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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戸1910

2022-05-30 02:46:31[日]八島游舷翻譯/惜狐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2年12期

[日]八島游舷 翻譯 / 惜狐

八島游舷在日本作為科幻作家出道并不太久,但勢頭很猛,近兩年頻繁在早川書房、東京創元社等各大出版社刊行的科幻短篇集中露臉。他的作品目前以短篇為主,大部分是典型的硬科幻,并以奇崛的設定抓住讀者眼球。本作描寫了一個平行世界中的江戶。這個時間線的日本沒有明治維新,沒有工業革命,而是將古老的“木與紙的文明”發展到了極致。然而,在令人驚異的科技背后,卻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用語解說:

疇昔武士——反抗刀槍禁令的武士們。

獨立艦隊——抵抗歐美各國的鎖國政策,集結于橫濱海面的混合艦隊。

艦隊村——以獨立艦隊的平民為中心形成的外籍人口聚居區。

橫濱墻——在艦隊村外圍筑起的高墻。

店人——也稱作異人。來自異世界的造訪者。

城船——店人的船。

木徒——木偶,軀體(body)由江戶的工匠制作,最終步驟在店人的城船上完成。

城木徒——高度達到三十米至五十米之巨的超大型木徒。同“一國一城”1一樣,各家大名只被允許擁有一臺。

個靈——木徒的意識。

骨牌——個靈寄附的小木片。

核體——收納骨牌的中樞部分,相當于木徒的腦與神經系統。由店人提供。

操士——與木徒締交契約之人,擁有能夠從內部操縱木徒的技能。取代武士成為新興勢力。

出 港

下午三點過后,御木本被馬奎斯叫了出來。

這是馬奎斯第五次來日本。被小年輕呼來喚去固然令人惱火,但若對方是大客戶——甚至可以說是最好的客戶——則另當別論。

向門房的警衛出示了預先送來的通行證后,御本木走向棧橋。

離晴海碼頭頗有些距離的卸貨專用棧橋前,泊著一艘奇妙的船。

船身那漆黑的涂層顯然異于游艇。讓人聯想到軍事或特殊任務用船——甚至是隱形船。

就連標記于船頭的船名也被黑色的涂料所覆蓋,靠近了才勉強辨別出Susquehanna1的字樣。

“薩斯奎漢納號”的舷梯前,一名面熟的保鏢抱著胳膊,兇悍地叉腿而立。

好像是叫帕特里齊奧來著。黑發的意大利裔,肌肉發達,正顏厲色,身高有一百九十公分,足以俯視一百七十二公分的御木本。

“是……御木本?”毫不客氣地打量御木本一番后,帕特里齊奧終于放下防備。

看來他對我不屑一顧。以四十過半的年紀來說,我是顯得年輕,但這家伙怕是把我當乳臭未干的小鬼看了。

不過,這大個子徒有其表,即便是我,也能輕松應付。

御木本反射性地設想了三個壓制帕特里齊奧的模擬格斗路數,并進行了驗證。

上回見面是在兩個月前,這回和當時得出的結果并無不同,御木本心滿意足。

但帕特里齊奧的職責只是令無關者勿近,因而僅憑這副外表也足以勝任。

“是啊。怎么也該記住我了吧。”

帕特里齊奧聳聳肩,把路讓開。

主艙室很寬敞。內裝使用了桃花心木,不經意卻又別具匠心地融入了海洋元素,但舒適度和陸地宅邸的房間一般無二。

一個身穿長袍的高挑青年正往玻璃杯里倒威士忌。

馬奎斯·佩里2。

他是美國人,WhoTube視頻網站的人氣視頻博主,自稱“冒險家”,坐擁三千萬粉絲,并獲得了巨大的財富。他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曾是斯坦福大學橄欖球隊的四分衛。近來雖不注重健康,身體好歹還是在鍛煉的。

看到御木本后,他的娃娃臉上浮現出天真爛漫的笑容。

“阿御就喝IPA3好了。”

他從冰箱里取出啤酒瓶,拋向御木本。

御木本接住,一屁股坐進沙發。沙發過于柔軟的質地令他不由得一驚。如果總是癱坐在這種玩意兒里,人難保不變成廢物。

對于阿御這個草率的稱呼,御木本雖然表示過抗議,但架不住馬奎斯喜歡,索性一早放棄了掙扎。

“那群圍著你轉的女孩子今天沒在?”

“是啊,想和你談點生意。”

“這回你又打算搞什么名堂?我看這艘船多半也是為此準備的。”

“你真是料事如神!聽說‘時間閘門的傳言了吧?”

兩周前,航行于第勒尼安海4上的一艘大型觀光船失聯。此后,船舶或飛機消失事件在世界各地相繼發生。經確認,事故總是發生在特定的海域,也已經明確異常空間曾出現在東京灣、孟加拉灣等八處地方,分布于世界各地。

起初,調查由各國的警察和軍隊負責,但聯合國匆忙成立緊急調查委員會并接手了相關工作。

全世界都為這異常的事態而沸騰,可是封鎖海域究竟發生了什么,這方面公布的情報極其有限,就連準確地點也沒有公開。

關于異常空間的性質,網絡上充斥著荒誕無稽的討論。其中,在都市傳說網站上最受追捧的說法是,這些異常空間是連接其他時代的“時間閘門”。

“據說是產生了能夠回溯時間流的空間變異。”

“你相信那種傳言?證據何在?”御木本一臉訝異地說。

“要說證據還真不少。首先,發布時間閘門說的雖然是匿名用戶,但其真實身份是芝加哥大學的理論物理學家。我把他找了出來,得到了只有他能拿到的情報。此外,我還請另兩位研究者來驗證這一假說,兩人都無法否定其合理性。第二,封鎖海域戒備森嚴,若非有偌大價值,是不會由聯合國來管控的。”

“何以嚴防死守?”

“讓人擅自跑到過去改變歷史豈不糟糕!”

“原來如此。這是否說明,他們已經達成共識,認為由一國獨占過于危險?”

“沒錯。不僅如此,還有更直接的證據。一旦牽扯進來的人多了,就難免會從某處漏洞透出風聲來。”

一時間,御木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馬奎斯。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一如既往。然而,這家伙會頂著這張臉干出極端出格的事來。

他曾在電視直播時闖入電視臺,并自行直播全過程。

他曾包下一架大型客機舉辦裸體派對并進行拍攝。

說到派對,他還曾將圣誕派對開到了中東紛爭地帶的正中心。

他曾雇傭黑客,擅自公開有性騷擾嫌疑的美國政府高官的私人視頻。

他還曾在澀谷站前組織“快閃”活動,堵住車行道長達十五分鐘。那時,御木本堅信他非得進監獄不可。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盡管未經許可引發了極大的混亂,結果竟是不予追究。

該視頻在三周前上傳,的確廣受關注,但受到的批判更多。雖說這家伙四天前上傳了道歉視頻,卻全無悔改之意。

這或許算是一種領袖魅力,或者也可以說,是金錢的力量。他越是驚世駭俗,就越會讓世人覺得此人果然不同凡響。

事實就是,這家伙才二十三歲,卻憑借巨額廣告收入,除位于舊金山的豪宅外,在佛羅里達州和意大利都置有別墅。

不過,也是時候和這位少爺分道揚鑣了。

在違法邊緣試探的挑釁視頻雖是馬奎斯的招牌,但他近來在競爭中落了下風,粉絲量急劇減少。既然是以創意來一決勝負,會出現模仿者便也理所當然。

“老板,差不多到時間了。”帕特里齊奧出聲提醒。

“好。那就起航吧!”

“去哪兒?”

馬奎斯沒有回答。

突破時間閘門

薩斯奎漢納號靜靜地駛離港口。

帕特里齊奧已經下船,在碼頭上花了五秒鐘目送船只離開,可見他并不同行。“有勞了。”御木本嘟囔著,當然,并非出自真心。

船上所有的照明都熄滅了。光是無燈航行就已然違法。

不,飲酒駕船更是違法在前。

“放心。這艘船是為這次行動特制的。即使不亮燈,對方也看得見。更別說還有出色的雷達和傳感器,不會撞上其他船只。”

馬奎斯看著御木本陰沉的臉說。可是,御木本因與馬奎斯一起行動而被卷入事故的次數可不在少數。

船在黑暗中航行了約莫一個小時。天空被云層覆蓋,暗夜下的海無邊無際。

“喂,你都不問我答不答應嗎?”

“反正你的回答是肯定的,對吧。”

“……”

確實,雖然滿腹牢騷,但御木本最終也只得奉陪。

“阿御,我要前往過去的世界拍攝視頻,為此我賭上了一切,并不打算亂花冤枉錢,這艘船就是為這個計劃準備的。你看,保鏢人選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語言怎么辦?你的日語不是不咋地嗎?”

“搭訕沒問題啦。更何況還有個現成的好翻譯。”

馬奎斯向御木本回過頭,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帶其他人成嗎?”

“這回有你足矣。我可就指望你了。”

馬奎斯難得地露出認真的神情。

“雖然很感謝你的信賴……”

“我說御木本,你祖先是忍者吧?以前,你在曼谷幫我忙的時候說過。”

“是啊。”

“你難道對往昔的日本沒有興趣?”

怎么可能沒有?只是,即使有人說能回到過去,我也不可能立馬信以為真。

不過……

這個年輕人令我見識到的光景,在某種意義上總是超越常識,異乎尋常。

澀谷“快閃”的參加者多達萬人,僅是目睹都覺得壯觀無比。癲狂舞動的群眾像是被附了身,而自如地操縱他們的馬奎斯就如同新興宗教的教祖。

馬奎斯向人們展示的事物超乎想象。他的視頻使得數以億計的人沉迷其中。

人們對他的這份期待感,為他帶來了名聲與財富。

“你只要人來就行。需要的東西我都早已準備妥當了。”

“讓我看看。”

馬奎斯切換到自動駕船模式,領著御木本來到船艙。

在放得下小型卡車的空間里,堆放著各式各樣的物品。

成箱的易存食品。

“保險起見,準備了夠吃半年的。要去的地方應該不至于沒飯吃。何況我最喜歡日本食物。”

大型太陽能電池板。

“這艘船的后半部分甲板上都覆蓋著這玩意兒。這里的是備用品,連著大型蓄電池。”

保險箱。

“現代的貨幣肯定用不了,所以要用純度不高的碎金粒。純度太高怕是會引人懷疑。”

醫藥用品。

“從感冒藥到局部麻醉劑應有盡有。不光我們,醫學說不定也會有用武之地。”

看來他的確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反而讓人覺得真有必要準備到這個地步嗎?

“不是很快就回來嗎?”

“是這么打算的。不過,那地方也許出乎意料地好。而且即使進入過一次,也未必會有第二次機會,既然如此,我打算盡可能多逗留些日子。”

或許這家伙果真不同凡響。

“可以保證能夠回到原來的世界——這里吧?”回艦橋的途中,御木本問。

“當然。這是合乎邏輯的結論。要是回不來,我們哪會知道門的那邊是另一個時代?既然知道,就說明有人回來了。而且,就算回不來,你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不,沒有。”

當今世上,身為忍者末裔意味著什么?

