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桁于 熊依夢

【內容提要】養成類網絡選秀節目本質是批量化、同質化、喪失獨特性的文化工業代表,使得偶像成為被迫兜售的“符號化”商品,粉絲義務情感勞動也被異化為過度消費,由此形成了文化工業下環環相扣的深層邏輯鏈條。2022年1月6日,全國廣播電視工作會議全面叫停養成類網絡選秀節目,日益龐大的“選秀工廠”在文化工業范式下出現了同質化、批量化、庸俗化等娛樂亂象,值得進一步思考。
【關鍵詞】選秀節目? 文化工業? 機械復制? 異化勞動
自2005年《超級女聲》開播以來,我國偶像娛樂產業進入快速發展階段。隨著2018年《偶像練習生》和《創造營101》兩檔養成類網絡選秀節目(以下簡稱為“選秀節目”)的火熱播出,中國的選秀節目逐漸成了一種方興未艾的娛樂文化產業,同時建立起一套從粗糙選拔到快速變現的工業運作模式,呈現出了模式化、同質化等特征,正式開啟了國內選秀節目的娛樂工業時代。隨著選秀工業的體系化畸形發展,產生了一系列負面社會影響,中央網信辦對此強勢出手,啟動了“清朗·‘飯圈亂象整治”專項行動,以此來肅清文娛行業的不正之風。2022年1月6日,全國廣播電視工作會議召開,并正式宣布對選秀節目全面叫停,已然成熟而龐大的“選秀工廠”自此轟然倒塌,但基于此類選秀模式衍生的娛樂亂象卻值得思考。
一、養成類網絡選秀節目叫停為哪般?
中國偶像選秀的風潮是借助韓國PD系列節目的IP而產生的,因此國內選秀節目存在著大量的抄襲模仿,存在“撞車”的同質化現象,并且當一個產品成功后,其他平臺就會一擁而上、跟風推出。各大選秀節目從賽制設置、剪輯手法、節目呈現等制作方面都存在“撞車”的現象。
從節目理念上看,《青春有你》系列節目通過臺前幕后的呈現展示練習生們的逐夢之路,以此來傳遞節目輸出的理念——“越努力越幸運”,并提出“X”概念旨在不定義男團、女團。《創造營101》以“敢,我有萬丈光芒”為口號來輸出敢于追夢的信念,并提出不對idol設限,但“換湯不換藥”的內核本質使得不同選秀節目如同工業流水生產線一樣,復雜的現實生活被加工簡化成了抽象的文化商品;從敘事模式上看,選秀節目大多是以battle、競演為主題的選拔類節目,同時為推出各種以呈現練習生們幕后生活為主要內容的衍生節目,從剪輯手段、呈現方式等方面來看,不同的選秀節目都存在諸多雷同之處;從劇本人設方面,節目組提前準備劇本人設,制造話題和噱頭,比如常見的越努力越幸運的劇本,往往是通過實力差的選手不懈努力來實現,而實力強的選手往往承擔起“奶媽”的職責。網絡選秀節目一邊兜售標準化的偶像選手,一邊灌輸統一性的審美取向,向大眾輸送節目、平臺、投資人的審美觀。在節目中“膚白貌美”“帥氣小鮮肉”往往可以獲得更多的鏡頭和關注。選秀節目可以迅速掀起文化浪潮,不論是節目中的慣用語還是選手的經典語錄和行為動作,一旦出圈都能掀起一股網絡狂歡和模仿熱潮,如虞書欣的“哇哦”、《偶像練習生》節目中的“PICK”(原意為選擇挑選,在這里更多表達喜愛的意思)一詞風靡朋友圈。
在選秀節目播出階段的臺前,各練習生的微博都會以“節目名+姓名”的格式設置,內容發布上也會延續自己在節目中的“人設”和形象。除此之外,節目組會安排特定的主題讓練習生們分享動態,不論是既定的主題還是統一的話術,程序化的流程都讓選秀類節目更加走向同質化和規模化。選秀節目中的練習生作為偶像的性格、技能乃至經歷的故事,都成為文化工業的產物被呈現在鏡頭之下,為了便捷且迅速地打造“討喜”的形象,選秀節目中的人設和劇本變成了通用的流行符號,它并非代表某一個選手,而是把選手套進人設劇本里,讓其化身為超出其個體意義的符號商品。粉絲消費的是手拿劇本、樹立人設的“劇中人”。選秀偶像作為符號商品成了被二次消費和售賣的對象,經紀公司和視頻平臺設置周期性的投票機制,甚至明碼標價出售練習生們的服務項目。選秀偶像成為廣告商、經紀公司實現快速圈錢的“快消品”。缺乏明確定位以及自身特色的偶像選手成為階段性商業兜售的犧牲品,迎合娛樂工業的市場需求,仿佛變成了偶像選手們的唯一選擇。粉絲在選秀工業的過程中同樣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他們作為“過度消費者”是選秀節目最主要的觸達人群。粉絲的情感投射和“為愛發電”本身屬于一種義務情感勞動,但選秀節目明確設置了商業產品與粉絲助力之間的強關聯,通過捆綁售賣投資方的產品來獲利,在這種捆綁與煽動下原本單純的節目夾雜上了利益,選秀節目使得非理性的粉絲增多,娛樂亂象接連不斷,叫停成為一種必然。
