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卡戈利亞！

索何夫

一

俗話說得好，“一日之計在于晨”。對于永遠都積極向上、樂觀進取，并且不懈地將這份樂觀分享給所有人的我而言，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在睜開眼睛之后二十秒，我就已經(jīng)穿好衣服（雖然只是在保暖內(nèi)衣外面罩上了一件叢林迷彩外套），收拾好了睡袋，用收納在方便隨身袋里、帶有清潔劑的壓縮式濕巾洗了一把臉，然后對著初升的太陽露出了充滿活力的笑容……

等等，好像還缺了些什么來著？啊，對了，那個家伙還沒起來呢。

我踢！

“嗚哇呀呀呀—這又是干什么？”“吉露露！太陽曬屁股了，起來啦！”

“我知道了，別踢了啊……”在被我踢了第二腳之后，堅決賴在睡袋里的吉露露總算抵擋不住，小聲嘟囔著從里面鉆了出來，“還有，淑女可別隨便說什么屁股不屁股的，很不好聽的說。”

“沒錯，但我們可不是那些裝模作樣的淑女，對吧？！說吧吉露露，我是誰？！”

“您是永遠都元氣滿滿，活力四射的梅麗小姐。”吉露露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兒有氣無力，唔，這可不好。

“說，我們要成為什么人？！”

“UGN（銀河聯(lián)合網(wǎng)絡）的第一G-tuber? （作者造的詞）！”在我充滿熱情的眼神鼓舞下，吉露露的語氣立即變得積極了不少。

“我們的目標是什么？！”

“把元氣滿滿的歡樂分享給整個銀河！”

嗯，這就對了。

在讓懸浮在我身后的蜂鳥式攝影機器人拍下這段日常影像的同時，我用力做了個深呼吸，讓清晨森林中特有的、帶有土壤清香的濕潤空氣充滿了自己的肺部。就像所有低開發(fā)水準的世界一樣，卡戈利亞的環(huán)境相當宜人、非常舒適，沒有一點兒污染……要是你樂意忍受在森林里亂爬的臭蟲、露天環(huán)境下的風吹雨打，外加其他一切自然環(huán)境下不可避免的麻煩的話。

在匆匆吃下一塊壓縮食物棒之后，我打開了多功能數(shù)據(jù)板，再次確認了一遍上面的信號讀數(shù)—當然，正如我預料中的那樣，這一欄的數(shù)據(jù)仍然是個可憐的零蛋。雖然從理論上講，卡戈利亞的同步軌道上安置著好幾枚通訊中繼衛(wèi)星、可以為前往行星表面的人提供信號，但事實上，這些玩意兒的實際覆蓋范圍有限不說，而且還經(jīng)常因為要“確保更經(jīng)濟地運轉”而停止工作，因此，任何打算前往卡戈利亞，又不打算和銀河聯(lián)合網(wǎng)絡隔絕的人，都必須提前向邦聯(lián)的相關機構提交一份附帶詳細行程表的申請。

而我們……理所當然地沒有提交這種東西，因為我倆現(xiàn)在的身份是偷渡客。

“說起來，梅麗姐，我們要是回去的話，第一件事應該是被罰款的吧？”在草草咽下沒有滋味的“早餐”之后，總是在擔心和抱怨的吉露露又開始了嘀咕，“畢竟我們是偷偷潛進這地方，這在理論上可是違法的……”

“那又怎么樣？”我聳了聳肩，“罰款？那就讓他們罰好了。聽好了吉露露，我們來這里的目的，是拍出最—受—歡—迎的視頻！只要能火起來的話，那點法定罰款的上限還不如我們收入的零頭！”

“但直到現(xiàn)在，我們的收入都低得可笑來著……”

“那是因為我們之前的作品沒有找到觀眾們喜愛的賣點—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過去還從沒有人在卡戈利亞的地面拍攝過視頻，而我們就是那個記錄的打破者！更何況，我們要做的可不僅僅是打破記錄本身！”

沒錯，我們計劃要干的是更加有趣，也更能抓住觀眾眼球的事兒。

而今天，我們一定得成功。

二

三個小時之后。

在又一次確認了那臺打三折買來的中古版光學迷彩力場發(fā)生器已經(jīng)開始運轉之后，我在一叢本地特有的蕨類植物中伏低身子，慢慢地靠近了位于山谷中的村落。從我們的藏身之地遠遠望去，在兩道頂端積滿皚皚白雪的山脊之間，這座由上百座木屋構成的村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玩具城，或者用古代東亞人的說法，一座“箱庭”，看上去簡直有些不像是真的。