潛入、格斗術、暗殺……御木本曾受祖父嚴格訓練,苦學祖傳秘技。然而現實是,古式忍術的繼承者也只能給觀光客和孩子講述古老的傳說罷了。為了不破壞被媒體夸大的虛幻夢想而隱匿著真實。這個身份遠遠落后于時代,父親會忤逆祖父的意志也并非全無道理。

御木本也曾低調地在安保公司干過一段時間。但嫌棄他的妻子有了外遇,兩人因而離婚也已有十二年了。自暴自棄之下,他投身美國的私人軍事公司1,成為實際意義上的傭兵。雖說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他在任務中殺死了兩名敵對戰斗員,一個是在敘利亞,一個是在科索沃。那段記憶化作夢魘,長期折磨著他。

與來拍攝視頻的馬奎斯相遇,是在科索沃的美軍基地。

這小子認真地向他打聽忍者的事。

雖然兩人的年紀相差甚遠,卻不知何故很是投緣。

“我比任何人都要純粹。”彼時,馬奎斯如是說,“用之不盡的金錢、絕世的美人、豪宅,還有高級套裝,一旦到手,就僅僅是無聊透頂的東西。在此意義上,我尋覓的是真正有價值的、當之無愧驚世駭俗的東西。”

或許對馬奎斯而言,也沒有什么可失去的。

馬奎斯的話,御木本聽了進去。

“時間閘門會通向哪兒——更重要的是,通向什么時代?”

“據說是舊時東京——也就是‘江戶末期。單是拍下那時的風物,應該就能確保六十億的播放量。”

沖擊力的確能達到那種程度。主流媒體承擔不了觸犯法律的風險,馬奎斯卻可以冒這個險。

“我看還不止。你打算在江戶拍什么?”

“切腹。全世界的人都會想看。”馬奎斯依然笑得一派天真,“如今的時代,只要擁有技術和金錢,幾乎什么樣的影像都能合成。但那可是人之將死的真實瞬間啊,不是嗎?”

御木本搖搖頭。

“你果然是瘋子。”

“這是最高的褒獎了。那你來嗎?”

“行啊,只要報酬給到位。”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人生啊,若是猶豫不決,便稍縱即逝。”馬奎斯沒心沒肺地笑著,“來確認一下,我想委托阿御你來保障我的人身安全,我自己則想要專心地拍攝。”

“哦。”

“還有就是和往常一樣……”

“明白。緊急關頭,在你和相機之間,選擇保護相機,對吧?”

“沒錯。視頻就是我的一切……我說,等到了江戶,你有什么想做的?”

“這個嘛……”御木本沉吟片刻,“若有機會試試我的忍術就好了。我想確認自己所繼承之物并非全無意義。”

還有,他想在背棄祖父的父親面前爭口氣。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機會。

御木本的臉上浮現出笑意。

船在漆黑的海面平順地航行。照亮船內的唯有儀表盤發出的微光。

船的引擎聲很低,但并非全無聲響。

海上微波漸涌,還起了風。

從艦橋俯瞰到的甲板上覆蓋著裝甲般的構件。御木本發現,那在星光下沒有反光的消光表面不僅有涂層,還一點點地變化著圖案,原來是在用液晶放映著攝像頭拍攝到的周遭環境影像。

漆黑的水平線上浮出橙色的光。船向著光點駛去。

“有個叫田邊的技術員,從事聯合國業務的二次轉包,我就是從他那里得到的情報,據他說時間閘門連接著江戶時代1后期,大概1860年左右。時間閘門每隔十一天又八小時開啟一次,每次只開放四分鐘。”

“能確定嗎?”

“一旦周期發生變化,我們的麻煩就大了。”馬奎斯的語氣好像事不關己似的。

“你看。”

御木本默默指向前方。

被六座高塔圍繞、酷似石油平臺的海上結構物出現在水平線上。

塔高約二十米,彼此由巨大的鐵輪相連,看上去宛如怪誕的現代派美術作品。

從塔上射出的探照燈掠過海面,警戒著四周。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只覺得這強光分外刺眼。

“真是盛大的派對。”馬奎斯說。

“我們要闖進那里面去?”

“稍安勿躁。”

馬奎斯慢慢減緩“薩斯奎漢納號”的速度,靠了過去。

“十點鐘方向有船。”看著雷達的御木本說。

借助雙筒望遠鏡,他看出對方是艘巡邏艦級別的船,雖是小型船,卻裝備著機關炮。

“船號是多少?”

“HF421。”

“和情報不一致啊……”馬奎斯的臉蒙上了陰霾,“不是海上保安廳的船。如果是多國部隊2……難不成是美國海軍?那就麻煩了。”

“喂,那個漩渦是怎么回事?”御木本嘟囔道,“十點鐘方向。”

“什么?”

御木本指向海中的一點。

探照燈照射下的海面上,一個緩慢卻巨大的漩渦正在生成,直徑約有二十米。在并非海峽的汪洋之上形成漩渦只能稱為異常,但還有比這更奇妙的事。

“那個漩渦是往右轉的……”

“那又怎樣?”馬奎斯反問。

“這里是日本,在北半球。海上的漩渦應該左轉才對。”

“沒錯!科氏力對吧!阿御,那里就是入口了!”

馬奎斯操縱舵輪,駕船駛向漩渦。

“是因為時間逆流的緣故?”

“不知道。不過,至少意味著那里和另外的海洋相連,海水才因此流了出來,不是嗎?”

“若是如此,那座結構物又算什么?”

“那個啊,是障眼法。大部分人恐怕都會以為那才是真身。”

“是不是在監視來自對面世界的人?想來會有那樣的家伙吧?”御木本說。

“我看不是。”

借著橫掃而過的探照燈,他們勉強看清了海面上水沫飛濺的漩渦全貌。

“喂,那艘船發現我們了,正在靠近!”

周遭驟然一片雪白,兩人蒙住眼睛。是探照燈照了過來。

一陣嘯叫過后,有人通過擴音器向他們喊話。

“那邊的船只,請即刻停船!這里禁止進入!”

用的是美式英語。

“看來他們不會因為你是美國人而手下留情。”御木本嘀咕。

“很遺憾……相反倒是有可能。”

“這是警告!再不停船將予以炮擊!”擴音器中的喊話還在繼續。

馬奎斯無視警告,驅船更加靠近漩渦。

突然之間,沉悶的炮聲短暫地響起。大概是機關炮開火了。

“剛才是威嚇射擊!現在立即停船!”擴音器里的聲音再度響起。

“可惡!被騙了!田邊那混蛋胡說八道!我可沒聽說會出現巡邏艦!”

“怎么辦?”

“都到這兒了,唯有強行突破!拼了!”

馬奎斯將引擎馬力全開,驅船全速前進。

御木本驀地覺得,那漩渦宛如黑洞,要吞沒世間一切。

等等——他剛要開口,船頭便被卷入了漩渦,像被巨人撞飛一般,急劇向左傾斜。

登陸·大名行列1

不知何時,照亮周圍海域的光消失了。

環境變得明亮起來。

巨大的平臺和逼近的巡邏艦也都不見了。

御木本打了個寒戰。氣溫似乎驟然下降。

“應該……逃脫了吧?”

他和馬奎斯面面相覷。御木本打了還握著節流閥控制桿的馬奎斯一下。

馬奎斯回過神,停下船,關掉引擎。

周遭頓時安靜下來。沒有追趕而至的船只,唯有波浪輕拍船體的聲音傳來。

兩人走上甲板,原先在遠處閃耀的東京夜景已不再可見。

這里確實是和幾分鐘前全然不同的“別處”。回過頭也已不見漩渦的蹤影。

“喂,沒問題嗎?”御木本問。

“不用擔心。十一天后漩渦應該還會出現。”雖然嘴上這么回答,但馬奎斯也顯得有些不安。

“要不要找個地方把船藏起來?”御木本說。

“沒必要,不被注意到就行。”馬奎斯再次發動引擎,若無其事地驅船前進。

電子海圖上依然顯示著船只的現在位置。

“事到如今才體會到GPS的好處。”

現在怕是只能根據地磁和航行速度來推測。

“海岸線內側不是顯示著虛線嗎,那就是現在的海岸線。”馬奎斯指了指。

御木本眺望水平線。陸地在微暗中浮現出輪廓。船向彼處駛去。

“麻煩確認陸地上是否無人。”

御木本拿起雙筒望遠鏡。

“到這附近應該就可以了。”馬奎斯在離陸地還有五百米的地方泊住了船,“要不要最后再盤點一下攜帶的物品?”

他們在桌上擺出一人份的裝備。

夠吃一周的壓縮口糧。

兩百克鑄造成形的小粒金1,相當于一百二十萬日元。

高感度、防水、廣角4K運動相機一臺。備用機兩臺。

全天球(360度)相機2一臺。

超小型無人機(裝有攝像頭)。

防水智能手機兩部,安裝有離線自動翻譯應用。

“相機的數量也未免太多了!”

“那當然,拍視頻可是我們的目的啊!”

“怎么沒有可替換鏡頭的單反相機?”

“單反太引人注目,甚至可能會被誤會成武器。”

大容量移動電源。

攜帶型高功率太陽能電池板。

打印好的江戶古地圖和經數據合成再現的地圖。

大型求生刀3。

裝入以上所有物資的黑色背包,由輕量碳纖維強化聚碳酸酯,即凱夫拉纖維4制成,具有完全防水和防切割功能。

與上述內容完全相同的裝備還有三套。

“眼下有這些就夠了。”

“不需要武器?”

“喂喂,我們又不是去打仗。”

“想不到偏偏被一個美國人這樣說。不過,誰知道會發生什么。”

“不是有你在嗎!”

要我對付普通人的確不在話下,但前提是以懈怠的現代人為對手。這個時代可能存在以現代角度無法想象的武術高手。不,應該說肯定存在。

“好歹帶個電擊槍什么的,有備無患。”

“也是。”

馬奎斯從架子上取下電擊槍加進裝備,然后將勉強夠坐兩人的小型橡皮艇從船尾降至海面。

“‘薩斯奎漢納號就擱這兒?”

“是啊。我切換到避開靠近船只的自動駕駛模式了。來吧,向江戶出發!”

“喂,衣服怎么辦?”

