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痛

湯淺政明熱衷怪力亂神,且聲名在外——他的動畫像是嗑藥之后的宣泄,性、暴力、鬼神百無禁忌。
但他本人長久以來一直想做全年齡段受歡迎的作品,最新長片《平家物語:犬王》在北京國際電影節繽紛動畫單元展映,一票難求。影片開場前,湯淺政明戴著標志性的寬松線帽,通過大屏幕事先張揚:電影的后半部分像演唱會一樣,大家可以跟著音樂盡情搖擺身體。
總算圓了他想做音樂劇電影的夢。
看過導演前作的觀眾多少會有些失望,湯淺政明的電影往往比劇集保守,《犬王》也不例外,他明顯收束自我風格,連最標志性的形變都幾無痕跡,就像外形怪異的犬王將真面目隱藏于面具之下,甚至走向一種世俗的正常。但如果從老少咸宜角度打量,《犬王》是一次不錯的嘗試。
影片開場一閃而過的小學運動會分紅方白方,以及一年一度盛大的紅白歌會,揭示著歷史仍以一種顯而易見的方式制定著現代社會的框架——紅白對立,源起自日本千年前兩大貴族武士集團源氏和平氏的斗爭,源氏執白色,平氏執紅色。
對立結束于平安末期的源平合戰,平氏覆滅,但貴族戰爭的遺腹子卻從未消失:《平家物語》開始流傳于民間,平家亡魂以詛咒的形式附于后世,三神器沉于壇之浦海戰。遺腹子的最大威脅是敘事的不穩定性,而對于統治者來說,確立正統且唯一的敘事至關重要,就像父親的亡魂仍會反復囑托兒子絕不可更改姓名。
湯淺政明把對父權的反抗寄托在兩個幕府舊時代的少年身上,盲人琵琶法師友魚和傳統猿樂劇團的異形子犬王,并以現代目光重新想象和構建歷史,將犬王塑造為600年前室町時代的搖滾明星,以絕對魅力俘獲眾人之心。
影片主體部分就呈現了犬王的三次演出,在演出遞進的同時犬王怪異的外形步步消退?!锻筅!?,舞臺在大橋下的礪石堆上粗糙搭建,初出茅廬的犬王決心與傳統猿樂背道而馳,跳太空步、地板舞,而后犬王的奇長怪臂消失;《鯨》,皇后樂隊的經典開場復現,對主唱弗雷迪·莫庫里的假音也模仿到位,此時犬王的舞臺已好似離人萬丈高,他背上的鱗片也砰然褪去;《竜中將》,掌權者足利義滿將軍的妻子也為其傾倒,請之為座上賓,芭蕾、體操輪番上陣,演出最后面具摘下,犬王已成俊美歌姬??∶溃瑓s又顯露著詭異。
這部分因需要承載的太多而顯得力不從心,視覺和聽覺同時形成沖擊,結果各自在各自的亢奮中跳躍,持續釋放激情卻無法形成巧妙節奏。
相比演唱會,《犬王》更像一首即興音樂,一旦開場就無法回頭,在即興音樂中人不得不往更深更遠處走,往更邊界走,往盲人騎馬夜臨深淵處走,是死是活都憑造化。
其中犬王的外貌變化是現實左沖右突的暗示。
湯淺政明一貫很少給人物美貌設定。第一部獨立執導的作品《心靈游戲》(2004)中他使用的是拼貼影像方式,《獸爪》(2006)人物仿若速寫,《四疊半神話大系》(2010)里小津豎目尖牙,樋口清太郎則有一個碩大的下巴。

《犬王》中友魚蓄長發、穿游女服飾在橋上抱著琵琶唱搖滾樂時的好幾個鏡頭,使人想起《乒乓》(湯淺政明2014年執導劇集作品,原作者松本大洋正是《犬王》的角色原案),毫不客氣地從下往上懟人臉,暴露出不整齊的牙齒、牙齒間粘連的唾液、隱現的胡渣和猙獰的面孔。
湯淺更多以充滿狂氣的畫風著稱。比如在《乒乓》中密集使用漫畫式分鏡,每格分鏡選取最重要的特寫鏡頭,并以卷軸的方式持續展開。比如《惡魔人》(2018)貢獻了死麗濡的死亡凝像、人類在殘殺后的暴亂之火中起舞等經典場面,湯淺政明完全展示了他邪典、瘋狂卻又古典的一面。
動畫實現了想象力的延伸,想象力在湯淺政明身上表現為極盡寫意,可與萬物通感,再借由波普色彩、廣角形變對固有形象進行破壞性重構——是屬于動畫的絕對魅力。而貫穿其中的是自由表現之樂趣,對固定觀念和粘滯生活的報復性傾訴,我們感受到強大的生命力,因此我們興奮。
但迷幻大膽的風格與老少咸宜的考量在導演的創作中形成了一種矛盾,體現為動畫劇集經久不衰的同時,長片卻面臨著商業困境。2013年,他與合作伙伴崔恩映創立動畫公司科學猴,本意是尋找適合自己節奏的工作方式,但作為社長需要面對這個動畫能賣多少錢、該面向哪些人之類的問題。《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2017)《宣告黎明的露之歌》(2017)《若能與你共乘海浪之上》(2019),湯淺政明的個人風格逐漸減少,《若能與你共乘海浪之上》的寫實和美型幾乎消解了他獨有的生命力,變成了販賣純愛、感動的廉價劇情片。
2019年6月,《犬王》制作決定公布,到2022年5月上映,期間三年也是世界發生極速變化的三年。犬王與幕府、湯淺政明與主流審美、普羅大眾與保守時代形成三重互文,個人為了保留自我需要付出的努力也許比我們想象的更多。
2020年,湯淺政明在昂西動畫節的采訪中講:我們通常認為歷史是沿著一條直線進行的,但它實際上是會分支的,曾經存在于那些分支中的人和事已被遺忘或徹底消失。我覺得描繪出那些在歷史上未曾被提及的已經失落的明星,是有著重要意義的。
即興音樂行至尾聲,湯淺政明并沒有以一種合家歡的方式結束故事,編織出的是像梵高一樣扭曲又燦爛的星空。
犬王與友魚雙線交替,殊途同歸。將府演出之后,兩人都被勒令不許傳唱標準校本以外的平家故事。敘事在任何時代都是一種權力,而故事則好比三神器,江湖朝野相爭,得神器者得天下。
犬王順從,但當權者會奉他若明珠,也會棄他如敝屣;友魚反抗,落得在鴨川三角洲被當眾斬首,執刑者先斬斷他彈琵琶的雙手,再是人頭落地。此時忽然所有聲音都被切斷,靜默中犬王出現,落英繽紛華服冠飾,極盡馥麗。那幾秒的無聲實在太動人。
湯淺政明在少年漫勇敢、熱血的表象之下,涂抹出成年世界更復雜的失落。黑暗而無所不能的詛咒尚未結束,可聊慰藉的只有伯牙子期式的知遇之情。
這是湯淺宣布從科學猴卸任社長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七年高強度的工作之后,他決定休息調整。希望早日再見這位熱愛料理、自由自在、時常有樂觀勁頭作祟的導演,到時候我們又可以盡情腹誹,一邊想著真是胡來啊,一邊想著但如果是湯淺政明的話倒也沒什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