不過，這確實是一處貨真價實的人類聚落—至少，在用望遠鏡仔細觀察了村里的狀況后，我又一次確認了這一點。

在村子邊緣的一片金黃色的旱稻稻田中，一大群本地男女老少正站在齊腰高的稻穗之間，揮舞著花束和綁有彩色緞帶的棍棒，吵吵嚷嚷地唱著某種奇怪的本地歌曲，手舞足蹈地蹦來跳去—根據(jù)我在來這里之前所查閱到的資料，這似乎是某種被稱為“祭典”的古代亞洲文化的殘余。這些人的相貌同時有著古地球上蒙古利亞人和尼格利陀人的特征，許多人留著古代亞洲式的顯眼發(fā)髻和短辮子，也有些人剃掉了前額附近一半的頭發(fā)。而他們身上的服飾則是兼具多種文化特征的混搭，其中一部分的造型顯然是蓄意模仿工業(yè)社會的旅行背包與風衣，與那座充滿農(nóng)業(yè)社會古典氣息的村子形成了頗為鮮明的對比。

用更通俗的說法來講，這就是所謂的“違和感”。

當然，相較于停放在稻田中央的那臺龐然大物，這點兒由服裝帶來的違和感可就算不得什么了—在邦聯(lián)內(nèi)政委員會的記錄中，卡戈利亞被判定為一個“前現(xiàn)代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上，理應沒有成體系的工業(yè)，或相應的工業(yè)產(chǎn)品存在才對。但是，在這片稻田的中央，矗立著的卻是一件最為典型的工業(yè)產(chǎn)物：那是一個巨人，更準確地說，是一臺散發(fā)著強烈壓迫感、有著與人類依稀相似的結構的人形機械。這玩意兒的高度超過了十五米，從頭到腳都覆蓋在閃爍著銀灰色光澤的厚重護甲，在它的兩側“手臂”上，分別裝有一柄附有分解立場發(fā)生器的單分子切割刃和一組雙聯(lián)電磁突擊炮，而殘留在裝甲表面的破損與凹痕，則充分表明了它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崢嶸歲月。

不消說，這東西當然不可能是本地人的造物—哪怕他們現(xiàn)在將它奉為所謂的“稻荷神”，并鄭重其事地對它進行著祭拜活動也罷。

而它也正是我們來到這地方的原因。

“吉露露，你那邊準備得怎么樣了？”

“盡管放心！已經(jīng)準……準備好了！”吉露露的聲音混雜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從我的植入式耳機里傳了出來—雖然我們倆在努力爭取功成名就的過程中，曾經(jīng)去過不少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外，一路上累積下來的運動量也著實不少。但生來就身體不太好的吉露露直到現(xiàn)在仍然不太擅長運動，“定時三十……十分鐘后。”

“很好。”我點了點頭，開始在盡量不觸碰到身邊植物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前進，“記得當心腳下。”

“梅麗姐你……你才應該當心腳下吧？”吉露露說道，“畢竟昨天說著‘沒問題，這地方肯定沒問題，然后踩中落穴陷阱的不……不是你嗎？”

嗚……這家伙！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雖然不大樂意承認，但吉露露剛才說的確實是事實：我們今天并不是第一次試圖接近這座村子。自打乘坐一艘租來的私人飛船抵達卡戈利亞后，我們在五天時間內(nèi)實施了四次以潛入村子為目的的行動，卻全都因為純粹的偶然因素而不幸功虧一簣……唔，好吧，其實導致這些行動失敗的也不完全是偶然因素，我必須承認，我本人的輕微疏忽也確實對我們之前的失敗……造成了一點影響。

“還有啊，梅麗姐，麻煩這次稍微克制一下你那過剩的好奇心哦，”在通訊器的另一頭，逐漸喘過氣來的吉露露繼續(xù)對我窮追猛打，“我們第三次行動的時候，就是因為你非要去看看那個掉在路邊的水果到底是怎么回事，結果害得我們差點被抓野獸的捕網(wǎng)陷阱困住……”

“呃……”

“對了，還有，別亂招惹小動物。還記得最開始那次，你是怎么拿著口糧棒去喂那群我們在村口遇到的流浪狗，結果被它們一路追到森林里的嗎？還有，千萬不要忘了檢查光學迷彩，在第二次試圖潛進村子時，你就是因為忘了……”