“會有辦法的。”

真搞不懂他是準備周全還是聽天由命。

兩人在左右肩上各裝備了一臺運動相機,類似于歐美諸國和中國的警察所使用的執法記錄儀。

他們各帶兩只背包上了橡皮艇,劃著槳向海岸邊靠去。

周遭愈發亮了起來。

兩人走上被青翠松林環繞的沙灘,四下沉寂,映入眼簾的只有一棟破陋的小屋。

“好干凈的海濱。”除了海藻外,不見任何漂流垃圾。

“是啊,太干凈了。空氣也很清新。”

雖然還沒有已穿越到另一個時代的實感,不過兩人還是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馬奎斯操作智能手機,黑船朝海上開去,消失在視野中。

“我將‘薩斯奎漢納號退避到了距海岸兩公里處。它定制了軍事用特殊潛入艇執行任務專用系統,還有兩架小型警戒無人機在空中巡視,防范船只接近。就算有漁船躲過了雷達,無人機應該也足以應對。它們還會對環境實時攝像,將情報傳送給影像投影迷彩裝甲護板。這些統共才花了我四百萬美元,真便宜。”

“這不是用的無線LAN1嗎?”御木本看著智能手機說。這是一種無線連接方式。

“對,這是對WiMAX2加以改造的特別定制品。海面的話,電波傳播范圍達到五公里應該不成問題。”

所幸在這個時代,不管發射什么樣的違法電波,都不會有人察覺。

兩人將橡皮艇、槳和備用的背包藏匿在層層疊疊的巖石堆中,仔細壘好石頭,并拍下周圍環境的照片用于記錄。

沿著海岸線走了一公里左右,他們再次藏起另一個備用背包,拍下周圍環境。

“接下來……江戶往這邊走。”

馬奎斯拿著羅盤和地圖邁開了腿。

“馬奎斯,地圖還是別叫人看見為好。這個時代,幕府沒有向民間公開地理信息,光是擁有地圖就夠你去吃牢飯。”

“哦哦,說得對。”馬奎斯盯著古地圖上的道路看了一會兒,等有了印象后將地圖收進背包。

這一路上倒也不至于迷路。沿海的路連著一條稍寬的路,走上一段后又與更寬的道路相連。

“有人來了。”御木本出聲提醒。

來人是戴著斗笠、旅人模樣的中年男人,雖然瞥了他們一眼,卻并沒有給予格外的關注。

怪哉,這反應未免太過平淡。

馬奎斯立刻用手中的相機拍攝起來。

之后他們又先后與一群農民和一個武士打扮的人擦肩而過。

御木本很感興趣,不禁要盯著看,但立馬改變了主意。

“見到武士要趕緊低下頭縮到一旁。不要有任何會引起懷疑的舉動。”

直到此刻,御木本才想起這是稍有不慎就可能遭致殺身之禍的時代。

“那是武士?可武士不都是佩刀的嗎?”

御木本回頭望去。確實,那男人的衣著打扮像是武士,卻沒有攜帶武士刀。

“再說我們有什么必要行禮?外國人在這個時代不是應該被以禮相待嗎?”

雖然此行未經深思熟慮,但我確實有所疏忽。說到幕末,“尊皇攘夷”之風正盛,對外國人而言,可謂是最危險的時代。生麥事件3便是例子,記得有外國人傷亡,但想不起詳情。不過,事發地應該離我們所在地不遠。

“該帶本歷史書來的。”御木本喃喃自語。

“喂,阿御,有房子了。好像浮世繪哦。”

前方可見房屋沿街排列,依稀像是驛站。

一如在《東海道五十三次》4中所見,瓦頂的木結構房屋排列有致。這樣的房子在時代劇和電影里司空見慣,但仔細想來已是百余年前之物。盡管不是什么未知建筑,卻令人覺得別扭。不,這光景在此處實屬正常,或許我們才是異物。

“看來我們可以在那兒稍事休息。”御木本話音剛落,只聽背后傳來輕微的地鳴。他轉過身去,透過林間樹梢,竟目睹異乎尋常之物。

黑色巨人的頭顱。

一臺人形機器巍然聳立,其手足由筆直的木板構成,肩上綴有金色的家徽,是三葉葵1。

比對周圍樹木的高度,巨人應有十幾米高,肩上扛著足有其身高兩倍長的巨槍。在其腳下的地面上,一列長隊延綿不絕。其中有手持槍、筐、弓、長箱之眾,也有或騎馬或徒步的武士……

是參勤交代2嗎——至少也是大名行列。

我們這身怪異的打扮,若被發現少不得惹上麻煩。

御木本想起來了,生麥事件正是大名行列與外國人產生沖突而造成的傷亡事件。

“馬奎斯!被發現就糟了,快躲起來!”

御木本四下環顧,發現一處茂密的草叢。兩人藏身其中。

馬奎斯興致勃勃地拍攝著。

他想要往前探身,御木本死死摁住他的肩膀。

“那是什么?”

“大名行列。”

“我是說隊伍前面的巨人。”

“不知道。”

以巨人的視線俯瞰,本足以發現他們,幸運的是,草叢里長滿了高高的蘆葦。

那樣的機器不應當存在于這個時代。可那巨人如今就在他們眼前緩緩經過。它的手足和身體表面似乎涂著漆,光澤璀璨。它行走順暢,既沒有引擎嘈雜的驅動聲,也沒有刺耳的嘎吱聲。它踏出的腳重重頓于地面,發出轟響,頗具威懾力。只聽那腳步聲漸行漸近。

突然,悄然無聲地,巨人的腳在他們眼前如巨巖般從天而降。

陷入地面的腳沒有再次抬起。

巨人在他們面前停下了腳步。

被發現了嗎?

御木本無法抬起視線。這并非是目睹了巨人所散發出的強大力量和其物理性存在的緣故。或許是因為他心生畏懼——他想起來,在這個時代,那枚葵紋象征著最高權力。

汗水自額頭滾落,滑入他的眼中。

從巨人腳后跟木板的空隙里,可以瞥見密密麻麻的伸縮軟管,那恐怕是巨人的跟腱。

此后的幾十秒令人窒息。就連馬奎斯也感到緊張,他保持著伏低的姿勢,無聲地投來疑問的視線。

不多時,巨人再度前行,隊伍也跟了上去。

長隊以步行速度行進。既是葵紋,若非尾張便是紀伊3。長箱上亦有金色的家徽熠熠生輝。隊列雖然整齊,但徒步的武士中也有人邊走邊強忍著哈欠。

足足花了快一個小時,才等到最后一個身影在反方向消失。

“應該沒事了。”御木本松了口氣。

“實在有趣。”馬奎斯滿足地站起身。

兩人抬腳向隊伍前往的北面走去。

路旁有一間掛著幡的茶屋。

兩三名旅人坐在長椅上,吃著米粉團,喝著茶。

走在前面的馬奎斯冷不丁向茶屋走去。

御木本正想攔住他,只見布簾一挑,一個姑娘從店里探出頭來。她戴著白色的頭巾,系著圍裙。

姑娘看到馬奎斯,也絲毫沒感到驚訝。

難不成已有很多人從未來穿越到這個時代了?這樣倒是說得通。

可倘若如此,歷史難道不會因此而改變嗎?

馬奎斯已經比劃著和那姑娘搭上了話。看來還是他的適應力更勝一籌。

而那姑娘的回答令御木本目瞪口呆。

“Tea?Do?you?want?Yes!”

雖然說得磕磕巴巴,但毫無疑問是英語。賣茶的姑娘說英語?

要是現代也就罷了,可在這個時代,會英語的日本人遠比會荷蘭語的日本人更少。

馬奎斯繼續與姑娘交談,還點了米粉團。

“要怎么付錢?”御木本向他耳語。

“會有辦法的。”

馬奎斯拉著那姑娘閑聊。他讓姑娘坐在身旁,問東問西。姑娘似乎見慣了外國人,起初很是冷淡,但很快就笑逐顏開,被馬奎斯滑稽的動作逗得笑聲朗朗。

到了要付錢的時候,面對馬奎斯遞出的指甲尖兒大小的金粒,姑娘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她從店里叫來中年店主,可那男人也搖著腦袋。

“Can?I?help?you?”

又是英語。而且Can顯然是標準英語1的發音。

公元一九一零年的江戶

在這個時代,出現了英式英語?

搭話的是個三十過半的無刀武士。他此前似乎就坐在不遠處歇腳。

他沒有束髻,在這個時代,這種發型被稱為“散發頭”2。

武士用流利的英語說道:“閣下可是艦隊的人?”

“不是。”

“哦哦,這么說閣下可是來自澳大利亞?”

“嗯。”

馬奎斯回答,向御木本使了個眼色,意思似乎是既然對方如此認為,那就姑且順著對方的話接下去。

“呀,失敬。在下乃外國奉行3屬下,御書翰掛祐筆4高田直柾。閣下若無金子的替代之物,在下愿代為墊付。放心,在下絕非可疑之人。此番乃是外出辦事已畢,正值回返江戶途中。”

他的外表和那口英語怎么也對不上號,好似在看配音電影。

高田雖然沒帶隨從,但從所穿羽織5和袴6看得出通身的氣派,可想身份不低。

“這位是馬奎斯。我叫……御木本。”

“兩位欲往何處?”

“江戶……我有一事想要請教,敢問現今究竟是何年……呃,哪一年?”

對模仿澳大利亞方言沒有自信的御木本索性用回日語,但在遣詞造句上有點兒混亂。

“明豐四十五年。”

御木本聞言,瞬時閃過一念:不該這么問。

“……換算成格里高利歷7是一九一零年8。”

一九一零年。

明治維新1生了什么變故?

高田看出馬奎斯理解不了對話,再次改用英語。

“在下正欲前往江戶,兩位若不嫌棄不妨同行。兩位可是騎馬來的?”

“不是……”

“品川2距此尚有十里3之遙……請稍候片刻。”

高田走進道路對面一家大商鋪,和店家交涉起什么來。

品川和橫濱之間本該是日本最早通鐵路的區間4——如果明治維新發生了的話。

不多時,高田牽了兩匹馬回來。人們似乎認為,只要具有一定的身份,就理應會騎馬。馬奎斯在美國的別墅里養著自己的馬,御木本也算是會騎。在馬奎斯的視頻里,他曾陪同馬奎斯實行過騎馬橫貫國家公園的計劃。

三人驅馬緩步而行。因為馬具構造不同,馬奎斯和御木本起初都有些無所適從,不過經過高田的說明,兩人騎著騎著也就習慣了。

高田沿途為他們介紹情況。

“幕府下達指示要求我們對異國人士照顧周全,但即便不是如此,在下也樂于與異國人士做這般交流。雖然也可用駕籠5代步,但見天氣晴好,在下委實想與諸兄闊步高談。實不相瞞,拓展諸國情形見聞乃是在下職責所在,在下的英語若不使用也會生疏。”

這個江戶果真邪門。一切都不對勁。

“那是什么?”高田看著馬奎斯手中的相機,興趣盎然地問。

“這是……照相匣子。”

“嗬,這么袖珍的小東西。兩位前往江戶所為何事?”

高田雖彬彬有禮,卻總像是在打探什么。

“我們是……新聞記者,是去江戶觀摩的。請稍等——”說著,馬奎斯勒住馬頭,取出智能手機給高田看,“這是我寫的報道。”

在看屏幕前,高田先因為看到智能手機而瞪大了眼睛。

“這不是……店人的護符嗎?”

