響文學則只是進行了籠統介紹。二者相較而言,劉勰忽略了群體因素,而泰納縮小甚至可以說是忽略了個體之間的差異性對文學作品的影響。
從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到,劉勰的文學發展觀較為細化,但缺少一定的宏觀視野分析,沒能系統性地提出文學發展的理論,相較泰納的理論而言,只能算作一些細碎的思索,但是劉勰比泰納早了近1500年,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此外,劉勰的觀點有過于注重個體之嫌,如君王的影響、文學的繼承與發展、天才這些都較大程度上屬于個體因素。而泰納的“三因素說”則顯得過于籠統,三個要素內涵都過大,有重疊之處,導致有含混之嫌,如“時代”中包含“環境”,有的地方又有不妥,如“種族”有恒定不變的特質,但它對環境會造成影響,環境也會反作用于種族,種族必然會有所改變,種族和環境的相互關系較為復雜,但泰納沒有進行進一步的論述。此外二者都比較重視外部條件,輕視了內部條件,但在內部條件的論述上,劉勰更勝一籌,他考慮到了個體的差異性,這是泰納不足的地方。
除了觀點內部的異同,還有很多顯而易見的不同外部因素對二者觀點的影響,如政治格局、文化背景等,這里我們不再贅述。
通過上文,我們發現二者的觀點之間存在融通之處,二者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各有不同的理論價值。無論是劉勰的文學發展觀還是泰納的“三因素說”,都對后代產生了重大影響,二者雖然跨越了近1500的時間維度,1萬多公里的空間距離,但在思想上都有驚人的一致性,這體現了文化發展的自身規律不受地域和民族的影響,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和自發性。
無論是劉勰的文學發展觀還是泰納的“三因素說”,它們雖然已經歷經百年甚至千年,但在當今依舊有著一定的影響力和較為強勁的生命力。我們通過橫向比較二者,不難發現二者理論都還存在著一定的不足,有理論上的缺陷,對于文本本身,它除了有社會和歷史興趣外沒有其他的興趣。當我們將二者進行整合,則會產生一套新的理論,兼顧了外部與內部研究,并重視了整體與細節,在概念上更加清晰明了,內容間的界限也更為清晰,變得更加完善,不過這依舊無法避免兩種理論的片面性,不能科學地揭示文學發展的根本動力及其辯證規律。
在二者的比較之中,我們能明顯地感受到二者的長處和不足,在特殊的年代,劉勰和泰納都因緣際會,成了一個時代乃至今后長時期的理論喉舌,成了權威,成了代言人。劉勰在早泰納近1500年就提出了與其理論高度相似的觀點,這無疑是一個偉大舉措,具有重大歷史意義。
在《〈英國文學史〉序言》第五章的最后部分泰納指出,如果種族、時代和環境的影響能夠相輔相成,就可以使得一個民族的精神生活繁盛一時,如果它們相互抵牾,就會讓它長期軟弱無力。我們在判斷一個文明的未來并預判它的走向時,這三個因素所形成的共力不得不考慮。這或許為促進我國社會主義文化繁榮發展提供了一定的理論指導。同時,西方理論的蓬勃發展,使我們深刻感受到了西方文論后來居上的緊迫感。這鞭策著我國學者在文學理論研究上的不斷進步。
歷史告訴我們,任何偉大的理論,隨著時代的發展,都會表現出片面的深刻性。從古至今,乃至放眼未來,都不可能有任何一種文藝理論是完美的,不過只要我們能夠認識并利用其精華所在,并對其不足環節加以改造或者補足,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便能使其價值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