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歌手阿杜出現在《時光音樂會2》的舞臺上,演唱代表作《他一定很愛你》。距離他上一次在綜藝節目中露面已近10年。
錄制時,孫悅和阿杜打招呼,阿杜用臺灣腔回她:“嘿嘿,你好。”二人快20年沒見面。彼時,孫悅是內地唱跳歌手的代表,阿杜則是風頭正勁的新人,二人同在演出后臺,孫悅跟阿杜打招呼,阿杜也是帶著臺灣腔這么回她。如今這一批歌手都年近半百,又在演出中相遇,竟然一切如舊。
20年前,阿杜是樂壇極受矚目的歌手,成長于21世紀初的一代人對他的印象更為具體。周杰倫橫空出世,為華語音樂帶來一股全新的沖擊。2002年能與他一爭鋒芒的新人男歌手里,阿杜算一個。阿杜的《堅持到底》《Andy》《他一定很愛你》常與周杰倫的《星晴》《晴天》《雙節棍》等相繼出現在音像店和街頭商鋪的播放器中。隨著電視劇《男才女貌》的熱播,“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里”從電視屏幕溢到街頭巷尾。阿杜的聲音沙啞,低沉,似斷非斷,適合傾訴衷腸,敘述痛苦,牽腸掛肚。
阿杜的專輯制作人、新加坡音樂人許環良回憶,在哈爾濱拍《哈啰》音樂錄像時,阿杜一路拍一路躲熱情的歌迷。朋友到西藏去,回來告訴他那里的喇嘛也在唱阿杜的歌。
現在來看,阿杜的第一張專輯《天黑》幾乎聚集了當時他所在的唱片公司能給到的最好資源,作詞、作曲等創作人員皆是擁有豐富經驗的音樂人。考慮到阿杜的嗓音和經歷,專輯在成年男性情感世界著力。剛進公司時,阿杜常穿著拖鞋、短褲到辦公室,和同事們的衣著格格不入。他說話很少,語速很慢,聲音軟糯,有些羞怯。作詞人林利南根據這個印象,為他創作了主打歌《Andy》的歌詞,Andy是阿杜的英文名。歌詞“平凡的角色,站在小小的舞臺,我有那么勇敢地說出來,外面不安的世界,騷動的心情,不能熄滅曾經你擁有熾熱的心”與他的境況十分貼合。
出道之初,阿杜留著及肩長發,神似鄭伊健。一縷劉海遮住半只眼睛,露出的另外一半透著憂郁和青澀,面容略顯滄桑。媒體和公眾對這位新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但在人前,他很少滔滔不絕,偶爾詞不達意,屢屢強調自己看著鏡頭會緊張,而且“社恐”,從小就不善言辭。
在媒體蜂擁而上的窮追猛打下,他的故事還是被扒了個七七八八。聲線是天分,造型是公司為配合他的性格和新專輯歌曲量身打造的。青澀是因為剛剛落入娛樂圈極不適應,滄桑則是因為已經29歲。
在出名要趁早的娛樂圈,這個年紀多少有點尷尬。連阿杜自己都沒想過有一炮而紅的可能,覺得自己最多“穩扎穩打,靠一張張專輯積累一些名氣”。畢竟當歌手已經是意料之外。學做藝人更讓他倍感頭疼。
有時候,他將之歸結為自己“讀書不多”,所以不擅長表達。阿杜有兩個姐姐、兩個弟弟,父母離異后,五個兄弟姐妹隨母親生活。他15歲便輟學打工補貼家用,曾在修車廠當學徒,去電腦公司組裝硬件。服完兵役,他經朋友介紹進入建筑工地工作,在不同的工地輾轉七年。因陪朋友參加一個唱歌訓練班比賽,被唱片公司相中,成為簽約歌手,人生因此改變。
故事披露后,阿杜的形象從神秘變得勵志:毫無背景的建筑工人,依靠自己成功出道,有了當紅曲目,聲音好聽,不驕矜,富有正能量。
盡管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但生活的劇烈變化仍出乎阿杜的意料。他的情緒出現波動,話少、低落甚至開始恐慌。時值第二張專輯籌備期,作詞人根據阿杜的變化,寫了專輯同名主打歌《堅持到底》,敘述指向從生活轉變為愛情。