“你說什么?”馬奎斯反問,“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至于此物,與記事本類似,一句話很難說清楚,反正在我們的……國家被廣泛使用。”

“看來兩位真不是‘店人。”高田似乎深感困惑。

御木本探看屏幕,上面是馬奎斯為澳大利亞某報社撰寫的報道。

原來如此。這個時代的人應該會信任印成鉛字的東西。想必在這個時代,報紙也已經誕生。不出所料,高田似乎認可了新聞記者之說。

“我說高田先生,要如何才能觀看得到切腹?”馬奎斯問。

高田皺起眉頭,“……切腹可不是雜耍。”

“先不提切腹,煩請帶我們四下觀摩觀摩。”御木本一邊沖馬奎斯使眼色,一邊岔開話題。

“那是自然。若在往昔,諸多事物秘而不宣,但執權6大人的方針是要將日本的真實情況傳遞給諸國。如今江戶的繁榮皆是前任執權大人之功。”高田驅馬邊行邊說。

距今約六十年前,曾位居大老1的旗野正恒恢復了“執權”一職,將幕府的實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在這位不世出的外交天才領導下,幕府當機立斷,打開國門。

幕府用十年時間推行了諸多改革。首先,老中2被重新改組,不問門第,只憑能力,并限制將軍的權力。實質權限由老中掌控,從諸藩選拔有才之士。

此外,據說幕府還分析法國、英國、荷蘭、俄國等諸國的利害關系,進行徹底的情報收集,并考察中國和東南亞在殖民統治下的實際國情。

“尊王攘夷呢?倒幕運動呢?”御木本脫口問道。

高田露出納悶的神情。

說漏嘴了,御木本心想。

“您所謂的攘夷,呃,是指什么?確實有意圖顛覆幕府之輩,名為野菊隊。聽聞他們冒稱義賊,擁毛利家最后一位幸存的公主為首領,但也不過爾爾。”

“真抱歉,我身為日本人,雖然會說日語,但畢竟久居異國他鄉。”

御木本的解釋雖然像在找借口,卻也不全是謊話。

“早年,像您這樣在海外生活過的人,單憑這一點就會被驅逐出境,旗野大人卻一反其道,輸送這類人才去各國學習。”

“可是……吉田松陰3呢?高杉晉作4呢?西鄉隆盛5——不,吉之助呢?高野長英6呢?”

高田似乎沒聽說過任何一個名字。

這些人若仍健在,名字或許與我在教科書上學到的不同,這念頭在御木本腦中閃過。

“桂小五郎7呢?勝海舟8呢?巖倉具視9呢?大久保利通10呢?”

然而,無論他報出什么名字,高田都一概不知。

“倘若有與幕府為敵之人,在下理應知道才對。”

看來在這個日本,幕末的名人志士皆不存在。

這里和原本的歷史大相徑庭。

抵達地發生了如此巨大的偏差,真的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嗎?按說已然舍棄了對那個世界的留戀,但御木本還是忍不住想要弄個明白。可這時馬奎斯捅了捅他。

看得出高田稍顯煩躁。御木本勉強按捺住自己繼續刨根問底的念頭。

“看來就算帶了歷史書也派不上用場。”馬奎斯壓低聲音耳語道。

高田沉默片刻,又說:“……話雖如此,對幕府心懷不滿之人的確存在。我們稱之為疇昔武士,他們不肯服從刀槍禁止令,依然手不釋刀。”

據高田所說,幕府根據新武士道推行對武士的意識改革。另一方面,美國和歐洲諸國卻徹底排斥移民,走向閉關鎖國之路。這意味著,不只日本,全世界的形勢都面目全非。

三人經過一處漸高成嶺的所在,高田指向水平線。

遠方可以眺見神奈川的海面。

幾乎沒有建筑物,海岸顯得冷冷清清。

遠處的海面上停泊著大型蒸汽外輪船和帆船,約有三十來艘。

“那是……所謂的鐵甲艦1?”馬奎斯嘟囔。

數艘大型軍艦的造型甚為古怪,像是傾覆后露出了船底。

黑亮的表面似乎覆蓋著鋼鐵,與現代最新的隱形戰艦莫名相似。

“那是‘獨立艦隊。請放心,他們沒有敵意,是逃離歐美諸國正規海軍的叛艦,以及民間船只。船上嘩變若是失敗,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會被處以死刑,即便僥幸成功,也會流離失所。若非走投無路,他們也不至于淪落至此。看,我國在那里給了他們一片土地棲身。”

高田所指處,與其說是村落,更接近于城鎮,一個被高墻圍在當中的城鎮。那墻估摸著能有十米之高,墻內建筑只有三棟是磚石結構,其余皆為木造。

“那里雖被稱為‘艦隊村,但因人口日益增長,如今應有兩千人。無論戰斗員還是平民,匯合進獨立艦隊的外僑大多住在艦隊村里。”

“那道墻是怎么回事?”馬奎斯皺起眉頭,“簡直像是要把內外隔離開似的。”

“旗野大人近來一反常態。此前一直與艦隊村相安無事,約一周前,那道墻卻突然被建了起來。人們稱它為‘橫濱墻。雖然如今和艦隊村起了紛爭,但我國仍然歡迎外國人士來訪。”

高田說在歐美對外國人的排斥激化前,自己曾留學蘇格蘭一年。

“幕府中人的英語都能如高田先生這般流利?”

“并非如此。在下只是碰巧有些語言天賦,特以‘英語專員——俗稱‘英語侍之一的身份受到重用,奉命負責外交事務,其實眼下主要是與獨立艦隊進行交涉。尤其獨立艦隊的指揮官霍拉肖·麥克阿瑟2提督是蘇格蘭出身,故而跟在下頗說得上話。只是他還太年輕,應付起來有些棘手。”

高田呵呵地笑著。

趕在日落前,三人抵達熱鬧的驛站。各式各樣的店鋪林立于此,頗具規模。

“這里就是品川驛站。兩位找好江戶的下榻處了嗎?”

“尚未。”

“那就暫時仍與在下同行便是。正巧旗野大人也在。今晚就由在下來招待兩位。”

品川驛站

“如此規模的城鎮,竟全是木結構的建筑。”馬奎斯帶著新奇拍攝著周圍的風景。他將相機納于掌心,并不顯眼,何況往來行人本就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因此毫無防范之意。

御木本想起了在歷史文化保護區倉敷等地再現的古鎮。不過,眼前的街道即便在外觀上更顯樸實無華,卻充滿了唯有久經使用的真品才有的氛圍。但另一方面,又有種非現實感,叫人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皆為真實。

店鋪的紙拉門,堆放在店頭的木桶,裝木桶的大車,賣烏冬的小攤……

眼前這世界,舉目光景似曾相識,卻只在現代殘存下寥寥遺痕。

御木本真切地感受到,日本曾是幾乎全由木材與紙造就的文明。

與西洋的磚石建筑不同,在日本,建筑的墻壁、梁柱、地面皆為木制。至于屋頂,不是用瓦片便是用茅草鋪就。

食器亦然,相比于西洋的金屬刀叉,日本使用木制的筷子與碗(陶瓷則另當別論)。

這里若是一九一零年,鐵制品和磚石建筑本該存在,卻杳無蹤跡。

難道是因為和據稱已鎖國的西洋諸國停止了貿易往來,導致技術的進步放緩了嗎?或者不僅是在日本,受世界范圍的鎖國政策影響,全世界的技術革新說不定都停滯不前。

不過,憑此就斷定“停滯不前”未免為時過早。

“據說以前有個叫小栗上野介1的幕府官吏出訪美國時,帶回了一根螺絲釘。”御木本小聲對馬奎斯說。

“為什么?”馬奎斯反問。

“當時的日本,建筑也好,器物也罷,基本都是木頭做的。人們從未有過將鐵作為標準化零件使用的想法。想必他深受觸動。”

“那個人如今存在于這個世界中嗎?”

“誰知道呢。”

沿街有座小屋,周圍聚集著許多人。

“那是什么?”馬奎斯問高田。

“是高札2和放映小屋……與其在下來解釋,還是您親自去瞧瞧來得快。”

小屋的入口敞開著,十來人擠在一起。

“那是……”

前方昏暗的空間里,正在投影著立體影像,卻不知是從哪里、又是如何投影的。

影像是海邊正被建起的高墻。混著雜音的播報聲像是事先錄好的,正在說明在橫濱筑墻之事。

“幕府會將民眾應知的事項,一天數次以這種形式傳達。”

比起新聞播報,這似乎更像是官方公告。

御木本知道,在相機歷史上,服務于立體視覺的照相機和投影機很早就存在了。

可是,眼前的立體投影并非那種簡單的構造。雖然分辨率不那么清晰,但依然是不該存在于這個時代的異質技術。影像在七八分鐘后結束,回到開頭循環播放起來。

高田遞了個眼色,馬奎斯和御木本走出小屋。

“馬奎斯,倒不如你就在這兒上傳視頻好了。”

“或許是個好主意。”

馬奎斯邊走邊陷入深思。這家伙該不會當真在想辦法實施吧?

夜幕降臨前,三人落腳在一家建在小山丘上的客棧。客棧規模很大,招牌上寫著“相模屋”。

在宴席準備好前,三人先被安排在側室等待。

不多時,有人來領他們前往別館。

途經精心打理和清掃過的庭院,就連花草叢也都修剪得當。踏過形狀不規則的步石,他們被帶至一間約有三十張榻榻米1大小的寬敞宴廳。

宴廳靠里鋪著榻榻米,進門處則鋪地板,廳里擺放著四張四人食桌,坐著八名外國人士和十名和服打扮的人。穿和服的人中有三人看樣貌似乎是外國出身。而外國人士中,四人穿著海軍士官的制服,另四人穿夾克衫,看似是富裕的商人。此外還有一個男人,默不作聲地靠里坐著。

別館建有兩層,透過窗戶可將海景一覽無余。外面早就日頭西沉,幽暗的海面逐漸亮起星星點點的漁火,亦有龐然之物白晃晃地浮于水上,宛若巨船。

此物之于這個世界,與御木本同樣格格不入,是本不該存在之物。

“那是什么?”御木本問高田。

“是城船。店人之船。”

“店人?記得你之前也曾提及。”

“以前,我們稱外國人士為‘異人,但如今‘異人單指‘店人。”高田解釋道,“五十年前,那艘城船駛進了神奈川的海面。”

據說,來訪者被稱為“店人”,展示了種種令人瞠目結舌的先進技術。

“要求幕府打開國門的并不只有西洋諸國。”

“那些叫店人的便是如此?”

“正是。”

三人落座。現場的氛圍像是一場會談后的余興,賓客輕松自在地暢談著。

馬奎斯支起小型三腳架,將相機固定在桌上。

玻璃杯中已斟好了酒,看樣子是紅酒。

負責暖場的半玉2和地方3兩人一組魚貫而入,向賓客頷首致意,接著,半玉翩然起舞。

御木本素無現場觀舞的機會,看不出好壞來。

半玉的舞蹈稍顯生疏,但兩人身著振袖和服,一個是露草4般明艷的藍,一個是石榴般深邃的紅,倒也搖曳生姿,賞心悅目。

只不過,如今在京都祇園之類的地方怕是也能看到這種程度的舞蹈,御木本心想。

高田或許也看膩了舞蹈之類的接待,并無多少興趣,繼續說明店人的情況。

曾有自稱店人代理人的人物要求與日本通商。前任執權旗野正恒在諸國對通商尚遲疑不決之際,搶占先機與店人締結條約,迅速引進了店人展示過的先進技術。

一是“甲木”,將木材浸泡過特殊液體后再進行鍛造,令其比鋼鐵還要堅固的技術。

一是“強織紙”,在微弱電流的刺激下,能夠像人工肌肉般強力收縮。

這兩項技術被合稱為“木紙技術”。此外,店人還提供了影像投影機等技術,就是此前在小屋所見之物。

御木本和馬奎斯面面相覷。

那些人難道也來自未來?若果真如此,他們顯然不是來自我們的時代。

然而,他們給予的似乎僅僅是應用技術,沒有足以引發產業革命的基礎技術。

也就是說,幕府將不得不一直依賴店人。

江戶在約五十年前就開始了人形木制機器——木徒的生產。

“木徒?”

