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桃花扇》李香君和侯方域才有靈魂

DLL

下午兩點古雅的秀水廊劇園，《桃花扇》即將開演。導演肖競上臺表達歉意：在向烏鎮戲劇節報節目時，她預計《桃花扇》時長80分鐘（這個信息印在所有官方宣傳導覽冊上）；但是在排練過程中她們發現，孔尚任的作品體量龐大，80分鐘無法承載， 所以演出有100分鐘之久，有后續觀戲計劃的觀眾可以提前離場。

清代劇作家孔尚任的傳奇劇《桃花扇》共有44出，以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愛情故事映照明朝崇禎末年到南明弘光的史實。全劇主要演員多達30名，包括表現離合之情的“色部”，表現興亡之感的“氣部”，補充交代敘事的“總部”。

要在有限時間內講清楚、再演繹一個王朝的覆滅和個體的愛恨情仇，難度應當很大。導演退場后，我看到黑色的舞臺上放了簡簡單單四把高背椅，兩男兩女四位演員伸腿坐著，穿西裝或是襯衣西褲，再沒有其他舞美道具。我知道這版《桃花扇》會不同以往。

一位男演員開腔，以通俗的語言講孔尚任創作《桃花扇》的時代背景（康熙年間），遞進到《桃花扇》故事發生的背景：明末，提倡開放言路的東林黨和魏忠賢閹黨斗爭。

演員像說書人，快速把觀眾帶進《桃花扇》的時代：甲申之變，崇禎自縊，吳三桂引清兵入關，阮大鋮、馬士英在南京擁朱由崧為帝，建元弘光；接著講主角的相識：侯方域從商丘赴南京貢院考試，在妓院認識了李香君，侯送李一把題詩扇定情。侯方域成為東林黨人的復社中堅，與魏忠賢余黨阮大鋮斗爭。

四位演員逐個介紹他們的角色：他們主要演侯方域、李香君、阮大鋮、貞娘，但也會隨時靈活轉換身份，扮演史可法、馬士英、蘇昆生等其他人物。

演員們在三種念白之間切換：當下創作者的判詞，實時的第三人稱旁白講述，闡釋心理活動的第一人稱獨白和對話。夾敘夾議，《桃花扇》的脈絡慢慢勾勒出來了。

或許是為了讓短暫出場的人物更具辨識度，演員有時會給角色加入小動作，觀感多余、雜亂。角色講完一段臺詞，會打破第四堵墻，對觀眾介紹：“接下來，他演×××。”如是處理方式幾次出現，顯得冗贅。也許是為了豐富舞臺形式，四位演員在扮演其他角色時偶爾會簡單換裝，劇組用《肖斯塔科維奇第二圓舞曲》作配樂，“李香君”像民國的舞女一樣唱著流行調子的歌。除了拉遠和原著的時空距離，我并沒有捕捉到這些手法對于這出戲的加成作用。古典戲曲藝術的美被破掉了，但新的戲劇語言沒有生長出來。

開演一小時后，我有些精神不集中。只靠演員臺詞交代歷史進程，委實吃力不討好，或許篇幅限制，演員的敘述節奏逐漸變快，帶過這些情節：復社黨人被報復，李香君被強行許配他人，她撞頭自盡，血濺扇面；貞娘冒名代嫁，阮大鋮又使手段，讓李香君被選入宮；侯方域被捕……南明內訌，清兵南下，史可法率三千兵不敵，揚州被屠城十日。南京城破。

但接下來，這出戲仿佛風格突變，由敘事、議論轉向抒情，一位演員（此時我已分不清他是借哪位角色之口）說：“我們曾經活在多么輕松柔軟的夢里！”另一位演員說，城破后，“南京”沒了，賭徒沒了，妓院沒了。還有繁華年景里天上那輪滿月也沒了。

一位女演員哀嘆，在一切美好的事物煙消云散后，“自殺成為一種日常。”聽到這句臺詞，我仿佛感到和舞臺聯結的開關被按下了。

此后，角色一度回到常規區間。他們繼續述說，城破后，許多人逃往棲霞山道觀寄居，侯、李二人在道場相遇，被點化后決定出家學道。

“孔尚任這么結局，但我們不想這樣演。”一位演員斬釘截鐵。

至此，原著的內容交代完畢，終于可以丟掉文本的包袱。我意識到，也正是當演員表明另起結局的決心、徹底掙破原本的框架后，這出《桃花扇》有了原劇的精髓。

因康熙年間文字獄盛行，孔尚任創作時不寫清軍，而曲筆寫南明弘光政權，在個人故事里埋下漢人各勢力的內部矛盾，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抗日戰爭時期，劇作家歐陽予倩改編過《桃花扇》，將結尾改成侯方域剃發、留辮、入仕清廷，侯再尋到李香君時，李憤而與其斷交。以當時的背景，可看出歐陽予倩版結尾對時局的諷喻。肖競這版《桃花扇》不讓李香君和侯方域道場相遇、出家，也是借離合、寫興亡。

現在，另外兩位演員退場，“李香君”和“侯方域”留下。他們是這么演的：侯方域找到李香君，一同回了侯方域的老家商丘。“李香君”穿白婚紗，“侯方域”穿黑色正裝，一同坐在白色床單上。

“好好的東西，被拿走，是不是可惜？”“李香君”語調哀婉地說。這一刻，我感覺李香君來到當下，人物活了起來。

歷史已經演完了，他們不必再講；他們只需講一切破碎后屬于個體的情感。濃烈的、飽滿的情緒支撐了《桃花扇》的后20分鐘。

“我們曾經多么天真啊，”李香君說，“我想過死，但死就是認輸……來這兒前每晚，我都做噩夢，想媽媽，想你，想你們不會比我過得更差了，就放心了。”

侯方域說，“回憶是被反復咀嚼的殘渣，我靠著那些才不會餓死。”李香君說，她不想出家（正如孔尚任所寫），出家是一種逃避。侯方域問，還能怎么逃避呢？或許，他們可以在這里建立自己的新世界。

但李香君拒絕了，她選擇做事，將只身去蘇州投靠姐妹。“這世界總有地方讓我開拓。我只是不想活在夢里。”

“我很久以前就醒不過來了，”侯方域說。

“我依然喜歡你，”李香君對侯方域表白，“只是我們不能依靠那些天真的夢了。”

我聽到附近有觀眾開始抽泣。我感受到了這出戲的力量，即，有血有肉的人在努力對抗命運。臨別前，李香君是這么鼓勵侯方域的，“回憶不是殘渣……從廢墟里爬出的人們，我們生活才剛剛開始。”

李香君走了，舞臺上只留下侯方域，他坐在地上，說了一句，“孔尚任沒寫完的，你們應該也知道了。”

《桃花扇》演出結束。

這場戲，演員和導演沒有像慣例那樣回場謝幕，結束得干脆。扮演侯方域的演員站起來，只說了一句話：“為了說出來和沒說出的話，為了記錄和沒有記錄的事，為了真實和現實，為了過去和將來。”

演員退場，留下一把折扇、一片新娘的頭紗在純黑的舞臺上。一些觀眾小心地蹲在舞臺下拍主創遺留的道具，抽泣聲還在，也許是為了這版《桃花扇》多出的20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