從第三張專輯《哈啰》開始,阿杜的情緒癥狀越來越明顯。到2004年,原本計劃的巡回演唱會只開了兩場便中斷,他一度無法識譜,開口就走調,大腦宕機。后來被醫生診斷為“焦慮癥”。他開始減少公開活動,投入漫長的調養過程。
病情的反復嚴重影響了他的演藝生涯,而華語樂壇新人輩出。此后阿杜雖然每隔幾年都有新歌發行,但難現前幾張專輯的輝煌。
2013年,久未露面的阿杜參加一檔綜藝節目,他在微博發表長文《致青春》,提及了自己發病、治療、發胖的過程,說很懷念在工地和工友宵夜喝酒、喂流浪狗的七年,“在建筑工地的日子,是我這輩子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又與病痛相處近十年后,阿杜接受了《時光音樂會2》的邀請,再度登上舞臺。接受我們采訪時,他第一次袒露了這些年和抑郁癥相處的細節,“抑郁癥不會離開我了,要去接受它。我好轉了很多。”他說,“現在講出來(這些事),我覺得很舒服。我很想告訴大家,阿杜這些年消失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
以下是阿杜的口述:
2003年、2004年,我發第二張專輯期間,已經有了很多癥狀,但當時我不知道那是抑郁癥。到第三張專輯時變得非常嚴重。2004年本來我有巡回演唱會,但開了兩場就沒辦法進行。我不知原因地恐慌,心跳加快,手發抖。最嚴重時大腦宕機,無法運轉,眼神沒法對焦,唱歌完全走調。記者的訪問我也會避掉,因為沒法思考。當時我沒跟任何人講,一個人撐了很久。但公司覺得,阿杜怎么什么都不想去做,怎么沒有好好做音樂、做藝人,怎么這么懶,怎么這么不上進?我聽到會更難過,我想努力、想去做,但真的沒辦法做到。
那是我抑郁癥的開始。
這十幾年,我換過三個醫生。2004年遇到第一個醫生。他直接給藥讓我吃,也不告訴我這是抑郁癥。我一直找不到自己恐慌的原因,有些焦慮。吃了藥之后心不慌了,我就不吃了。他還給過我降心速的藥,讓我感覺他完全不了解我的狀況,很排斥吃藥。稍微有點效果了,我以為沒事了,就停了。但其實它還在,過一段時間又復發。
復發以后我去過幾次急診室,不知道為什么在那里有一種安定的感覺。我開始頻繁去急診室,新加坡、臺灣、上海、北京、南京……好多城市的急診室我都去過。
大概2007年,我在南京拍《愛情烘焙屋》,發作得很嚴重,心慌,沒法跟別人講話,念對白要看提詞器。我跑了好幾趟南京醫院的急診室。醫生告訴我心跳很快、血壓很高,我就要求做心電圖。我知道其實沒問題,但就想做,做完我就舒服了。家里現在還有一大疊心電圖檢測單。有時候我都不用見到醫生,只要看到“急診室”三個字,或者坐到里面的凳子上,就已經沒事了。
急診室能給我安全感,但這種安全感是錯誤的。當時我有藥,但我堅持不吃,醫生交待我不要常吃,發作才吃。我吃了有緩解,但藥效大概就四個小時,時間一過那種感覺就回來了。

阿杜穿制服在工地監工
這時,我換了第二個醫生。他問:“你想不想好?”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想啊,我當然想。”他讓我乖乖吃藥。但是他跟第一個醫生一樣,沒想聽我講我的東西,“以前都不要講,我現在給你吃藥你就吃。”
我就真的很聽他話,吃了好幾年,因為藥物激素的原因,我胖了很多。一直到2011年,我全身肌肉痛。問他為什么,他告訴我,這是我的大腦告訴我不要再吃了。