“拜托，這些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終于開始發(fā)火了，“你以為我是誰？沒有學習能力的傻瓜嗎？！作為要成為把元氣滿滿的歡樂分享給整個銀河的偉大G-tuber的天才美少女，我這輩子絕不會犯相同的錯誤！你對我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嗎？！我—欸？！”

在下一秒鐘，正沿著陡峭的山間小徑前進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但卻有那么點兒嚴重的問題：本該出現(xiàn)在我腳下的泥土和巖石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團空氣。

換句話說，由于忙著說話而沒有低頭看路，我剛才很不幸地一腳踩空了。而更不妙的是，位于我腳下的是一段起碼有二十米高的陡峭懸崖。

對于這種情況我只有一句話要說。“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

在一陣混雜著耳鳴的眩暈之中，我看到有什么東西在我眼前晃動著。雖然由于眼睛實在不太睜得開而且視野中滿是令人不舒服的重影的關系我一度想要閉上眼睛、再睡那么一會兒。不過吉露露的聲音很快就把我又強行拉回了現(xiàn)實之中。

“梅麗姐？你還好嗎？！”

“我覺得……應該是吧。”

“那就好請問這是幾？”吉露露將一根手指在我眼前來回晃動。

“呃……一。”

“這又是幾？”手指增加到了兩根。

“二。”

“一加二又等于幾？”

“本小姐的腦子還沒摔壞呢！”我用力抓住吉露露像麻薯一樣柔軟的臉蛋用力朝兩邊拽著“明—白—了—嗎？！”

“嗚嗚嗚……我資倒泥腦紙沒帥壞啦……”口齒不清的吉露露立即承認了這一事實。好吧看來我的這位同伴起碼還沒失去實事求是的精神。

不過話說回來考慮到我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幕我現(xiàn)在的情況確實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按理說在沒有任何必要的防護裝備的情況下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事后還能留下人形恐怕都算是老天有眼了。但現(xiàn)在我從頭到腳只有幾處輕微的刮傷、擦傷和瘀傷。雖然考慮到像我這樣的天才美少女生來就是當之無愧的主角、當然不能因為不小心腳下踩空這種無厘頭破事而喪命但現(xiàn)在這樣子也確實有些……太過幸運了點兒。

“那個啊……梅麗姐你運氣很好哦在掉下來的時候正好落在了這上面。”吉露露顯然看出了我在想些什么于是伸手指了指我們身邊的好幾大堆……那是啥？

“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不過我猜它們應該是某種本地作物的秸稈”吉露露伸手從那堆黃色物體里抓出了幾根中空的管狀物方便我能看清楚“說起來它們真的就像故事里說的那樣又軟又暖和呢。”

沒錯秸稈。我點了點頭。對于我們這種來自文明世界的人而言這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副產(chǎn)品可不是平時生活中能夠見到的東西也難怪我一下子沒認出來那是什么。不過在這種自從大崩潰后就保持著前現(xiàn)代文明形態(tài)的星球上經(jīng)過充分干燥秸稈的用處可就大了—它們是床鋪、動物飼料、堆肥的來源、緩沖材料甚至燃料和引火物也難怪本地人會專門收集這么多的干秸稈并在村子邊緣把它們堆積成小山的模樣。

“無論如何起碼我們總算成功進來了——這是梅麗和吉露露的又一次大成功！”隨著充斥周身的疼痛與不適逐漸淡去恢復元氣的我立即跳了起來用我那一貫充滿自信的語氣大聲喊道—當然沒有。雖然我和吉露露都有光學迷彩發(fā)生器遮蔽行蹤，但這東西可屏蔽不了我們發(fā)出的聲音。所以說，我剛才說出這話的音量頂多只有我和吉露露能聽到的程度……雖然這完全無損于我的自信就是了。

“是啊，要是再不成功的話，我們之后恐怕就沒機會了呢，”吉露露評論道，“今天就是祭典的最后一天了，‘那個儀式應該也會在今晚舉行。”

“所以說我們才是主角嘛—在故事里，主角總是在堅持努力到最后一刻之后才突破艱難險阻、獲得成功的，”我從容地笑著拍了拍吉露露的肩膀，“這就叫……呃……叫什么來著？對了，戲劇性。總之，你負責安裝的那部分設備……”

“都裝好了的。”吉露露立即答道。

“干得好！”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享受著即將到來的成功所帶給我的興奮感。而在大約半公里外，對我們的潛入一無所知的本地人仍然聚在那臺巨大的機械巨人周圍，用我們已經(jīng)聽了好幾天、早就已經(jīng)膩味了的音調(diào)一板一眼地唱著贊歌，轉著圈子，與他們的祖先在過去幾十年里做過的事情毫無差別。

