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大半年前,我在北京參加有關“國際雪豹日”的活動。隨著影視作品的傳播和它天然的形象與神秘色彩,這種高原旗艦物種成了一種可愛萌物和稀缺生態的象征。
在野生動物保護界,保護這些物種的意義是最不需要解釋的。但對普羅大眾,類似的疑問仍被頻頻提出:保護瀕危物種,需要花費大量的金錢人力,有必要嗎?尤其是那些處在食物鏈頂端的猛獸,拋開“大愛”的角度,為什么?
“如果食肉動物不在了,就是一種結果,意味著環境保護糟糕到了一定程度。”NGO貓盟的執行長黃巧雯說,經過他們的調研,中國人常說的四大猛獸‘豺狼虎豹所剩無幾:喜歡生活在平原地帶、跟人類生活圈重合的野生虎,中國只剩下不到80只;狼是群居的,同一個地區食物比較多才能支持它們的生存,中國野外能提供這樣環境的地方只剩高海拔地區;豺目前也很少,祁連山、云南還有一些。
生物多樣性是人類的安全網——保護“大貓”背后,其實是去幫助恢復和改善棲息地的整個生態鏈條。“保護自然=保護自己”,這樣的邏輯不算新鮮。
可是,從什么角度去了解和進入這些稀有動物的生存環境?哪些人和他們發生著最密切的關系,他們最在乎的是什么?我們又能從中獲得怎樣的啟發?我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好的切入點。
直到三江源核心區域的“大貓谷自然體驗”項目進入視野,終于眼前一亮。
之所以被稱為“特許經營”,而不是簡單的“承包”或“租賃”,是因為國家公園的體驗作為一種非消耗性的資源,最終要實現“世代共享”,因而所有在園內開展的活動,需要有序限制以及環境友好,而不是簡單追求資本和收益最大化,以消耗資源換取短期的經濟利益。

懸崖上的巖羊。圖/本刊記者 大食
通過跟隨游客體驗,與向導、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交流,能窺見人與野獸的關系、野獸與家畜的沖突、原住民對大山大河的情感、村落和外界的交流與沖撞、不同文明形態和階層的關系……這是一個包含了社會學、生態科學和經濟學等的“大題”。雖然短短幾天只能“管中窺豹”,我也為之興奮著。
出行前每位游客都會收到山水發來的中英文PDF文件,介紹接待家庭的概況。我的這份里有這樣的描述:
桑周是少見的高學歷返鄉青年,漢語很好,妻子也能聽懂一些普通話,非常勤勞,這對年輕的夫婦前幾年剛剛分家出來,正在努力經營自己的生活,他們對待體驗者也非常熱情和盡責……他們擁有六十多頭牛、4只狗、1輛車、1輛摩托。
很有點《孤獨星球》文風呵。后來我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彩”。在22個接待游客的示范戶向導里,桑周是普通話講得最好的一個。
不管走到哪兒,他都“眼觀六路”,仿佛一個動物偵察機。起初我以為這是身為向導的職業素養,但晚上回到住處,桑周也意猶未盡地向我們展示之前他拍的雪豹視頻。說起放生的牦牛,話語分外溫柔。
其他的“阿吾(藏語兄長的意思)”們也一樣如數家珍:雪豹吃巖羊,2到4月最常見,雪天巖羊下山,雪豹便也下來;金錢豹愛吃小牛,因為容易叼走且肉不硬;猞猁體形較小,有人來就臥下去,爬樹是為了看得遠;狗獾寒冷季節會跳到水里弄濕爪子,結冰以后回洞里給孩子喂水,諺語說“騎馬都追不上狗獾”……
山水創始人呂植說過,在藏區做動物保護有很大的優勢。“走訪時發現,有牧民發了誓,不去神山挖蟲草。要知道蟲草比黃金還貴重,他們能在這上面取舍,我服氣。”
萬物有靈,而人類只是大山大河的過客,借用它的資源罷了。這種敬畏之心在呂植年輕時生長的環境里并沒有,她因而感嘆,“人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就斷言它不存在,這是錯的。”
一路走訪都可見,山水這樣的在地組織花了大量時間去了解牧民的訴求,幫助他們解決像熊患這樣極為實際的問題;自然體驗者的守則和游覽路線,乃至各種民生問題,也是山水和向導們一起討論。“去滿足他們的需求,而不是道德綁架,以外來者的身份提出各種要求。”
不過,隨著青藏高原的封閉被打破,原住民面臨著過去數千年從未經歷過的現代化,心態也會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
有研究者認為,藏民傳統的生態保護觀正在面臨某種形式的解體:從之前的“我是環境的一部分,我保護的神山圣湖和野生動物其實是我自己”,逐漸演變為“我在保護國家公園內的生態環境,我的家畜被野生動物捕食,我需要被賦予權利乃至收獲相應補償”。
這完全無可厚非。在昂賽,爭議和矛盾點還不少。
譬如,一位游客頗帶怨氣地跟我提到,自己的住所距離雪豹出沒點遠,條件簡陋,很難吸引“回頭客”;卻也有客人認為,當地給游客新修的木屋太標準、失去了原始風味。
還比如,年紀大的牧民在體力和能力上都不適合長期接待游客,但他們的下一代,是否還耐得住性子,在新鮮勁兒過去后能做好這份工作?
以及,挖蟲草,是來錢最快的謀生之道,但“靠天吃飯”,價格也不穩定;而自然體驗,終歸不太可能大面積鋪開;搬到鄉上和縣上的牧民面臨著《隱入塵煙》里馬有鐵一樣的難題:移民生活不適應,回到草場,孩子教育前景堪憂。
顯然,山水做這個體驗項目的初衷,是希望改善牧民生活,激發他們的自主性。但現在,他們也要把握社區和游客意愿、傳統保留和現代服務、牧民個體和社區集體、公平和效率之間的平衡。
昂賽“大貓谷”,歸根結底是一個小范圍的社會和生態實驗。如呂植所說,做自然保護,這種自下而上的案例還是有影響力的,也是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