“兩位很快就會親眼目睹。”高田神秘兮兮地說。

“江戶有能夠與這種技術等價交換的東西嗎?”馬奎斯問。

“在這方面,在下所知不詳。不過……”高田皺起眉頭,“令人困惑的是,有離奇的流言蜚語在一些人中傳播。他們認為幕府和店人達成了某種不可告人的交易。”

“我們見不到那些叫店人的家伙嗎?”

“如您所見,店人得到幕府的允許,將城船錨于臺場1。他們基本不會露面。不過,您看,坐在里面的那個人就是店人。”

乍一看,那男人就是個身穿西服的日本人。雖被稱為“異人”,卻并無與眾不同之處。若非要說有什么古怪,則是他手里拿著黑色護符模樣的東西,正看得出神。他對舞蹈似乎沒有興趣,也不與別人交談。

馬奎斯耳語道:“阿御,那個叫店人的家伙……”

“是啊,錯不了。恐怕和我們同樣來自未來……或者應該說來自其他世界。你作何打算?”

“我還不知道。拙劣地隱瞞我們的情況說不定會起反效果。我也考慮過還會有其他人來到這個時代的可能性,但沒想到他們會如此大張旗鼓地進行干涉。”

半玉的舞蹈在不知不覺間結束了。一名中年男子點頭哈腰地走入舞臺。

“小的長倉,是這間客棧的掌柜。各位貴客,小的知道諸位今日前來,都期待能一睹敝店淡紅藤的舞姿。奈何突生不便,真叫小的萬分惶恐,倉促中為各位安排了代演者,其表演絕不遜于淡紅藤之舞,敬請欣賞。”

說完他便退了下去。

不多時,有魁梧奇偉者,著華衣美服,悄然入場。

然而,來者并非人類。

木徒之舞

“傀儡人偶?”御木本喃喃。

高田沒有回答,見御木本面露驚色,臉上浮出笑意。

傀儡衣飾之下可窺見的手臂、腿腳、胴體,皆呈現簡單舒緩的曲線。表面鮮紅的涂漆被擦得明光爍亮。

人偶手持折扇,戴般若面具2,款款而舞。

其動作之流暢,與人一般無二。因無半點聲響,可見并非由發條機關驅動。若說其中玄機如同文樂——人形凈琉璃3般從背后加以操縱,上方卻又不見提線。

若去江戶,或許會看到離奇之物——縱然御木本有此期待,卻也想不到會目睹如此異物。

舞蹈緩急有序,漸漸加入激烈的動作。

既無歌詠,也無詮釋,以一舉一動將女性不知何去何從的心境表現得淋漓盡致。那表達雖闃寂無聲卻勝于雄辯。

御木本與馬奎斯都看得入了迷。不光他們,連同高田在內,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法將視線從那美妙的存在上挪開。

不知不覺間,舞蹈終了,人偶靜止在舞臺中央。

人偶的胸部陡然開裂,向左右打開。一名女子容身其中。女子沒有摘下遮面的般若面具,曲身深施一禮。

四周掌聲雷動。

操縱人偶的女人背對掌聲退出舞臺。

“這就是先前提及的木徒。”

“原來如此,真是精妙絕倫。”御木本由衷嘆服。

眾人對舞蹈交口稱贊之際,一名男子自宴廳后方現身,所穿羽織甚為樸素。有幾人察覺,欲正坐相迎,被他制止。男人在空著的上座落座。

“那便是旗野大人。在下來引見。”高田領著馬奎斯和御木本走近旗野。

“旗野大人。”

“哦,高田,你回來了。”

“這兩位是我的客人,馬奎斯閣下和御木本閣下,來自澳大利亞。”

“是嗎。還請先盡情享受當下,今夜無需繁文縟節。”

旗野笑容滿面地對兩人說。這便是擁有幕府最高實權的人。御木本不知該如何應對,好在對方看來并不拘泥于形式,于是他深深垂首致意。馬奎斯也有樣學樣。

“您錯過了難得的木徒之舞。”高田說。

“長倉向我謝罪說,今天淡紅藤出不了場。”

“好在代演的木徒表現出色,超出預期,大家都稱贊不止。”

旗野冷不丁用英語問道:“馬奎斯閣下是吧,覺得江戶如何?”

“還行。”

這措辭令御木本心驚膽戰,旗野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

“皆因品川不過是江戶邊緣,僅是落腳于此還談不上見識過江戶……說起來,聽聞澳大利亞似乎提出了白澳政策1?”

“這正是我深感拘束,與身邊這位阿御逃離至此的原因。”

“唔,不過,我看這并非你們來此的真正理由。”

旗野面露淺笑,言語卻咄咄逼人,御木本只覺得額上冒出了冷汗。

“是切腹,我想看切腹。”

“……切腹并非當熱鬧看的東西,不過——如今的世道風波再起,或許很快就有機會讓你見識。”旗野用試探的視線打量著馬奎斯和御木本,“我近來也實在是世務纏身,許久未曾和異國人士交談。即便是在品川這里,不也能看到不少新奇之物嗎?”

“是,方才所見的木徒便是。”馬奎斯這次回答得坦率。

御木本從現場的氣氛意識到,若是過于拘謹,難免遭人輕視。雖說對方是幕府的中心人物,但既然憑借異國來客的身份被以禮相待,或許自己也該適當參與談話。

“旗野大人,不知可否向您討教一事?”

“可是御木本閣下?但說無妨。”

“諸位武士為何無人佩刀?”

“前任執權旗野正恒,即家父——頒布了刀槍禁止令。江戶的治安靠木徒便足以維系。”

“說來,這木徒究竟……”

高田代為解釋。據他所說,木徒的四肢由“強織紙”驅動。由店人賦予其自律性智能“個靈”,與人類締結契約后共存。與木徒交換契約、擁有從內部操縱木徒技能的人類被稱為操士。

除跳舞的木徒外,還有專供富商鑒賞的木徒,服務于奉行所等公權力機關、供與力2使用的木徒等,大小和特技都五花八門。

“要說巨人木徒,我們此前在大名行列中見過。”馬奎斯說。

“啊,想必是尾張一行。不錯,那是城木徒。當今世上恐怕再無能與之匹敵的強大武器。強化過的甲木耐火抗燒,因而木徒甚至可以用于滅火,是適合大名揚威曜武之物。由于力量太過強大,規定一國只能擁有一臺城木徒。當然,幕府自身并不受此限制。”

“可是,再怎么巨大,一旦被大炮——火炮擊中,還是會損毀的吧?”御木本問。

“火炮的炮彈根本無關痛癢。對付那種程度的攻擊就像拂去騷擾的蒼蠅一般。”旗野呵呵地笑著,“帶來木紙技術的是店人不假,不過發展、改良此技術的乃是江戶的工匠。可以說工匠們已臻木紙工藝的化境。能工巧匠得享厚遇。”

高田說:“旗野大人,卑職明日還要與獨立艦隊會晤,差不多該……”

“唔。”旗野沉吟片刻,“馬奎斯閣下和御木本閣下也一同前往如何?對二位而言不也是良機嗎?”

“如此甚好。”高田回答,卻不明白旗野何出此言。

然而,執權的話不容置疑。

“二位意下如何?”

“希望務必讓我們同行。”馬奎斯神采飛揚。

獨立艦隊

當晚,馬奎斯等人留宿在品川驛站。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高田與旗野密談至深夜,不知何故,他的臉色很難看。

“這位也將與我們同行。”高田介紹道。

“我是操士九鬼推子,請多指教。”

是昨日獻舞的女子,旁邊站著昨夜的紅色木徒。

“這是我的搭檔,‘深。”

木徒微微頷首。看來即使無人搭乘它也能動。

“這位是馬奎斯,我是御木本。”

“嗬,馬奎斯閣下好高大啊。”推子微笑著,大大咧咧地仰視馬奎斯。

推子的身高在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以這個時代的女性而言已屬高挑。她穿著空手道服式的衣服,纖細的手臂繃得緊緊的。年紀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

“據昨天得到的消息,近來在前往橫濱的大道上,有不逞之徒專門瞄準外國來客下手。”高田神色不安地說。

“不逞之徒?”

“就是之前提過的疇昔武士那伙人。在下雖也會些武術,但身為幕府官吏不能用刀,這也是以防萬一之舉。”

高田說著,指了指自己腰間的細長木刀。

“……原來如此。”

“按說兩位身為幕府的客人,我們理應提供護衛才是,奈何人手實在不足……”高田解釋道。

“兩位帶什么武器沒有?”推子問。

“沒有特別準備,”馬奎斯回答,“不過阿御精通武術,我委托他做我的護衛。”

“既然如此就輪不到我們出場了。”推子說,似乎有些興味索然。

“不不,可以的話請務必同行。”馬奎斯對推子和近距離觀察木徒都充滿了興趣。

“這樣啊。請您放心,哪怕疇昔武士人多勢眾,也不是‘深的對手。”自稱推子的女孩露出無邪的笑容。

昨夜所見的輕盈舞姿,若化作武術發揮出來,威力恐怕著實可觀。精通武術的御木本可以輕易地想象出來。

“不過,如果敵人是真刀真槍地殺過來……”

御木本不由得嘀咕了一句。

“您懷疑我的能力?”

木徒發出聲音。

木頭疙瘩說話了?雖然已聽聞木徒能口吐人言,御木本還是冷不丁嚇了一跳。

聲音是中性的,硬要說的話更偏男性一些,但和人類的發聲方式不同。不曾見它嘴動,不知到底是如何發出聲音來的。

但想來,智能手機和擴音器不也如同在說話的金屬和塑料嗎?木徒少不了裝有機械機關。只因為不知其底細,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近距離看木徒,只覺得相當龐大,約有兩米來高。

“并無此意……不過你的武裝呢?”

