襤褸英雄

聽竹

親愛的小雪：

展信安。

自我搬離雪鎮，便與你失去了聯絡，如今算來，已有廿載。我唯一留存的關于你的信息，只有當年你家位于雪鎮的地址，所以這封信，愿你能夠收到。

我知道，當年的你們一定都非常疑惑，為什么那件事之后，我們就舉家離開了雪鎮。這是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而現在，是時候勇敢面對心魔了。

我想你一定還記得殷顯。

他是雪鎮里出了名的“怪胎”。名字怪，人也怪，住在鎮外的一處舊平房，每天都臟兮兮的。他最喜歡戴著護目鏡，套著一件舊圍裙改的披風，騎著一輛自行車在小鎮里來回穿梭。

還記得他的口頭禪嗎？“英雄登場，懲惡揚善！”

聽說殷顯的爸爸早年犯了事，被關進牢里去了，他媽媽改嫁他鄉，再也沒回來過。他從小跟著瞎了一只眼睛的外婆生活，日子過得很艱難。

沒爹沒娘，野蠻生長，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壞孩子。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殷顯殷顯，歪鼻斜眼，沒爹沒娘，生來陰險！”

那時，我們站在陽光之下，無情地將殷顯排擠到陰影之中，惡意將他扭曲成罪無可恕的小丑。

可是，沐浴陽光的人就一定正確嗎？

二十年前，那個冬至的晚上，黑夜來得如此之早。我因為值日，走得最遲。雪鎮的冬天何其寒冷，雪與霧彌散在空氣里，仿佛一觸就能結冰。

小鎮的夜只有黑暗和寂靜，羊腸小道蜿蜒曲折。我有些害怕，拿著手電筒走得又快又急，只想趕緊回去吃餃子，全然沒有意識到早已悄悄尾隨在身后的危險。

當我聽到那仿佛來自地獄的冷笑聲后，我被捂住了口鼻，在昏過去的前一刻，我看見了一雙閃著兇光的眼睛。

再次醒來時，我已被反綁，關在一處柴房里。那個年代小孩哪有隨身攜帶的通訊設備？我不敢大聲呼救，只能吃力地站起來，四處查看。門被鎖了，屋頂有一個小天窗，我根本爬不上去。

我想你應該記得，當年我父母經商，家境還算殷實，爸爸開著才買的車帶著全家繞著小鎮轉了好幾圈。現在想來，必是這招搖讓惡人起了歹意，才會引來這綁架之禍。

黑暗逼仄的柴房里，恐懼肆意蔓延，我仿佛墜入了一個無邊的夢魘之中。

突然，仿佛有人在輕聲叫我的名字，我立刻連滾帶爬地來到門邊。

救命，我被綁架了！我抽泣道。

不要怕，我來救你了。英雄登場，懲惡揚善！

是的，沒錯，來救我的不是爸爸媽媽，也不是超人和蜘蛛俠，而是殷顯，那個每天被我們嘲笑的“怪胎”。他告訴我，他在鎮子里“巡查”的時候，看見我被一個陌生男人帶上了車，直覺我可能遇到了危險，來不及報警，便騎著他的“汗血寶馬”追到了這里，趁歹徒不注意，找到了我。

他竟然打開了柴房的門鎖，將我救了出去。這位英雄，仍身著他的標準裝備，看著還是那么滑稽。

卻又那么勇敢。

那一瞬間，很多一閃而過的殘影紛紛清晰起來：那些被殷顯扶起來的自行車;圍在他身旁等著投食的野貓;突然出現在哭泣女孩眼前的棒棒糖;即便污泥滿面，也掩蓋不住的燦爛笑容……

歹徒發現我們了。那男人酒氣熏天，抄著酒瓶子朝我們飛奔而來。我大腦一片空白，被殷顯拖著跑。可是我們兩個孩子哪能跑得過成年人？眼看著就要被抓住，殷顯突然松開了我的手，反身朝歹徒撲了過去。

他大聲吼著：快跑！

不要回頭，快跑！

我有一瞬間的猶豫，可恐懼占據了上風，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我一口氣跑了好久好久。寒風徹骨，鵝毛大雪落在身上似有千斤重。我太累了，可是我不敢停下。

后面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被一輛路過的汽車帶回了雪鎮，卻因此患上了“創傷后應激障礙”，即便歹徒已經落網，被法律制裁，但我仍不敢再讓思緒觸碰與那晚有關的一切。

直到若干年后，我逐漸從噩夢中蘇醒，才知道了后面的事情。

原來當夜，殷顯騎車在大雪里追了十幾公里;原來我逃走后，十三歲的他與歹徒周旋，在天寒地凍中躲了整整一晚，靠著意志力走回了雪鎮，最終暈倒在家門口;原來他帶著花探望過我，面對的卻只有緊閉的大門和無盡的緘默。

我甚至沒有對殷顯說一聲“謝謝”。

本該屬于他的那頂英雄之冠，我沒有幫他戴上。

而當我想鄭重道謝時，卻得知殷顯外婆身故后，他只身去外地打工的消息。我悔恨莫及，二十年來，我從未放棄對他的尋覓。直到最近，我終于找到了殷顯！原來他在離開雪鎮之后，去了沿海城市，通過努力考上了警官學校，現在已經是警隊的骨干了。

是的，我想告訴你，這位曾經被我們所有人嗤之以鼻的小丑，是真正的英雄。他的心底有一朵從污泥中綻放的花，盡管風吹雨打，卻依舊向著暖陽生長，不曾屈服于命運。

親愛的小雪，聯系我參加同學會吧。讓我們再聚首，重拾年少時光。

也重新認識一次，我們雪鎮的這位“襤褸英雄”。

你的摯友：程 光

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