沒有人知道卡戈利亞的居民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對為數(shù)不多的本地人生物材料的分析顯示，他們的先祖可能起源自古地球的西太平洋地區(qū)—但也就僅此而已了。這顆行星的早期殖民記錄是一片空白，也沒有在邦聯(lián)的殖民世界檔案中進行過登錄，人們只知道，當?shù)谝恢Э碧疥牭诌_時，這些人就已經(jīng)定居在這顆平平無奇的類地行星上了。

一些人類學專家認為，卡戈利亞人之所以選中這顆行星，很可能是因為這里的氣候條件：這兒不但四季分明，而且有著廣袤的海洋和充足的降水，持續(xù)掃過大陸的季風提供了非常適合某些古代亞洲作物—尤其是水稻—生長的環(huán)境。他們提出的假說聲稱，卡戈利亞人的祖先很可能是一群反技術主義者，就像古地球上的門諾派一樣，他們因為厭惡對他們而言已經(jīng)變得太過先進的故鄉(xiāng)，而刻意移居到了這個恰好足以維持“原汁原味”的稻作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世界上。雖然無人可以證實這種說法，但直到被發(fā)現(xiàn)時為止，這里的人們確實生活在與中世紀的地球幾乎毫無區(qū)別的農(nóng)業(yè)社區(qū)中，沒有城市，也沒有比鑄鐵農(nóng)具更先進的技術設備。他們使用著一種基于古老的太陰歷本地化改造而來的歷法，過著農(nóng)業(yè)社會的節(jié)日，整個社會生活的節(jié)奏都嚴格地圍繞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周期運轉。

由于卡戈利亞不是戰(zhàn)略要地，也不提供任何稀缺資源或者關鍵技術，因此，這里在長期內(nèi)都極少有訪客到訪。不過，在邦聯(lián)建立之初，一場戰(zhàn)爭改變了這種狀況：在那時，為了對抗在邦聯(lián)遠終星域發(fā)動叛亂的圣體兄弟會殘黨，卡戈利亞曾被短暫地作為軍隊集結基地與物資調(diào)度樞紐，一批戰(zhàn)斗部隊也因此被部署到這個無人問津的世界上。在那段日子里，像這臺BE-270戰(zhàn)斗步行機一樣的龐然大物一度在整個星球上隨處可見，而大量無法及時用完的物資—其中就包括了這臺步行機—也在戰(zhàn)爭結束后被草草丟棄在了行星上，只因為將它們運走所需要的預算實在太高，反倒不如生產(chǎn)新的來得便宜。

在那之后，卡戈利亞又在大眾視野中沉寂了超過一代人的時間，直到一群人類學調(diào)查隊來到這里，并發(fā)現(xiàn)了本地人的全新習俗為止。

而這正是我們來到這里的原因。

“好了，既然一切都準備就緒了，那我們剩下要做的就只有等待而已，”在打開隨身攜帶的控制終端，確認了我和吉露露在摸進村子的途中安置的那幾臺設備都已經(jīng)處于在線狀態(tài)，而且隨時可能運轉起來后，我微笑著點了點頭—雖然那些本地人現(xiàn)在還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懵懂無知，但很快，一場我們精心籌劃的大戲就要拉開帷幕了。光是想到接下來的流量和點擊率，以及隨之而來的名利雙收，我的呼吸就變得急促了起來……

“梅麗姐……那個……”吉露露突然捅了捅我的后背。

“又怎么了？”

“光學迷彩發(fā)生器，快看它的能源輸出功率讀數(shù)！”

“讀數(shù)怎么了？難不成……誒？！”在瞥了一眼那個數(shù)字后，一股寒意立即沿著我的脊背涌了上來。

—我是希望看一場大戲沒錯，但可沒打算現(xiàn)在就讓它上演啊！

四

“梅麗姐，這邊！”

“這啥味道……唔，算了，得躲開那些家伙再說！”雖然吉露露拉著我鉆進去的那座木頭建筑里散發(fā)著相當可怕的氣味，但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沒空顧忌這些細枝末節(jié)了—畢竟，如果真的被村民們逮個正著的話，我們倆的結果大概不會十分理想。雖然藏在一旁、忠實地觀察與記錄著這一切的“蜂鳥”攝影機器人到時候也會把我們倒霉的全過程統(tǒng)統(tǒng)拍下來，而且那段視頻也肯定會在某種程度上“大受歡迎”，但我還是不太樂意接受這種“成功”方式。