二、批判性反思網絡綜藝選秀節目
反思一:同質化的網絡選秀節目削弱創新能力
阿多諾與霍克海默認為,大眾文化的產物與早期的藝術作品相比有很大的差別,是由利益驅動,借由標準化程序進行批量生產,以售賣為目的的商品,它們喪失了本身的獨特性。馬爾庫塞對于文化娛樂工業進行了深入闡述,認為其通過機械復制偽藝術品來麻痹大眾審美,使其最終成為陷入消費主義陷阱的“失語者”。選秀節目具備成熟的選秀模式,形成了一套完備的工業體系。從節目制作到播出的不同階段,工業化的生產與組織模式確保了高效的產出,選秀節目的模式和節目設定存在同質性和齊一性的特點,已形成體系化、規模化、標準化的流水線工業。究其本質,選秀節目是一場借由媒介技術推動的文化消費的工業狂歡,流水線式運作的程序配合消費與需求的爆發增長,讓各大平臺趨之若鶩,其快感的表征構成了同質化、規模化的工業式大眾娛樂文化。在這樣的模式下,程式化審美麻痹了大眾的意志,人們對于新形式的創作想法和能力,也逐漸被削弱了。
反思二:標簽化的網絡選秀節目抹除個人特質
鮑德里亞認為“消費的主體是符號的秩序”,被人為制造的符號成了消費的來源。洛文塔爾指出在消費主義的強力推動下,“生產型偶像”不斷地向受眾進行索取,并吸引他們投入消費。約翰·菲斯克認為符號化生產本質是一種意義生產,在符號化過程中,作為對象的人或物被解構為概念。選秀節目不論是從選拔機制還是節目模式都是服務且讓位于消費主義的。在文化工業蓬勃發展的當下,文化產品的范疇日益廣泛,就連人也已經成為了一種“商品”,在選秀節目中的偶像選手們,也成為了一種可以加工、包裝、售賣的商品。“偶像”的價值被商品化了,“偶像”的形象被標準化了,“偶像”所代表的力量和意義也正在被消解中。批量化制造偶像的市場將偶像定義為一種“無差異性的商品”。偶像真正的代表作變成了粉絲幻想的外形和所謂的人設,即便很多選秀節目都打著不定義偶像的旗號,但他們通過剪輯、呈現、設定劇本和人設,默默地輸出自己的標準化審美取向。偶像為了吸引更多的眼球,也慢慢習慣于接受節目賦予的標簽,從而逐漸失去了自身應有的特質。
反思三:數據化的網絡選秀節目誘導過度消費
隨著藝術和文化的深度削減,帶來選秀工業化、偶像商品化現象,文化娛樂工業正悄悄按照自己的尺度調節、操控和塑造人,粉絲的情感勞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異化現象。粉絲義務情感勞動的量化和可計算是其勞動異化的第一步,購買產品可以獲得相應的助力值,單個助力值被明碼標價換算成可計算的商品價值,粉絲的投入能夠被十分精確地計算出來,此后借助選秀節目投票機制的周期性與規律性,可計算的義務情感勞動獲得了永久化而不斷得以加強。粉絲情感被異化,由他者建構了自身的主體性,原本抽象的情感被具體化為現實,粉絲的情感勞動被量化,其內心對偶像的喜愛反過來操控和塑造著粉絲,從而變得分不清自己真實需要以及相對應的客體,兩者之間的關系變得扭曲且模糊。可計算性樣式成為直接性的表現形式,而主客體被重塑的關系成為物化意識的真正代表,并借助永久化的機制滲入粉絲的思想,使之完全合理化。粉絲對偶像的喜愛度與氪金多少相關聯,粉絲群體內部不乏各種鼓動“氪金”的言論,“愛他就為他投票”的飯圈思維將對偶像的喜愛程度與投票力度掛鉤,不投票便會被認定為對于偶像的不喜愛、不忠誠,“白嫖黨”更是成了飯圈鄙視鏈的低端。打榜投票伴隨著整個節目,根據固定周期的綜合投票排名來不斷淘汰選手,只有不斷重復打榜才能讓自己的偶像從中脫穎而出,而數據戰的本質正是粉絲的非理性消費。
反思四:狂歡化的網絡選秀節目遮蔽現實本質
