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劇里的家與國：《人世間》的敘事創新

【內容提要】與傳統年代劇相比，《人世間》最大的亮點是敘事方面的創新。該劇沒有講述王侯將相、英雄豪杰的傳奇故事，而是聚焦于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未用國運“決定”家庭命運，而是把國家當作家庭生活的“背景”，在體現國家對于家庭宏觀影響的同時，展現了家庭和個體的努力與奉獻，以及微觀生活世界自身的活力;淡化悲劇敘事，沒有一味凸顯國運不濟、社會變遷對人物的負面影響，而是致力于展現有苦有甜、艱辛與希望并存的真實生活。通過這些敘事創新，《人世間》描繪出國人生活變遷的生動畫卷，它的成功或能為中國電視劇創新、講好中國故事提供參考。

【關鍵詞】年代劇? ?人世間? 影視敘事? ?家國敘事

所謂“年代劇”，是指時間跨度較長，講述人物生命歷程和時代變遷的電視劇類型。①近幾年，為獻禮改革開放40周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建黨100周年，我國電視臺播出了不少年代劇，《人世間》是其中之一。該劇由梁曉聲同名小說《人世間》改編而成，講述了周家及其親友跌宕起伏、悲歡離合的一生，也展示了中國社會近五十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該劇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收獲不少好評，收視率也創下歷史新高。本文認為，采用與其他年代劇不同的敘事方式是《人世間》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探析其敘事創新，或能為我國的影視劇創作、影視劇走出去提供參考。

一、從英雄傳奇到平民瑣事

傳統年代劇的主角通常是叱咤風云的英雄豪杰或上層人物，不論是以《紅色》《風箏》為代表的“近代革命劇”，還是以《喬家大院》《大宅門》為代表的“家族劇”，核心人物大都具有“克里斯馬”（charisma）型的人物特征，即有非凡的領導力和過人的魅力，總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決定。例如《紅色》中能力超群的徐天和《大宅門》中能在危機時刻力挽狂瀾的白景琦。這些電視劇在講述英雄豪杰的人生故事時，往往采用跌宕起伏、峰回路轉的傳奇敘事方式。例如在《風箏》中，中共地下黨員鄭耀先長期潛伏于國民黨軍統內部并擔任要職，他長期周旋于地下黨、中統和軍統之間，躲開多方勢力的明槍暗箭。解放后他又以國民黨留用人員的身份繼續為組織提供情報。故事圍繞“風箏”和“影子”之間的較量展開，劇情環環相扣、精彩紛呈，充滿了傳奇色彩。

這些年代劇中的英雄豪杰彰顯了中華民族不屈不撓、勇于擔當的精神力量，他們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生故事。故事戲劇沖突強烈，具有較強的觀賞性。然而，隨著這類年代劇數量增多、同質化嚴重，觀眾產生了一定的審美疲勞。并且普通觀眾在平凡的一生中少有機會結識這樣的人物、經歷這樣的事件，難以與之共情。

《人世間》中極具人情味、充滿煙火氣的普通個體代替了英雄人物。周父是共和國的第一代建筑工人，是支援西南“大三線”的八級瓦工，周母為家庭主婦。長子年輕時在江遼生產建設兵團工作，后為政府官員，其妻為下鄉知青，大學畢業后做了婦產科醫生。女兒年輕時在貴州山區下鄉鍛煉，之后成為大學教師。小兒子先在木材廠、醬油廠工作，之后下海經營飯館和書店，其妻為家庭主婦。周家的親友和鄰居也大都是一般工人或知識分子。周家的三個孩子有不同的職業和身份，但都是沒有“超能力”、為生活而奮斗的普通人，觀眾可以從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同時，《人世間》不強調沖突、不設置懸念，基本沒有“傳奇情節”，而是用時代背景下的市井百態和平民瑣事建構出了整個故事。不論是周家父子晚上躺在炕頭上聊天，還是周父攜全家一起給街坊領居拜年，都來源于日常生活，樸實而生動。其中最讓觀眾動容的并非轟轟烈烈的大事，而是生活瑣事中蘊含著的人間真情，如家人之間的溫情與幫扶，夫妻之間的陪伴與支持，朋友之間的爭執與互助。《人世間》用大量筆墨對“過年”情節進行描述，“六小君子”的友情和沖突、周家的相聚和分別、劇中人物的成長和社會的發展變遷，都通過“過年”這一獨具中國特色的場景展現出來，平實而貼近生活，引發了觀眾的強烈共鳴。