畢竟，誰知道一群年復一年地繞著一堆戰(zhàn)爭剩余物資祈禱的家伙，會對闖入者做出些什么出人意料的事來？

而我們之所以會落得這種地步，都得歸功于那臺在關鍵時刻“恰到好處”地掉了鏈子的光學迷彩發(fā)生器。

在過去這十幾年來，卡戈利亞雖然仍舊被列為“限制接觸”（理由是“需要確保其特殊文化的存續(xù)”）的低發(fā)展程度世界，但它早已成為邦聯(lián)境內(nèi)的高檔旅游景點之一：每一年，尤其是在水稻收獲季節(jié)的祭典其間，都會有成千上萬人次的游客花大價錢包下配有最高級隱形設備的小型飛船、在當?shù)厝藷o從察覺的前提下進入卡戈利亞的大氣層中、并在幾公里高的地方俯瞰本地人巨型的儀式—畢竟，在目前的整個邦聯(lián)境內(nèi)，只有這里的人會將古老的戰(zhàn)爭機器當成神像膜拜，也只有在這里，人們會竭力打扮成他們記憶中的文明人類的模樣，然后對那些金屬巨人獻上鮮花、贊歌與祭品。

最早在偶然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行為的那些人類學家認定，這種崇拜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古地球上曾經(jīng)小范圍出現(xiàn)過的一種特殊宗教—在歷史上，這種宗教被人們稱作“船貨崇拜”。他們在論文中聲稱，在曾經(jīng)的那段被作為邦聯(lián)軍隊物資調(diào)度樞紐的日子里，本地人獲得了大量原本只存在于他們的神話傳說中的先進生活資料。雖然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有著排斥科技的因素，但現(xiàn)成的物資帶來的生活水準提高卻是任何人都無從拒絕的。最終，卡戈利亞人普遍用上了軍隊的遺留物資，并將軍方視為賜給他們貨物的“神”。即便在軍隊撤離許多年后，他們?nèi)匀粚@些人造的神靈進行著崇拜，指望能再度過上曾經(jīng)的好日子……唔，總而言之，這樣的崇拜活動確實吸引了不少游客的注意。但不用說，如果光是在軌道上拍一段科教片式的視頻、向人們展示這些家伙傻乎乎地叩拜一堆廢銅爛鐵的行徑，可遠遠沒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大熱點來。

所以，我和吉露露才決定，在今晚讓他們“夢想成真”。

……啊啊，總之，直到我們潛入成功為止，一切都還在計劃之中：按理說，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光學迷彩的保護下趴在安全地點等到天黑，同時做好拍攝準備就行了。根據(jù)記錄，在這個夜里，卡戈利亞的聚落長老會在最隆重的典禮中親自出現(xiàn)，向他們的豐饒之神獻上大禮—而到時候，我們就會啟動精心準備好的投影設備，讓那些家伙看到一支滿載貨物的艦隊從天而降的美妙景象。

要是我們的光學迷彩還在正常運作的話，一切本該是這樣的。

不幸的是，事實這玩意兒有個最糟糕的特點，那就是無論你想怎樣否定它，最后都不得不面對—而目前的事實是，在突然失去光學迷彩保護后，我和吉露露立即被幾名從附近走過、準備參加今夜祭典的本地人發(fā)現(xiàn)了，而在發(fā)現(xiàn)我們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村里的居民之后，這些人立即湊上來試圖弄清我們的身份。

而我倆只好扭頭就跑。

“哪，外面在找我們的人好像變得更多了耶，”當我的嗅覺開始適應這個叫作“茅房”的地方的可怕味道之后，一直湊在木制墻壁的縫隙上朝外窺看的吉露露報告道，“雖然他們剛才暫時跟丟了我們，不過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找到這里來……”

“我知道啦！”不斷煩躁地抓撓著頭皮的我小聲嘟囔著—當然，我們的攝影機器人也把這一幕忠實地拍攝了下來，“那你說怎么辦？這村子里能躲的地方已經(jīng)不多了耶！要是他們開始挨個搜索每一座建筑物，我們肯定會在晚上之前被找出來的。”

“然后鐵定會因為非法入境被趕出去……假如他們足夠溫和，不打算額外找我們的麻煩的話。”

“所以我們才要想辦法避免這種狀況啊！如果有什么好點子，現(xiàn)在是時候說出來了！”

“比如說，下次如果需要光學迷彩力場發(fā)生器，千萬不要看到打三折的便宜貨就跑去買，而且還說什么‘就算是中古貨又怎么樣？能用的舊貨通常才是最皮實的這樣的話？”

