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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北京國際電影節“注目未來”單元有來自13個國家的15部影片入圍,8月18日青年影人之夜上,國片《宇宙探索編輯部》獲得了該單元的“最受注目影片”和“最受注目男演員”兩個獎項。
2021年在平遙影展進行“宇宙首映”時,本片就成為臨近閉幕日出現的黑馬,放映過程中觀眾頻頻集體發笑、鼓掌;它也獲評費穆榮譽最佳影片、青年評審榮譽最佳影片、迷影選擇榮譽最佳影片,以及觀眾票選榮譽最佳影片。
在平遙,影展為獲獎片加場,這部片子依然一票難求。今夏在北影節國內二次公映后,其豆瓣評分由8.7升至8.8。評審團、影評人、影迷公認的一點是,該片為中國科幻電影帶來了一種新的可能性。這話并不算太夸張,在郭帆導演的《流浪地球》取得近50億票房、開啟所謂國產科幻片元年后,觀者調侃,《上海堡壘》很快把這扇剛開的門關上了。這與科幻片本身對資金有大量需求、國內科幻片技術體系尚難望成熟的好萊塢工業流水線項背有關,也與缺乏優秀的科幻劇本有關。
小成本的《宇宙探索編輯部》可謂另辟蹊徑,繞開了這些難題。片頭,“大型國產彩色寬銀幕故事片”幾個字在銀幕淡入淡出,接著是電視資料片圖像,快速帶過主角唐志軍曾有的輝煌:八九十年代,飛碟熱、氣功熱等科學相關議題涌起,民眾對不明飛行物、對外星人產生興趣,年輕的唐志軍是飛碟專家、宇宙學學者,在電視機前侃侃而談宇宙意義;再到三十年后,室內場景挪到一個老舊的編輯部,道具是生銹的宇航服、輻射探測儀,沒有特效。
唐志軍是日薄西山的科幻雜志《宇宙探索》的主編,《宇宙探索》很容易讓人想起在西北發刊的雜志《飛碟探索》,那本以UFO為主題、頻頻披露世界各地目擊UFO新聞的雜志一度風行,是特殊年代的產物。飾演唐志軍的演員楊皓宇的扮相和神態符合我們對中年民科男的想象:仰望星空,但是身陷泥潭。他衣服和面色灰暗,頭發凌亂,厚鏡片下的眼神閃爍不定,總是小聲絮絮闡述宇宙觀,但無人聆聽。
風光的日子當然早已過去,《宇宙探索》編輯部交不起暖氣費,唐志軍引以為傲的舊航天服要變賣;對雜志有投資意向的“太陽神”公司對太陽神一無所知,唐志軍怒而將人趕走,盡管編輯部因此更窮了。他沒有活在現實里,覺得尊嚴更重要。
“脂肪、維生素、鹽、原蛋白質、水,所有人類攝入正常需求以外的事物都是浪費。”他堅守的理念由他在家徒四壁的環境里闡述出來,很有諷刺性。
在網上看到某地村民收到疑似地外信號的帖子后,唐志軍決定動用整個編輯部的力量,一路向西南,去尋找他牽掛半生的外星人——這就是《宇宙探索編輯部》的主線。
他對宇宙終極意義不滅的熱情與他陳舊的語言、觀念和儀器形成對比,他以為西南地區有外星人造訪時眼睛里閃耀的火花和鄉野村民提供的硅膠“外星人”形成對比,這些對比讓觀眾發笑,也讓觀眾對唐志軍帶著些俯視意味。唐志軍是堂·吉訶德,甚至沒有桑丘供他驅使。片中另一個主角是聲稱見過外星人的年輕村民孫一通——頭上永遠頂著口鍋、總是念詩、不聽唐志軍命令。抑郁的大學生、結巴的氣象員偶爾加入旅途,他們一同到鄉鎮到村莊到森林,極不專業的探險隊使得荒謬感加倍,他們在陰冷的天氣里遇到了諸多不順。

導演孔大山聰明地選用了偽紀錄片(即采用紀錄片的形式或風格拍攝的虛構電影)的方式拍攝,將低成本擺在明面上,沒有對特效要求極高而不得的捉襟見肘感。2017年孔大山看到一個電視臺新聞,農民非常誠懇地講述自己與外星人打交道、用電網捕捉外星人的過程,當他帶記者到家,冰柜里保存得好好的外星人是硅膠的。他覺得那種荒誕感適合拍成電影。
2015年,孔大山被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錄取,導師王紅衛給布置了拍偽紀錄片的任務。拍風格化電影,解釋權在導演,但拍偽紀錄片,所有人都可以評判,“所有人都有生活的經驗,知道這個東西是真是假,如果哪句詞說得很別扭,寫得很傻,觀眾一下子就能意識到,我們生活中不這么說話,因為這里的邏輯、狀態不對,所以偽紀錄就會天然地強迫你去意識到表演的真實基準線在哪。”孔大山在回答電影自媒體 “深焦”的提問時說。
從孔大山的短片《法制未來時》,可一窺他駕馭偽紀錄片的能力。《法制未來時》就像一臺法制節目,設定是,有觀眾在電影院看文藝片被悶死了,故而拍文藝片成了非法活動。朝陽警方接到線報,在北京一小區地下窩點搗毀了以孔某某為首的文藝片慣犯窩點。孔某某面對鏡頭懺悔,交代犯罪事實,承諾以后絕不拍文藝片悶死人。
到《宇宙探索編輯部》,片中頻繁使用了跳剪手法。孔大山在接受“深焦”采訪時說,現實中人講話,信息量不會像電影臺詞那樣經過排演、均勻傳遞,“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我可能要用四五句。如果要把對話的信息讓觀眾特別自然地接收到,你必須讓觀眾意識到時間是不完整的,對話或是事件的進行不是在一個封閉的時間內發生的,是經過剪輯、經過省略的。”
看片時觀眾會發現,有時主演和路人瞟攝影機,這是主創在強化偽紀錄片的真實感。拍攝時,孔大山每場戲用一個鏡頭拍完,沒有打光、打板、分切鏡頭,有時候他和演員說,走一遍戲,攝影機已經在拍了。
不過在看了超過90分鐘后,一成不變的偽紀錄片形式還是讓我感到有些疲乏,就像看了超過預定時長還沒掐斷的《走近科學》。但臨近片尾的一幕就像一碗溫情的雞湯,喚回了作為觀眾的我對唐志軍的同情:在一個山洞里,唐志軍奄奄一息,他好像看到了光,看到了聯結不同文明的神跡。于是他念詩,和因抑郁癥去世的女兒對話,我們終于知道,他尋找外星人的過程,也是尋找女兒自殺答案的過程。
我們當然知道(至少在本片的設定下)外星人不會存在。堂·吉訶德一路與風車、巨人搏斗,唐志軍的姿態也一樣可笑,前100分鐘的觀影過程中,觀眾不可避免會帶著輕微嘲弄。但最后,他的偏執得到了原諒和理解。科學可以被證偽,而人的情感、羈絆有存續的可能。我認同鹿特丹國際電影節(本片于今年初入圍其“光明未來”單元)為本片寫的介紹詞:“唐志軍需要這次漫長的探尋,以此意識到他在尋求與外星人接觸的同時,忘卻了他周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