但停藥之后,我手還是會抖。我以為是餓了低血糖導致,所以出門一定要帶吃的,哪怕拿一個面包,好像吃了會好。其實沒有,沒好,一直不會好了。
2016年,我的狗狀況不太對,獸醫判斷它有癌癥。我嚇到了,那種感覺又來了。我連車都不敢開,只要進到車里,開出家門口,就開始焦慮慌張。我換了第三個醫生。他跟我解釋了為什么會恐慌。他告訴我,恐慌是因為抑郁。抑郁有不同的表現,我的表現就是慌,突然心律不齊,心跳加快,可能快到兩百多,頭腦控制不住身體,手才會開始抖。我才知道這一切的源頭是抑郁癥。
這次終于有醫生能夠完整解釋我身上發生的現象。他還教我每一種情況該吃哪種藥,具體的時候應該怎么應對,讓我多運動。他的治療方案對我非常有效,我最近一次發作是2018年。現在出來參加節目也沒有問題了。

阿杜出道前回新加坡看望工友和喂養的流浪狗
我的朋友們都覺得我早就應該出來,上節目唱歌就好啊,唱歌我最拿手對不對?他們不了解我的嚴重程度。病情發作的時候,我跟他們出去吃飯或者聊天,我都坐在那兒不講話。他們對我的幫助很有限。
我試著跟一些朋友說我很低落,他們說低落每個人都有啊,情緒嘛,很正常。誰沒低落過呢?聽到最多的就是,“看開一點。”我很難跟他們解釋我的低落不是那種低落。就像是發炎,一個人發炎久了,有可能會自愈。但是有些炎癥一直發作下去就會變成癌癥啊。這不是什么看開一點就能解決的問題。沒什么看開一點。看誰呢?往哪里看呢?看多開呢?
我和我太太在一起超過20年了。她一開始也跟我的朋友們一樣,說有什么好緊張好怕的?直到陪我去了好多趟急診室,她才能比以前更理解我一些。
這些年我一直有一些商演,基本的生活能夠保障。孩子出生以后,我有了新的責任。我想讓他有一個更好的未來,所以我要做更多,要更努力工作。
我挺敏感,以前會玩樂器。但生病以后,吉他很久沒碰了,也沒有創作的感覺,只想遠離。我在懷疑是不是這個行業導致我這樣了?所以也不想去碰,會害怕。
生病吃藥對我比較直接的影響是變胖,最胖的時候超過80公斤。有時候反應會變慢。但我大概本來反應就挺慢的,所以好像沒那么明顯。抑郁癥不會離開我了,要去接受它。我已經好轉很多了。
如果讓我重新選擇29歲繼續做建筑還是去做歌手,很難的。卡在了抑郁癥這件事情上。可能我繼續做建筑,也會得抑郁癥。我試過找原因,感覺這是小時候埋下的種子,但不知道究竟是為什么。我寧愿回到不要有抑郁癥的時候,無論做什么,都好過我得抑郁癥的心情。有了抑郁癥,我已經不懂快樂是什么了。
進娛樂圈之前我是一個打工人,在工地工作。每天早上9點去,晚上8點下班。服完兵役后,朋友介紹我入建筑行業,說這個不用學歷,有經驗就行。剛入行的時候,趕上新加坡政府頒布一系列國家層面的祖屋翻新工程政策。新加坡的第一個翻新工程就是我們公司做的,那些屋子現在還在。我的職位類似中間商,負責承包商、政府監工和屋主之間的溝通,確認每一間房子哪些地方敲、哪些地方修、哪些時候家里不能有人。還有是做建筑工程的包工頭,政府部門招標,承包商去投標,投中以后給我,我來找人做。這份工作主要就是溝通,但有一個標準的流程,怎么操作都有跡可循,我就算內向也沒有影響。
做了幾年,我習慣在工地了,經驗也變得豐富。我挺喜歡在工地的日子。有一個工程是修路,工地邊上有一家飯店,每天把賣海南雞飯剩下的雞頭、雞骨扔出來,我都撿了回去喂工地的流浪狗。時間長了就有感情了,哪天沒喂我就覺得很難受。我還撿過一些回家養,帶它們去絕育。