“我就是武裝。我的特技并不僅限舞蹈。若不信,不妨以刀相試。”

“‘深閣下,沒時間試了。”高田勸道,“木徒也會在奉行所當差,維持江戶的治安,還會擔任要人的護衛,兩位盡可放心。慎重起見,兩位也請佩上此物。”

高田遞出木刀。刀身比看上去重。

遇上拿著真家伙的對手,靠這玩意兒能贏嗎?御木本決定請高田幫忙準備一根結實的繩子,好纏在腰間。

御木本的不安并未消除,但一行人還是出發了。高田、馬奎斯和御木本依舊騎馬,推子坐在“深”的肩頭,向橫濱村行去。那里離品川驛站不足兩小時路程。

橫濱村就在兩人上岸地點偏南的方位,當然,他們并不打算將此事告訴高田。

御木本見木徒輕松就能跟上奔馬的腳程,不免驚嘆。推子坐在木徒上毫不顛簸,她的長發隨風拂動,看上去比騎馬更為舒適。

“馬奎斯閣下能來真是幫了大忙。”高田說,“獨立艦隊的立場有點復雜。他們雖迫于所在國壓力逃亡而來,但畢竟有別于希望歸化日本之人。我方雖愿坦然接納他們,但也不想招致諸國的反感,更何況他們還擁有武力。要求其解散雖也未嘗不可,但那是談判最后祭出的殺招。”

說著,他苦笑起來,“這次乃是定期會晤,并非緊急情況。幕府中也不乏外國出身的官員,可正如我此前所說,艦隊提督年輕氣盛、難以取悅。他似乎將投靠幕府的外國人全都視為背叛者。若能有他國人士以第三方的身份參與進來,場面或許會有所緩和。”

看來對幕府而言,獨立艦隊是一種負擔。

“不過,對方會作何反應呢?我們貿然加入,他們不會介意嗎?”御木本問。

“就算被拒絕,兩位能近距離見識一下獨立艦隊也沒有損失。”

御木本已習慣了馭馬而行。

策馬沿著綺麗自然尚存的海岸線馳騁,真叫人快意當前。

約一個半小時后,一行人抵達橫濱村,比預想的要稍早一些。

“橫濱村里住著原本就生活在當地的日本人,以及已歸化日本的外國人。”高田說明道,“港口往這邊走。”

橫濱的港口并不大。

“這兒沒多少外國船只啊。”馬奎斯說。

“由于很多國家閉關鎖國,入港的船很少。大半船只都屬于那邊的獨立艦隊。”高田指了指。眺望遠方的海面,只見艦隊中船帆鱗次櫛比,有很多豎著煙囪的蒸汽船,煙囪和船帆并用的船只也不少。

以艦隊而言,三十多艘帆船無論大小還是形狀都雜亂無章,集結起來卻也蔚為大觀。其中半數以上都是裝備著炮塔的軍艦。每條船上都無一例外地飄揚著藍底純色的旗幟。

一行人坐上小船,駛向旗艦“因弗內斯1號”。那是一艘大型鐵甲艦。

“幕臣高田在此,如約前來會見提督!”當小船靠近旗艦時,高田大聲宣告來意。

“那邊幾位是?”甲板上的軍官問。

“是護衛和來自澳大利亞的新聞記者。希望能允許他們同行。”

“請稍等片刻。我去向提督和艦長確認。”

他們在小船里等了約莫五分鐘后,那名軍官的聲音再次傳來。

“允許登船。但木徒和操士除外。”

高田帶著歉意看著推子和“深”。

“這也在預料之中。船內想必不會有遭遇歹人的危險,我們先回橫濱村等候。”推子爽快地接受了。

馬奎斯他們則順著被放下來的繩梯登上甲板。

在甲板上干活的船員有歐美裔、非裔、亞裔,服飾多樣,風貌各異,可見的確是混合而成的隊伍。

盡管如此,也看得出他們在停泊的日子里無所事事、百無聊賴。軍服上的污漬和開線使得流浪的處境無所遁形。這么看來,全員還能保持嚴明的紀律簡直就是奇跡。

一名體形偏瘦的年輕軍官現身敬禮相迎。

這個男人就是提督?看起來年紀不過在三十前后。

“勞提督親自迎接,誠惶誠恐。”高田鞠躬還禮。

“高田先生,既然有客人同行,不事前知會一聲,會令我們很難辦的。”

被稱作提督的年輕軍官雖然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但似乎也不是那么為難。

三人被領至艦長室,高田重新介紹馬奎斯和御木本。軍官也以霍拉肖·麥克阿瑟之名自報家門。再加上艦長,雙方會晤兼提前的午餐會正式開始。全員都說英語,無需借助翻譯,乍看之下,會晤進展順利,實則陷入了僵局。

提督說明獨立艦隊的現狀,提出來自艦隊村的要求。外僑對“橫濱墻”的建起深感不安,希望能立即拆除。

高田則表明幕府對艦隊村日益擴大深感為難的立場,提出鼓勵歸化的措施。

他們當著初次見面的人似乎有避而不談的話題,不過大致情況還是能推測出來。

獨立艦隊的“籌碼”似乎是以煉鐵為中心的技術。眾多優秀的民間技術人員都離開故國前來投奔。

可是,對從店人那里得到了木紙技術的幕府而言,并沒有急于發展煉鐵技術的理由。特別是海外諸國紛紛閉關鎖國的當下,全世界的產業革命都陷于停滯。

哪怕是這支艦隊本身,放在一九一零年來看也很落伍。除鐵甲船外再無鐵船,帆船占半數以上,與其說是二十世紀,倒不如說還停留在十九世紀的水平。他們的服裝也一樣,產業和文化總是密切相關,一旦產業得不到發展,時裝的進化便也放緩了。

御木本被談話以及從中能推測出的事實所吸引,但馬奎斯除了一如既往地拍攝視頻,就是在強忍困意。

提督看似信賴高田,主張上卻寸步不讓。

會晤在約兩個小時后結束。

對高田而言,雖然看似沒有進展,但好在本來就不存期待。不過,御木本注意到提督臉上明顯流露出焦躁和不滿的神情。

三人乘坐“因弗內斯號”上的小船返回橫濱港。

“麥克阿瑟提督似乎是位很有毅力的談判者。”

“是啊。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年紀輕輕就被委以指揮三十多艘船只的重任。”

“不過,提督好像就快失去耐心了。”看來馬奎斯也在仔細觀察。

“這幫人不會突然對江戶發動攻擊嗎?”

“不可能的。雖非我們故意為之,但從結果來看,平民聚居的艦隊村就相當于人質。他們根本無處可去。如今,這已經成了看誰更有耐力的問題。提督遲早會壓不住平民的不滿,因為那本就是來自各國的烏合之眾所組成的臨時據點。我們只需要在他們下決心解散獨立艦隊之前耐心等待。”

“剛才這番話也可以寫入報道中嗎?”御木本嘗試仿效記者發言。

“無妨。幕府無需隱瞞任何事。”

此刻時辰剛過中午。

“在下要回品川驛站,請允許在下繼續與兩位同行,之后再領兩位游覽江戶。”

疇昔武士的襲擊

與推子、“深”匯合后,三人再次以馬代步。

“兩位為何來江戶?”推子問馬奎斯。

“來觀光。”御木本代為回答,但一片苦心立刻遭到了背叛。

“我想看切腹,”馬奎斯堂而皇之地回答,“但聽說武士刀被禁止了。”

“什么,這就是理由?”推子雖然吃驚,但還是笑了出來,“眼下世道動蕩,切腹、斷手、砍頭,沒準你很快就能看到。”

看著推子認真的表情,御木本只覺得不寒而栗。旗野也說過同樣的話。

這年輕的女子,見過的腥風血雨或許比我還多。

推子的話很快就得到了證明。

他們剛行至橫濱村的盡頭,突然從林中竄出五六條人影,皆拔刀相向。

“異人,納命來!”

“‘深!”

賊人與推子幾乎同時放聲高喝。

推子躍下“深”的肩頭,“深”上半身門戶大開,推子飛身而入,好似被瞬間吸入般容身其中。

“深”向前邁進,猛地伸出巨臂。

只聽幾聲脆響,對方使出渾身力氣同時劈斬而來的三把真刀被它用前臂彈開,不費吹灰之力。

木徒的甲木——強化木材刀槍不入。沒想到“深”的話竟也在此得以驗證。

馬奎斯先是愣了剎那,隨即就用手上的相機拍攝起來。

這家伙沒救了,明明自己就是對方的目標。這究竟是戰地攝影師忘我拍攝的執念使然,還是他壓根就沒意識到襲擊者的企圖?

“馬奎斯,這伙人可是沖著你來的!”

“我知道。”

御木本強忍對自己多嘴的后悔。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下馬支援“深”。最終他還是跳下馬來,從腰間抽出木刀,握在手中。

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使真刀的武士之一從背后靠近,冷不丁揮刀斬來。

“異國敗類受死!”

御木本條件反射地將刀身向右格擋。對手比現代人矮小,御木本在體格上占據優勢。

不過,接二連三劈來的可是真正的利刃,這令御木本體內瞬間充滿了腎上腺素。他當然也精通劍道。

手中木刀并非普通的木刀,似乎是經過強化處理的甲木,無懼斬擊。

對方應該沒有料到會遭到這種程度的反擊,御木本覺察到了對手內心的動搖。既然如此……

那就打亂對招的節奏,接連突刺對方前胸。被刺中的武士發出呻吟,癱倒在地。

御木本分身乏術期間,“深”以舞蹈般流暢的動作,頃刻間便將三名打頭陣的武士打趴在地,此時正與剩下的三人對峙。

敵人全在這了嗎?

御木本環顧周圍進行確認。

樹影間露出了一根槍管。

“危險!”御木本大叫。

槍聲響起,另有一聲脆響疊于槍聲之上。

御木本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霎時又是一聲槍響,亦有清脆聲音相隨。

另一處樹蔭中似乎也有埋伏。

御木本這才恍然大悟。

“深”的手臂擋在他的眼前,從關節處可稍微窺見高密度的伸縮軟管……強織紙。

它原本在三米開外,瞬間移動至此,沖子彈飛來的方向伸出手臂,調整上臂木板的角度,形成傾斜裝甲1彈開子彈。如此驚人的反射神經,遠非人類可及。伴隨著火藥味,一股淡淡的木香飄散開來。難道子彈嵌入了木板?

身后,馬奎斯仍手持相機,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看來,“深”的手臂同時防御住了從兩個地方射來的子彈。

“深”的上半身左右分開,推子從中躍出。“深”警戒著四周,擺出保護馬奎斯和御木本的姿勢。推子則左右騰挪著奔向樹林,舞動類似短警棍的木棒。呻吟聲響起,緊接著,躲在另一樹蔭下的開槍者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推子自身似乎也是位足以與遠程武器匹敵的高手。

四下再無聲響。

“受傷了沒?”推子問馬奎斯。

“……這些人是?”

“抵抗刀槍禁止令的武士們……疇昔武士。”高田喃喃。

“此處危險,跟我來。”推子催促著,語氣里有著不容分說的強硬。

三人隨她走進通往山丘上的羊腸小道。

異人館

推子引三人沿坡道上山,途中設有哨崗。

站崗的是兩名男子,見有人走近本來充滿戒備,但看到推子和“深”后站直了身子。

高田神色不安,這不僅是因為剛從襲擊中逃脫的緣故。

可以感覺得到,他們正在被帶往某處。

“‘深,你……”御木本發出驚呼。

“深”的體色不知何時已從赤紅變成了深紫。

“我體表的顏色可以在紅、藍、紫中變化。”

“就像繡球花2一樣。”

“正是。”

御木本感到木徒的低語里帶著笑意。

“順帶一提,我的名字‘深便是取自‘深色——即‘深紫之意3。所以這是我本來的顏色。”

“‘深本是忍者木徒。”推子說明。

“真巧,我也是忍者的后裔。”

一行人往山丘上攀得更高了些,只見樹林環繞中,一座綠瓦的西洋公館分外雅致。白墻砌成的兩層公館內外,十來名服飾各異的人穿梭忙碌。其中六成是日本人,但異國出身的人也不在少數。宅邸占地廣闊,旁邊還有幾間工房模樣的小屋。

三人被領進一間西式客廳,幾名身強力壯的男子正等候在內,推子與他們小聲交流了幾句,很快就向馬奎斯他們轉過身來。

“此處是數個異人館之一。如今被所有者提供給我們作為據點使用。”

“‘我們是指?”