“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就能用的點子！”我又一次伸手去揪吉露露的臉蛋，不過她這次倒是機

靈地逃開了，“下次我會注意，起碼要買打四折的那種啦……但前提是我們還有下次！”

“那個……其實也不是沒辦法啦。要是我沒猜錯，有個地方也許是他們絕對不會進去搜查的。”

五

“喂喂！吉露露，你的腳踩到我的指頭了啦！”

“抱歉，但這里實在太黑了，我實在是看不清楚……”

“那你……算了，至少這個點子還算不錯。”在抓著金屬扶梯爬上那段通往駕駛艙的應急逃生通道的同時，我小聲嘀咕道，“無論村里那些人再怎么膽大，諒他們也不至于去搜查自己崇拜的‘圣物吧？”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說……啊啊，可以了！駕駛艙的門沒鎖！”在一陣金屬門閂被取下的刺耳“吱嘎”聲響過之后，吉露露驚喜地喊道，“我們賭贏了！”

“太好了。”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在黑暗陰冷的逃生通道和動力艙里躲上一整晚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哪怕外面有幾百號人會整晚朝著你頂禮膜拜也一樣。

沒錯，吉露露所謂的“也許不會有人進去搜索的地方”，正是這臺像特大號稻草人一樣被安置在田地中央的舊式武裝步行機。雖然邦聯(lián)武裝力量在一代人之前就已經(jīng)淘汰了這種老式裝備，不過由于以前在歡樂谷星的軍事博物館里制作過一期相關節(jié)目（當然，它們的觀看數(shù)量毫無意外地撲街了），因此我們對這東西

的內(nèi)部結構還算熟悉—尤其是它的后部逃生門的位置和開啟方式。更重要的是，這地方對于我們而言，絕對是拍攝今晚的“大戲”的特等席：一旦預先設置好的投影系統(tǒng)讓那幫本地人“夢想成真”，以他們所崇拜的“神像”的視角進行拍攝，絕對絕對可以把戲劇化的程度放大到極致！

“大成功，這次肯定是超級大成功沒跑了……”在鉆進可以容納兩名乘員的駕駛室后，我一邊摩拳擦掌，一邊檢查著步行機的觀察窗。在追丟了我們之后，村民們似乎認為我們已經(jīng)被趕出了村子，于是重新全身心地投入了祭典活動之中：透過狹窄的觀察窗，我可以看到一座舞臺已經(jīng)在不遠處被搭起，一群穿著古怪的長袖、渾身掛滿絲綢飄帶的女性正揮舞著掛滿麥穗的怪異手杖，在某種本土管樂器尖銳單調(diào)的樂聲中用近乎慢動作的步調(diào)進行著舞蹈。而在更遠的地方，一支游行隊伍抬出了一架用紙和竹片糊成的“飛船”，不過它無論怎么看，都更像是一艘?guī)в心承╋w船特征的普通帆船，“不過話說回來，這些觀察窗也實在太窄小了點吧？要是能寬敞些的話，拍起視頻也會更方便一些……”

“我看這很正常，”吉露露朝著那道不比我手指寬多少的觀察窗聳了聳肩，“就算用了強化材料，觀察窗也是薄弱位置……事實上，光是保留這東西，本身就是一種冒險了。”

“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議嗎？”

“我們可以啟動成像系統(tǒng)，啊啊……雖然反應堆早就不能用了，但應急能源還有，”吉露露迅速地按下了一個被涂成顯眼的紅色，怎么看怎么充滿了“按下去的話后果自負”味道的大按鈕，接著，我們面前的一塊屏幕便球了起來，“唔……圖像好像有些不太清晰。不過沒問題！系統(tǒng)有自動調(diào)整功能。只要—”

“誒誒誒？！等一下，你按下的難道是—”雖然反應迅速的我在第一時間注意到了危險，但不幸的是，吉露露闖禍的速度甚至比我的反應還快：在我剛說出半句話時，一連串警示信息已經(jīng)在屏幕上蹦了出來。“這是—糟了啊！”

“警告！檢測到未經(jīng)授權操作，本機將轉入緊急應對狀態(tài)。”

“啥？！”吉露露傻眼了。

“你問我，我問誰？！”我無奈地雙手一攤，束手無策地看著越來越多閃爍的警示符號像點燃屋子的火焰一樣，把我身邊的空間變成一片鮮紅，“反正我覺得，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兒……吧？”