二、從“國顯家隱”到“家顯國隱”

傳統年代劇聚焦于國家、民族等宏大的主題，呈現出“國顯家隱”的敘事特征。所謂“國顯家隱”是指將國家命運而不是家庭命運作為敘事主線和引導邏輯，并用國家決定家庭，用國運決定家運。例如電視劇《闖關東》一直都是先講國家的變化，再講家庭變化，主角朱開山的家庭和人生則跟隨國家的變化而變化，他受到清政府放墾政策的鼓勵從山東前往東北開墾荒地，在東北安家落戶。之后又因日本圍攻哈爾濱，朱家三代人奔赴抗日前線。最終哈爾濱被日本占領，朱家人又踏上了新的路途。又如《大宅門》講述了醫藥世家白家隨著國家和歷史的發展而沉浮變化的故事。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三爺白穎宇當了漢奸，清朝覆滅后，軍閥混戰，大宅門逐漸沒落。九一八事變后，東北禁運藥材，百年老字號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楊九紅挺身而出挽救了百草廳。七七事變后，白占元參加了共產黨抗日組織，白家大宅門加入了抗日洪流。

《人世間》中，家的含義從父為子綱的“家族”轉向了互敬互愛的“家庭”，將家庭作為“前景”，國家作為“背景”，呈現出“家顯國隱”的特征。首先，《人世間》以一種巧妙的方式來講述“國”對“家”的影響，把對國家和時代的書寫都凝聚在家庭故事之中，不露聲色地展示出中國社會的變革。如三線建設、上山下鄉、恢復高考、改革開放、國企改革、出國潮、下海潮、棚戶區改造、反腐倡廉等。劇中都沒有對這些重大事件進行直接書寫，而是將時代變遷揉進了劇中人物的日常生活乃至命運轉折中。其次，《人世間》還著重描述個人的努力以及家庭對國家的貢獻，強調家庭和個體的主觀能動性及其對社會變遷的推動作用。周家在國家發展的關鍵時期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大兒子周秉義在大學畢業后從政，先后推動了軍工廠、化工廠等國企改制。之后周秉義主動申請從北京調回家鄉吉春，為了完成吉春市棚戶區改造，他不顧自己常年累積的胃病，沒日沒夜地加班工作，也因此與妻子郝冬梅發生矛盾，一度鬧到離婚的邊緣。周父周志剛是新中國的第一代建筑工人，長期支援西南大三線，放棄了與家人的團聚時光，直至退休才回到吉春，為我國大三線建設貢獻了自己的力量。《人世間》通過描寫“家”與“國”之間的相互影響，突出了“家顯國隱”的敘事。

三、從悲劇敘事到“悲喜交加”

如前所言，傳統年代劇多采用國運決定家運的敘事方式，若國運不濟或社會動蕩，家庭就會面臨諸多不幸。《偽裝者》中大姐明鏡為了救明樓慘死在日本人的槍下，明樓和明誠留在上海繼續潛伏，明臺則離開上海換了身份繼續偽裝。明家家破人亡、姐弟四人自此分散。《潛伏》中余則成和翠萍在機場相遇卻不能相認，翠萍隱姓埋名帶著孩子等待著余則成，余則成則奔赴臺灣，開啟了新的潛伏任務，兩人自此別過。誠然，從晚清到民國，中國和中國人民的確飽經磨難，所以，以晚清民國為時代背景的年代劇以肝腸寸斷的悲劇結尾，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現實的。但是，在任何時代、任何環境下，生活都不可能只有悲傷沒有歡樂，只有苦難沒有“盼頭”。新中國建立以后，社會也有動蕩，有文革浩劫，但人民生活總體上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與舊社會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年代劇僅唱出時代悲歌，不能說是錯誤的，但至少是一種缺憾。