我一直喜歡狗,到2008年自己養了一只杜賓。臉尖尖,身子小小,很可愛。但是今年8月它去世了。年初帶它看醫生,發現器官已經開始退化,肝和腎都快不行了。醫生說最多還有六個月。我很難過,出發前一直抱著它合影。
聊回工作,我做得已經越來越有經驗,很穩定。如果沒當歌手,我應該還在建筑行業里,大概成了一個小小承包商吧。
在新加坡要當一個歌手挺困難的,我如果有過歌手夢,想到的最多也只是在當地的一個餐廳唱歌。真正成為歌手完全是一個意外。我之前經常和朋友一起唱歌,正好新加坡要辦一個訓練班,他們拉著我一起參加。最后三個人里只有我被選中了。可是我已經27歲了,早過了做明星夢的年紀。入選訓練班的人都18歲左右,林俊杰當時才16歲。我是年紀第二大的。所以訓練班一開始我沒有很用心去,白天我要在工地上班,只能下班了穿著厚厚的工地鞋去上課,內容是教我們怎么做一個藝人、進行一些聲樂訓練等等。
我跟舉辦者說我不想來了,我每天很忙,要加班,沒空。對方勸我,一定要來,這個課會教很多東西。他說:“你有機會。”我聽到這句話就去了。
沒想到最后那么多人里面真的簽了我,同班學生都很驚訝。我覺得我的優勢是聲音,蠻特別,有一些沙啞。其他沒有了,我年紀大了,外表也不行,每天穿著工地的工服灰撲撲過來。
出道前,我在臺灣住了一年。當時歌已經全部錄好了,但公司認為我還沒有做好準備,讓我再等等。我經常穿著拖鞋短褲就去公司,公司的人看到就講“太不像一個藝人了”,讓我學學穿搭,看看平時的雜志和報紙以便以后面對大眾。我看綜藝、看雜志,看別的藝人怎么回答提問,感覺每個人都可以是我的模板。他們都講得特別好,但我根本想不到(能這么講),我很難清晰準確地用一個詞語表達,口齒也沒有那么清楚。一下子有好多東西要學、要記,很焦慮。

我15歲就輟學打工養家了,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那時候已經察覺自己有一些問題,比如沒法專心、記憶力也不算好,老師講課也沒有完全在聽……我以為唱歌很簡單,就是出專輯了,唱給大家聽。我發現我還要拿著話筒介紹我是誰,要回答問題,而我連話都講不好。從小就不會(這些)。
剛出道的時候,專輯賣得好,有人喜歡,我很快樂。但很快就有了抑郁癥的問題。沒有人知道我不適應。我在發布會上一遍遍說自己的故事,穿著筆挺的西裝端著紅酒傻笑,被閃光燈層層包圍……我不習慣,常常問自己:阿杜,你過得好嗎?我開始抗拒、開始恐慌、開始害怕,想躲起來。慢慢發展成了最開始我跟你講的那個狀態。
很多話我之前從來沒有這么詳細對外講過,大部分都是我一個人撐著。有些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但是現在講出來,我覺得很舒服。我很想告訴大家阿杜這些年消失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
這次我再參加節目,站在舞臺上,有一些擔心,怕別人說我表現不好,怎么跟20年前一樣不會講話。包括今天的采訪我也很緊張。
我很想借這個重新出來的機會完成以前沒有完成的東西,比如2004年停下來的演唱會。我挺想回到剛出道的時候,因為現在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沒什好緊張。我特別想跟那時候的阿杜說:沒什么好怕,我不該躲。哈哈,這也是我兩首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