非常不幸的是，我這次說得沒錯。

“緊急應對狀態(tài)啟動，自動作戰(zhàn)系統(tǒng)：確認上線。安全限制：已取消。”就在我和吉露露忙著驚慌失措的時候，這臺上古遺物倒是仍在按部就班地執(zhí)行著天知道哪個倒霉的死鬼在上百年前編寫的程序，一連串象征著“瞄準與鎖定敵人”的瞄準標志在屏幕上四處亂竄，最后接二連三地落到了正用無比驚愕的神色看著這臺大鐵架子動起來的本地人身上，“敵我識別進程……第一階段，已完成。第二階段，進行中……已完成，目標全部確認！”

“這……這家伙在說啥？”

“那個……它好像把這附近的人都當成了敵人。”吉露露響亮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然后呢？它要—”

龐大的步行機動了起來。

“唔噫噫咿咿呀呀呀—”

雖然在這東西動起來的瞬間，我的腦子里立即閃過了至少一打挽回局面的辦法（當然，實用性統(tǒng)統(tǒng)嚴重存疑）……但不幸的是，我接下來才意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運動狀態(tài)下的步行機里，系上安全帶才是最關鍵的！雖然駕駛艙有高效緩沖系統(tǒng)保護，不至于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把人顛得吐出自己的內(nèi)臟，但像抽獎池里寫著彩票編號的彩球一樣被甩來甩去的感覺也絕對不好受。

原本聚在步行機周圍的人們旋即像受驚的麻雀那樣一哄而散。甚至包括了跳舞的巫女，以及原本抬著“飛船”游行的人群。緊接著，那艘紙糊的“飛船”就被一腳踩扁了。高昂的贊歌聲在轉瞬間被驚恐的哭喊所取代，而獻給步行機的貢品則在混亂中撒落了一地。

等等，一哄而散？考慮到這些家伙把這玩意兒當成神靈崇拜，在看到自己的頂禮膜拜的圣物“顯靈”之后出現(xiàn)這樣的反應，似乎有點兒不太對吧……不過，我眼下也沒工夫去考慮這種事了。“讓它停下！別讓它開火！”在重重撞擊了一次駕駛艙的地板后，滿眼金星的我對吉露露喊道，“如果有人死了的話，我們倆可就是過失殺人罪了呀呀呀呀啊—”

“我在試了！”吉露露掙扎著爬到了一處控制面板前，開始用手動方式隨意輸入數(shù)據(jù)。隨著她不斷猛砸按鍵，原本已經(jīng)抬起武裝臂、準備射擊的步行機突然陷入了混亂，開始像醉鬼一樣胡亂晃動武器，或者朝著天空中盲目開火。一串串曳光彈在黃昏的天穹之下劃出了大量彩色的痕跡，就像是傳統(tǒng)的祭典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高空煙火，“我剛才已經(jīng)取消了自動火控，改成人工輸入諸元了！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怎么輸入才對，但只要輸入數(shù)據(jù)是錯誤的，它就應該不會—誒？”

“錯誤操作太多，系統(tǒng)切換回自動火控模式？！”在看到那段提示語后，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無論如何，這破爛玩意兒的程序員絕對是個天才。換成別人，大概也沒本事讓這東西只在這種最不該靠譜的時候突然靠譜。

接著，隨著大屏幕上的瞄準環(huán)開始套住稻田周圍的房子，我知道，一切都徹底完蛋了。

蒼天和邦聯(lián)的歷代先賢英靈在上！我認錯，我懇求寬恕！我保證以后再也不去買數(shù)據(jù)制造假流量了！我保證以后拍視頻的時候一定遵紀守法絕對不給任何人制造麻煩！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胡編亂造別人的丑聞，也不會再欺負吉露露了……只要這東西能停下！

“誰來阻止這該死的破爛啊啊啊啊啊—”

在凄慘地喊出這句話后，我的意識就在一陣劇烈震動中沉入了黑暗。

六

在醒來的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卡戈利亞。

呃，當然，我會有這種想法其實也不算奇怪—畢竟，在睜開眼睛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于一間標準病房之中。就像所有的病房一樣，這間冷色調(diào)的、塞滿醫(yī)療設備的、被毫無熱度的燈光所充滿的病房沒有絲毫特點可言，只不過是個負責把人治好的準自動化單元而已。而這樣的東西，顯然不可能存在于卡戈利亞。

但下一秒鐘，當那個打扮得非常有特點的老人出現(xiàn)在這間毫無特點到底病房中時，我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完全錯了。

“你是—”