《人世間》采用悲喜交加的敘事方式，在描寫悲傷的同時，也不忘講述希望，散發出溫暖的正能量。它一改年代劇沉悶、悲傷的結局，以合家歡的方式收尾，好人獲得了好報，壞人也有了悔改之意，周家子女也都擁有幸福的結局。周秉義完成了棚戶區改造，功成身退，并與妻子郝冬梅相伴一生。周蓉并未漂泊法國，而是一直在大學任教，退休后創作劇本，與知己蔡曉光共度晚年。周秉昆作為新區的第一戶居民搬到了嶄新的兩居室中，并在門臉房里開了一家飯館，和鄭娟攜手一生。周家的第三代也都有著光明的未來，玥玥清華畢業后加入物流公司，不忘回饋小舅舅、小舅母的養育之恩，周聰在大學畢業后成為報社記者，并娶妻生子。光字片的朋友們也都對新生活充滿希望。溫情的結局成為新時期年代劇的一大特點。《人世間》中也并非沒有悲劇敘事，但對相關場景和情節做了調適，弱化悲劇氣氛，呈現出“悲喜交加”的特點。例如，在周父去世前夜，三個孩子和周父周母睡在一張炕上，和小時候一樣有說有笑地嘮著家常，秉昆借此機會問出了自己心底最在意的問題，他終于得到了父親的認可，周父則安然離世。這一溫馨而感人的場景弱化了周父去世的傷痛。周母與周父相繼去世，在悲痛之中也融入了老一輩之間相濡以沫的愛情，感人至深。又如，郝冬梅無法生育是秉義和冬梅的終生遺憾，劇中并未對此事直接進行畫面描寫，也沒有就此事產生激烈沖突，而是通過巧妙的方式轉述情節。借周家兩兄弟談心、周秉義在軍工廠講話以及夫妻二人故地重游來回憶此事。三次都只是對悲劇做了淺描而非深描，而且佐以溫情、愛情等積極情感，從而弱化了全劇的悲劇色彩。悲喜交加的敘事展現出艱辛與希望并進的市井百態，呈現了老百姓最真實的生活狀態，可以引發觀眾共鳴。過分放大悲劇色彩會讓人感到不適，溫暖積極的結局符合電視劇受眾的期望，②其中展現出的正能量可以鼓舞觀眾，也契合了我國建設和諧社會的時代主題。

四、向海外傳播的可能性

電視劇是向國際社會講述中國故事的重要途徑，在對外文化交流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就目前的狀況來看，已經“走出去”的中國電視劇大都是古裝劇和都市情景劇，例如《還珠格格》和《金太郎的幸福生活》等。古裝劇有助于傳播中國傳統文化，但涉及古代史、文言文和特定歷史時期的風俗習慣，海外受眾不易解讀，會帶來較大的“文化折扣”。講述中國當代都市生活的都市情景劇必然包含中國元素，但此類劇大都以普適性的情感、幽默和生活沖突吸引海外觀眾，“中國特色”不算鮮明。

《人世間》聚焦于當代中國，而且“中國特色”明顯，呈現了黨領導下中國的發展和人民生活的改善，因此，將其推向海外，或有助于向世界講述中國。《人世間》將普通國人置于前臺，將中國重大政治事件置于后臺，講述有苦痛但充滿希望且不斷改善的國人生活，是在以一種巧妙的、含蓄的方式講述飽含正能量的中國故事。這種敘事方式更貼近生活，政宣意味不濃，或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因意識形態不同而帶來的對抗性解讀，容易被海外受眾理解和接受。最近，有新聞報道稱美國迪士尼公司已購買《人世間》的播出版權，③若真有其事，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證明《人世間》獲得了海外媒體的認可，具有對外傳播的潛力，而這一成績與其敘事方式的創新不無聯系。

注釋：

①代小艷.略論電視劇《生逢燦爛的日子》開啟的年代劇空間[J].電影評介，2018（09）：93-95.

②張文娟.多元沖突中的悲喜交響——電視劇《裝臺》的敘事創新[J].中國電視，2021（03）：32-36.

③侯婧婧.出品人談迪士尼買走《人世間》播出版權幕后[EB/OL].http：//www.infzm.com/contents/225623.2022-03-26.

作者簡介：何鴻婷，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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