“野菊隊。”

“野菊隊……佯裝義賊,實與幕府作對之輩!”高田不禁呻吟,“聽聞他們愚弄代官1,作惡多端。”

他意欲起身,卻被一名男子摁住肩膀,按回椅子。

“那不過是幕府的一面之詞。”推子冷靜地回應。

“……推子姑娘,你欺騙了我們?”御木本立刻戒備起來。

“算是吧。不過那位的騙術更為高明。”

推子看向高田,高田顯然頗為狼狽。

“高田先生,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是疇昔武士的目標吧。”

“我是奉旗野大人之命……沒想到真會遇上伏擊。”高田支支吾吾地說。

推子無視他的辯解,對馬奎斯和御木本說:“兩位是未來人吧。”

“……是的。”馬奎斯回答。

“幕府要將未來人全部殺光。”

“怎么回事?”

“因為除店人之外的未來人全是絆腳石。不過請放心,我們并無加害你們之意。首先,想讓你們見一個人,這邊請。”

一行人跟著推子來到庭院。庭院經過精心的打理,美不勝收。雖然沿山丘建成的階狀平臺和幾何圖案的灌木叢都彰顯著意大利風格,但亦有和式的風情雅趣點綴其中。大理石雕像隨處佇立,許是希臘·羅馬神話中的諸神。平臺上水渠貫行,流水潺潺。

草坪鋪就的廣場一角,有一株高約十米的大樹。

干枯的樹干白得晃眼,但見此樹枝繁葉茂、青翠欲滴,可知并未枯死。

盤曲粗壯的樹干上,倚著一臺木制人形機器。

御木本察覺到那臺木徒并非單純靠在樹上,而是與樹融為一體。它的手足和軀干表面均未涂漆,裸露著木紋。手足、軀干的甲木融入白色的樹干,宛若被裹住一般,已有爬山虎攀附其上。

“以此形象示人,甚為失禮。”一個深沉的聲音響起,“不過此處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聲音里帶著笑意,“我是真柏。雖是個離不開充電木的懶漢,但應該可以解答你們的疑問。”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店人到底是些什么人?”馬奎斯問。

“‘深,讓他們看看。”聽了推子的話,“深”雙膝跪地。

御木本又是一驚。只見“深”的體色不知何時又變成了艷紫色。

推子從懷中取出鑰匙模樣的物體,插進“深”的后腦,將手探入其中。

待她抽出手來,指尖上有個指甲尖大小的小木片。

“這被稱為骨牌。”推子解釋說,“是‘深的——店人的本體。確切地說,本體是棲息于骨牌中的意識,我們稱其為‘個靈。如果將骨牌調換到其它木徒之中,哪怕是城木徒,也能如這具軀體般行動。”推子迅速將小木片復歸原位。

“深”顫栗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店人不是人類,是木徒?”御木本問。

“并非如此。”真柏回答。

“我們在品川驛站看到的店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看都是人類啊!”

“請冷靜,我會按順序說明。所有的店人皆為‘寄居陪伴會這家公司的客戶。”真柏回答,“城船也是‘寄居陪伴會的所有物。大多數木徒從沒想過自己究竟是誰,滿足于在此江戶生活。但一部分洞悉真相者分成了兩股勢力。一派肯定了與人類社會的融合,被稱為木徒派,也就是我這樣的。‘深和我這種想要反抗城船的木徒極為罕見。就我們所知,城船中沒有木徒派——即沒有我們的戰友。幕府渴求木徒的技術,卻尚未觸及技術的核心。沒有相當于腦部與神經系統的‘核體,這軀體也不過是徒有人形的結實木塊罷了。在生產的最終階段,木徒會被送上城船,在那里獲得‘核體與骨牌,才算大功告成。”

“正如你們先前所見,人類也可以取代‘核體來驅動木徒。”“深”補充道。

“不寄附于木徒的店人所求何物?”御木本問。

“另一派店人不滿足于木徒之軀。我們姑且以活體派相稱。活體派使用的軀殼不是木徒,而是人類的肉體。他們用一種名為‘護符之物取代‘核體,將骨牌置入其中,便可操縱人類。你們在品川驛站見到的店人當是此類。他們能夠通過視覺直接控制人類,也能操縱連接好的影像投影機和機械。”

“原來如此。”

“木徒也好,血肉之軀也罷,‘寄居陪伴會對店人的唯一要求,就是獲得軀體進行活動。他們并不在乎店人寄居的軀體是什么,也不管店人采取怎樣的手段,只要店人不單以骨牌的形態存在。這就是雙方的交易。”

“你說骨牌是可以更換的,這即是說,店人永生不死?”御木本問。

“不錯。只是,若不是使用這把‘管鑰來取出骨牌,個靈就會被強制初始化。我們持有管鑰之事是秘密,連陪伴會也不知道。幕府絕非店人的盟友。他們真正想要的,恐怕是沒有置入骨牌的木徒——空木徒。如此一來,無需店人便可獲得力量。然而,基于他們未曾經歷‘鐵時代,而是停留在‘木時代的現狀,他們所能制作的唯有強化前的軀殼——木偶而已。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得不仰仗店人。”

“這不就是智能手機?”馬奎斯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

“木徒與智能手機類似。骨牌就相當于SIM卡。”

原來如此,絕妙的類比。

“我還有一個疑問,為何選擇江戶……為什么是日本?”御木本說出了另外的疑惑。

“沒有發生產業革命的國家不是更容易控制嗎?”

“馬奎斯,你說來這里是想看切腹?”推子問。

“是啊。”

“就不想看看比切腹更刺激的東西?”

“無論如何都想看!”

“那要不要加入我們?”

“這我還無法決定。”

“聽我說,居住在此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反抗幕府的強烈意愿。”

“不是有疇昔武士那伙人嗎?”

“他們僅僅是對幕府心懷不滿,也因此被幕府所利用。他們甚至被自己的主公所拋棄,并不具備獨立行動的能力。”

“浪人不是獨行俠嗎?”

“浪人只是在尋覓下一個主公,并非獨立于世。”御木本插嘴道。

“這樣啊。”

“對了,我有一事請教,你們是否認識名為麥克阿瑟的男人?”真柏問御木本。

“啊,是說霍拉肖·麥克阿瑟吧,獨立艦隊的提督。”

“那么名為佩里的男人呢?”

“這家伙就叫佩里,馬奎斯·佩里。除了他,我不認識其他佩里。”

“一個也不認識?”

“不認識。”細碎的疑問如泡泡般浮上御木本的心頭。馬奎斯什么時候說過他的全名?

“原來如此……我沒有什么想問的了。”真柏的語氣就像是結束辯方發問的律師,“沒什么,就是有一點兒好奇。”

找補似的辯解了一句后,真柏陷入沉默。從木徒的臉上看不出他的情緒。

“馬奎斯、御木本,如果你們肯幫助我們,哪怕是在這個世界,也能找尋到生存的意義。還有時間,好好考慮一下。”“深”說。

“你們打算如何處置在下?”高田抗議地喊道。

“既然你也知曉了秘密,斷不能放你離開。”推子回答,“就算讓你回幕府去,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有可能性命難保。不過……”

“什么?”

“你就不曾對當今這位旗野的做法起過疑心嗎?”

“……”

“此外,旗野本身也很可疑。”“深”說。

“你什么意思?”

“旗野或許是被核體移植的店人之一。當然,這不是全體店人的意見。恐怕是活體派將店人寄附在了旗野正臣的身上。不過,基于現狀尚無確切的證據。”

“你說旗野大人不是人類……而是店人?”高田頹然垂首,一言不發了。

馬奎斯考慮了一會,提出要留在野菊隊。

“沒問題吧,阿御?”

“反正你是老板。”御木本回答,“不過,選擇留在這里,就意味著與幕府為敵,你考慮清楚了嗎?”

“是的。”

這時,一名男子走了進來。

“有緣何處不相逢啊,高田先生。”

“……霍拉肖閣下?您背叛幕府了嗎?”高田大叫起來。

闖入城船

“此言差矣。我從以前就和野菊隊保持著聯系。”

“在獨立艦隊,霍拉肖不讓你登船,原來是在演戲啊。”馬奎斯詫異地說。推子笑而不語。

“這也是迫不得已。我方的要求沒被接受,僑民們面臨危機。”

“危機?”

“就是圍住艦隊村的高墻。”

“在下不是解釋過了嗎,那是為了保護外僑而建。”

“高田先生,你應該也知道那不是事實。為何需要筑起那樣堅固的高墻?你在幕府里應該也聽過有關外國出身者的傳聞。那道墻實際上是為了禁錮所有的外國人。”

高田悶哼一聲,緘默不語。

“不過……一旦與野菊隊合作,獨立艦隊就算是與幕府為敵了。”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霍拉肖長嘆。

“高田閣下若肯加入我們也無妨,意下如何?”推子笑嘻嘻地問高田。

高田慢吞吞地點了點頭。

異人館旁設有簡樸的客舍,馬奎斯他們便住了下來。

就這樣過了兩日。

馬奎斯漸漸迷上了勇猛果敢的推子。御木本也同樣被推子的領袖魅力所吸引。或許,圣女貞德也正是如她這般的存在。

御木本決定向她坦言一事。

“推子姑娘,這里和我們所知的過去完全不同。所以,雖然可能沒多大意義,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一段歷史。”

“是什么?”

“我們稱這個時代為‘幕末。”

“‘幕末……”推子重復著這個詞,“幕府的末路。好詞。”

“是啊。準確來說,現在應該是幕末的約五十年后。對于你們而言,幕末能否到來,就要取決于你們自己了。”

御木本向她說明了薩長同盟1的事跡——出身強藩的豪杰同心協力,倒幕成功,

“御木本先生……薩摩和長州兩藩已不復存在了。”推子傷感地說。

“你說什么?”

“兩藩均被幕府討伐,如今已淪為幕領,成了幕府的直轄地。”

旗野竟未雨綢繆至如斯地步?