對節目流程模板的設定、對節目事件硬貼標簽、給予粉絲多種互動渠道和關注方式,借由新媒體將多方聯系在一起,節目制造者、節目參與者和節目觀看者通過媒介與想象共同參與一場選秀狂歡。華麗精致的舞臺布局與青春洋溢的現場演出打造視覺盛宴,快速吸引眼球,同時推出練習日常、個人直播、快問快答等多種互動渠道,拉動觀眾熱情。隨著與選手距離的不斷縮小,觀眾所獲得的精神快感也不斷上升,粉絲開始成為選秀狂歡中的“偶像守衛者”,選秀節目以參與者的夢想為名義,設立有限的出道名額,將投票與出道建立強關聯,在這種機制下,觀眾成了偶像們的唯一依靠,粉絲們也會給自己賦予使命,真情實感參與到每一次演出、每一次投票中去。在節目播出的短短數月,對于選手來說,不論曾經是歌手、演員還是網紅,當下的目標都是不斷練習直至出道,而對于粉絲來說,不論平時是學生、白領、老板,還是家庭主婦,在選秀狂歡的過程中,他們都只是偶像夢想的守護者。然而,節目的結束也基本宣告了這場選秀狂歡的落幕,選手們大多會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對于觀眾來說,沒有了節目聲勢、投票進程的刺激,也更多地回歸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中去。為了“夢想”,選手們努力練習、粉絲們全力投票,卻沒有認清夢想的定義,仿佛出道就是夢想,出道后的方向卻一片茫然,這樣的現實問題在狂歡化的選秀節目中被掩蓋,只停留在了那共同投入的短暫數月。
反思五:奇觀性的網絡選秀節目帶來多方利益角逐
一場選秀節目的爆紅不僅是粉絲和偶像的狂歡游戲,同時也是平臺與資本等多方利益的角斗場。道格拉斯·凱勒提出“媒體奇觀”包括媒體制造的戲劇化、豪華場面,是指“那些能體現當代社會基本價值觀、引導個人適應現代生活方式、并將當代社會中的沖突和解決方式戲劇化的媒體文化現象。”借助媒介技術的多手段呈現,選秀節目不僅是媒體奇觀,更是朝著社會奇觀、消費奇觀的方向拓展,給社會帶來更為深遠的影響。這場由媒介掀起的奇觀性景觀,已經深入到社會文化、消費領域、社交網絡等多方面,同時成了各方爭奪的利益焦點。從視頻平臺來看,借助節目實現會員拉新、周邊售賣、虛擬商品以及廣告招商達到商業變現的目的。如選秀節目將購買平臺VIP賬號和定制卡與投票打榜掛鉤,將投票與銷售綁定,形成最為直接的利益輸送模式。從飯圈角度來看,粉絲應援打榜、控評集資等行為催生出一條灰色的產業鏈,不法分子趁機牟利,如“超級星飯團”“魔飯生pro”等追星App(現已被取締)功能主要聚焦在集資、明星資訊、應援打榜和周邊購買等方面,而粉絲群體內部也存在著等級區分,部分“大粉”靠販賣選手周邊商品等方式賺得盆滿缽滿。由此可見,依賴選秀節目而生存的上中下游已然形成一整條系統化、規模化的產業鏈,選秀工業成了名副其實的標準化的流水線作業,而在這一場各方利益的角斗場中,選秀節目作為契機和焦點,成了多方都想分一杯羹的“大蛋糕”,每一方既得利益者都企圖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帶來的只有無止境的惡性競爭與更深層的權力控制。
三、結語
選秀節目風潮形成的背后是整個文化工業的娛樂化推動,新形式的選秀節目改變了大眾原來處于局外的被動觀看模式,使受眾能更好參與其中,甚至主導節目進程,將娛樂產業與大眾聯系起來。一系列選秀節目都有著相似的流程與口號,逐漸裹挾著選手和受眾的思想,形成娛樂工業。
在這種文化工業的籠罩之下,類似節目批量生產,劇本同質化,偶像的標準也有明顯的齊一化特征,節目選手宛如流水線上等待加工的商品,各種人設的撞車成為常態,娛樂工業的觀點被選手內化,選手自身也逐漸失去自主性,轉而迎合做出各種符合娛樂工業常態的行為。粉絲們更是在參與的過程中被飯圈文化磨滅了獨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性思維,為愛打榜的情感被異化,為愛發電成為免費的勞工。嚴格規范綜藝類節目的發展成為該類型節目重新出現在大眾視野的首要任務,這需要平臺方、投資方以更加健康的標準設計節目模式,確保文化產品能夠將趣味性和思想性統一起來,促成其在價值導向與主流文化保持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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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桁于,華東政法大學新媒體數據研究院研究助理、華東政法大學傳播學院傳播學碩士研究生;熊依夢,華東政法大學傳播學院傳播學碩士研究生
(指導老師: 孫祥飛)
編輯:徐?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