“你們好，梅麗小姐，吉露露小姐，”那個渾身上下的打扮足以讓人在看到他的第一時間想到“長老”這個詞兒的深色皮膚老人說道，“我是卡戈利亞本地的行政委員會成員，負責處理你們造成的……這些麻煩。不過不用擔心，大伙兒都是文明人，所以你們不會遭受任何過分的對待。”

“唔……那我就放心了。但這里是—”

“卡戈利亞的醫(yī)療中心。啊，當然，離你們倆鬧出事兒來的村子有點兒遠。”長老微笑著看著我們驚訝的表情，“怎么，你們很吃驚？覺得我們這些個鄉(xiāng)巴佬不配享受現(xiàn)代醫(yī)療嗎？”

“沒……沒有的事兒，”我連忙擺手，“但是……”

“如你們所見，卡戈利亞是個前工業(yè)時代的世界。我們的祖先因為意識形態(tài)和宗教的緣故，刻意遷居到了這個偏遠的行星，而我們之后就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地，”長老解釋道，“啊，沒錯，你們肯定也聽說過我們的歷史—自從上次戰(zhàn)爭中這里偶然被選作后勤物流中樞之后，我們的祖輩的確發(fā)展出了基于邦聯(lián)科技產(chǎn)品的崇拜，這些都是事實。”

“唔……”

“不過，你們要知道，在所有宗教中，承諾的報酬在‘今生兌現(xiàn)的那些，是最難以長期維持的—在大約半個世紀后，我們就已經(jīng)意識到，無論怎么崇拜，也不會有貨船把免費的物資送給我們了。不過，就在我們的祭典越辦越小，眼看就要停止時，真的有一艘飛船來到了這里。從船上下來的邦聯(lián)專家們告訴我們，由于我們的祭典活動已經(jīng)被定為重要文化財產(chǎn)，所以要是停辦的話，他們會很難辦的。”

“因為他們的經(jīng)費和職位會受到威脅吧？”吉露露說道。

“誰在乎呢？”長老搖了搖頭，“總之，他們提議，我們應該繼續(xù)舉辦祭典，而他們會提供給我們一些……必要的援助。唔，當然，為了確保援助的持續(xù)性，我們同意開放卡戈利亞的天空，讓那些有興趣來觀瞻祭典的人在不降落的前提下進行付費旅游。”

“也就是說……這里的一切其實都是個……”

“抱歉，如果您想說‘騙局的話，那可就有些不太準確了：我們從未對外聲稱，卡戈利亞是個完全不使用現(xiàn)代產(chǎn)品或者技術的世界。當然，這里對外存在貿(mào)易往來的事情也是公開的，甚至我們建在行星極地的現(xiàn)代化居住區(qū)也不是秘密—只要提交正式申請，每個邦聯(lián)公民都能依法看到這些信息。”

“呃呃呃……”

“但很不幸，人們通常只會看他們樂意看到的東西，而其他的？就算你直接放到他們面前，他們也不會在乎，”長老微笑道，“順帶一提，雖然你們非法潛入本行星的行為在理論上應該被起訴，不過我們這次決定大發(fā)慈悲放你們一馬：畢竟，多虧了你們制作出的那些有意思的視頻，明年的卡戈利亞‘人類學旅游的預約，已經(jīng)提前被訂完了。”

“哦—耶！所以說，最后還是梅麗和吉露露的大成功！”我和吉露露用力相互擊掌，“那我們的錢呢？”

“你們的賬單已經(jīng)發(fā)送到你們的戶頭上了。”

“那真是太好……誒，等等？為什么是賬單啊？！”

“為什么？你們知不知道，被你們意外啟動的那臺步行機可是邦聯(lián)官方認定的特級文物！全邦聯(lián)博物館里保存的同型機，現(xiàn)在總共只剩下個位數(shù)？！”長老反問道，“雖然你們的視頻獲得了巨大的熱度和流量，但我們?yōu)榱俗柚共叫袡C繼續(xù)破壞村子，可是被迫炸斷了它的一條腿！算上珍稀文物的損失和修理費的話，你們欠的錢可不少。”

“誒誒？真的嗎？！但我們現(xiàn)在根本就一貧如洗……”

“沒錯，所以我們只好請兩位繼續(xù)努力了，”長老的笑容變得更加明顯了，“既然你們已經(jīng)成功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那我希望你們能再接再厲……畢竟那份賬單上的數(shù)字可不太小呢。”

我看了看吉露露，又看了看一旁著裝鏡里的自己的臉。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成為第一G-tuber的理想竟然會變得如此令我……百感交集。

“總之，歡迎來到卡戈利亞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