“高田說過,野菊隊的首領是毛利2家最后的幸存者,是真的嗎……”

“……那我也告訴您一個秘密好了。誠然,我便是那毛利家最后幸存的公主——的侍女。”

御木本險些驚叫出聲。見狀,本來笑意盈盈的推子嚴肅起來。

“若說還存在能令‘幕末成真之物,唯野菊隊莫屬。”推子望向御木本的眼中充滿決心。

“……”

為動搖幕府、召集野菊隊的支援力量,推子整日奔走于各地,不過偶作喘息時,曾和馬奎斯一同騎馬外出。御木本身為保鏢本該隨行,馬奎斯卻笑著以“沒必要”為由拒絕。在御木本看來,馬奎斯之所以選擇與野菊隊共同行動,多半是為了推子。

按說,霍拉肖若無登陸許可不能上岸,但連日來他似乎都逗留在異人館中。每每與高田撞見雖然氣氛尷尬,但早就對幕府方針心存疑慮的高田貌似也已暗下決心。

野菊隊與志同道合的組織通力合作,開展反抗幕府的活動。

總人數雖是秘密,但光是出入異人館的人員數量也在百人前后。

“你還拍不拍切腹了?”御木本打趣地說,“這幾日內他們似乎要干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當晚推子就召集主要關系者和各組組長,召開作戰會議。

“我們要攻擊店人的城船。”推子宣布。

“未免操之過急。”馬奎斯表示擔憂。

“雖說是攻擊,但并不以破壞城船為目的。我們想得到確切的情報,弄清店人活體派到底在做什么。”

“‘深,你不也是店人嗎?”馬奎斯問。

“包含我在內的木徒都對城船內部情況一無所知。木徒的軀體和強織紙是在各地制作完成后再運上城船的。據我們推測,軀體的強化處理、核體的安裝都在城船內進行。完成后的木徒會被置入臨時骨牌,移動至幕府的設施,在那里被換上正式的骨牌,與特定的世家締結契約,獲得最初的意識——這就是所謂的誕生。”

“原來如此。那么,作戰的步驟呢?”

“讓獨立艦隊的炮艦在城船周圍進行威嚇射擊,以作佯攻。別動隊趁機潛入城船。問題在于,尚無接近城船之法。”“深”說明道。

“畢竟沒有潛水艇。”御木本嘟囔著,也不知道是沖誰說。

“潛水艇是沒有,但要說辦法嘛,還是有的。”馬奎斯得意地笑了。

御木本察覺出了馬奎斯的意圖。

“喂,你該不會……”他朝馬奎斯耳語,“打算動用‘薩斯奎漢納號吧?那艘船可是我們最后的王牌。”

的確,迷彩裝甲護板應該能派上用場。可是,所有的必要裝備都在那艘船上,都是一旦丟失就不可能在這個世界獲取到的東西。當然,可以事先將它們轉移至別處。但即使如此,御木本也不甘愿將船置于危險的境地,那可是他們與原來世界的唯一紐帶。

“此時不用更待何時?我們現在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上船容易下船難。”

“……”

既然馬奎斯心意已決,那也沒辦法了。

“馬奎斯閣下?”推子出聲催促。

“用我的船便能安全地接近城船。”

“有這樣的船?那真是幫了大忙。馬奎斯閣下和御木本閣下無需參與戰斗,用照相匣子記錄我們的行動就可以了。”推子說。

之后,他們討論并決定了具體的作戰步驟。

行動時間定在翌日日落后。這幾日海上起霧,還是早點采取行動為好。

次日一早,馬奎斯與具體實施行動的小隊乘坐小船,避開幕府耳目,暗中駛向獨立艦隊。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高田,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這幾日里已對推子心悅誠服,他與眾人約定回幕府暗中協助野菊隊。

雙方統一口徑,就說高田雖被野菊隊所擒,但憑一己之力逃了出來。

馬奎斯用智能手機叫來“薩斯奎漢納號”。

看來自動回避模式一直盡職盡責,十幾分鐘后,“薩斯奎漢納號”便毫發無傷地現了身。據馬奎斯稱,船體若接觸過任何物體,他都會得到通知,既然沒有,則表示安然無事。御木本與船重逢后不僅感到安心,更生出懷念之情,這或許是幾日來看了太多超出認識之物的緣故。看來,我終究是個現代人,他想。

霍拉肖等一眾獨立艦隊的士兵,以及推子等野菊隊眾人,目睹“薩斯奎漢納號”依照馬奎斯的操作活動,驚嘆連連。

馬奎斯將無線電對講機交給霍拉肖,說明使用方法。這樣就能在作戰過程中保持聯系、互相配合。

運氣不錯,今夜海上依然霧氣彌漫。

依照計劃,獨立艦隊中的中型鐵甲戰列艦“塞米拉米斯1號”和“薩斯奎漢納號”兵分兩路,接近泊在品川海面的城船。

城船通過長長的碼頭與陸地相連。碼頭用店人的技術建成,長約三百米。

雖然霧氣有利于接近城船,但御木本還是感到一絲不安,“塞米拉米斯號”能發現城船嗎?

但當“薩斯奎漢納號”繞行接近品川海面時,他的不安煙消云散。城船那即便在霧中也格外顯眼的巨大白色船體浮于海上,全長看上去約有五百米。

與“城船”這個名稱相反,它只有龐大的體積和存在感與城池相似,其外觀由平緩的有機曲線構成。表面可見類窗之處,卻無一絲光亮透出。

兩排八個煙囪般的結構物噴吐著白煙,令人聯想到寒武紀的異形生物。

既然拋錨停泊在此,這煙囪想必非行船所需。御木本推測城船可能與工廠相似。

推子、“深”、馬奎斯和御木本乘“薩斯奎漢納號”靠上離城船尚有些許距離的碼頭支柱,露出海面的柱高接近八米。

“薩斯奎漢納號”的迷彩裝甲護板確實發揮出功用,披上了周邊環境的影像。借助這場霧,十五米開外僅靠肉眼難以發現。雖然不知道店人使不使用類似于雷達的技術,但“薩斯奎漢納號”的隱形性能應該也有所貢獻。

碼頭支柱無處落手,“深”拋出準備好的系繩鉤爪。

“深”的身姿仿佛融入黑暗之中,體色已變成近黑之紫。

四人攀繩而上,藏身于碼頭欄桿的陰影中。馬奎斯操作“薩斯奎漢納號”暫離碼頭,啟用了自動警戒模式。

碼頭寬約十米,即便是城木徒亦能通行。

城船周圍沒有人影。四人按兵不動。

根據“深”的情報,木徒的出貨一日兩次定期進行。很快就到出貨時間,等到有人進出時,便是可乘之機。

果不其然,等了十五分鐘,從城船的艙口走出四臺中型木徒。

負責看守的是兩名人類,以及與人類等大的木徒。

“好,看來木徒的‘出貨開始了。”推子說,“馬奎斯,讓他們開炮!”

“明白!”馬奎斯解下掛在腰間的無線對講機拿在手里,“霍拉肖,就是現在,開炮!”

幾十秒后,如雷的炮聲響起。“塞米拉米斯號”的十四英寸1口徑達爾格倫炮2開始了炮擊。

“這家伙!行事也太夸張了……早知道就該事先叮囑他別對準碼頭。”

不過,以達爾格倫炮的直擊威力,恐怕沒傷到碼頭分毫。

不管怎么說,人影和木徒為了確認炮擊情況,都離開了艙口。

“上。”推子低語,四人直奔艙口。

艙口內部像是倉庫,做好了“出貨準備”的木徒林立其間,形狀大小各異,有數十臺之多。

三條通向不同方向的通道從倉庫延伸出去,但沒有任何文字標識。

“這邊走。”

“深”示意走其中一條。或許它還存有模糊的記憶。“深”似乎是基于本能的信心前進,另外三人則沉默地跟在后面。

但城船這龐然大物的內部有如寬廣的迷宮。所幸與船的大小相比,船內的人類和木徒極少。

走廊使人聯想到醫院或研究機構。走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個連續的小房間,與走廊以玻璃相隔。

“看那個……”

房中有五張手術臺模樣的床,上面有五名男女赤裸著身體,臉朝下趴著。三男兩女。

有人影出現在房中。

四人躲了起來。

“那是什么東西……我頭一次見。”“深”嘟囔著。

御木本知道答案。

那人影是用金屬和塑料制造而成的木徒。半球形的頭部與仿照人類制作的木徒有著明顯的不同。

“……在我們的世界,那東西被叫做‘機器人。”御木本回答。

“機器人”似乎正用四根纖細的金屬臂在男子的脖根處植入著什么。

“那是活體派的家伙們?”

“不知道,可能是和我們木徒性質截然不同的存在。”“深”怏怏地說,“不過至少確認到了在人體中直接植入核體的事實。”

“沒錯。馬奎斯,你在錄嗎?”推子向馬奎斯確認。

“嗯……”

“作為通商的回報,活體派店人真正向幕府索求的,是人類的血肉之軀。”

“恐怕是這樣。”“深”回答,“以下是我的推測,店人曾經也應該擁有過血肉之軀,但最終還是舍棄了作為生物的肉體,以人造的軀體去享受半永久的生命。然而,他們忘不了一度拋棄的肉身的感覺。可能店人所在的世界里,擁有肉身的生命已經滅絕,故而他們才移居至人煙浩穰的這個時代來。”

“該回去了,”推子提醒,“要是撞見其他家伙就麻煩了。”

“那里的人類怎么辦?”馬奎斯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女。

“眼下我們什么都做不了……”推子咬著嘴唇,“只能再等待機會。”

四人沿著來時的路回到艙口。

“看來是不會輕易放我們回去了。”馬奎斯喃喃自語。

通往碼頭方向的霧中,巨大的城木徒如銅墻鐵壁般擋住了去路。

城木徒

那巨人全高約有三十米。

“‘薩斯奎漢納號呢?”

“快看那邊!”

碼頭下,“塞米拉米斯號”被四艘船團團圍住。

“是幕府的船……還裝備了武器。”

單憑沒有武裝的“薩斯奎漢納號”能否突圍成了未知數。

“啊!”馬奎斯拿出智能手機確認屏幕,“‘薩斯奎漢納號正受到攻擊……被擊中了。可惡,它現在動不了。”

在船只如此密集的情況下,‘薩斯奎漢納號無所遁形。

這樣一艘對盤查喊話毫無回應的船,必然會遭到攻擊。

“既然如此就只有正面突破了。”推子沉著地說,“交給我和‘深吧。”

“喂,要和那玩意兒戰斗嗎……”

“我們能應付。”說著,“深”的上半身打開,推子飛身躍入,兩者渾然一體。

兩臺木徒無言地對峙著——但雙方的大小實在是天壤之別。

先發制人的是城木徒。它的右手劈空而來,勢要將對手拍個粉碎。

它的速度之快,難以想象竟出自如此巨大的身軀。但要論迅敏,還是“深”更勝一籌。

“深”向左閃躲。碼頭的欄桿吱嘎作響,仿佛摔跤場或拳擊場上的圍繩。

御木本回過頭,城船中并沒有援軍出戰,艙口已完全關閉,果然唯有前進一途。

第二、第三波攻擊接連襲來。見揮臂趕不上“深”躲閃的速度,城木徒改而出拳。

“深”避開了第二波攻勢,卻被第三波攻勢中的左拳擊中左足,彈飛到后方。它在空中變換姿勢,穩穩落地。

“深”反手探向身后,抓住安裝在背上的某物。御木本只見微弱的火花飛濺。

城木徒左足大步踏出,用右足飛踢而來。

“深”大幅跳起,幾乎躍過城木徒,同時以迅雷之勢,在空中連擲手中物三次。原來是手里劍。

城木徒雖回過身來,但隨著轟鳴之聲,左膝跪地。想必是自關節處露出的未被甲木覆蓋的部分被打中了。

“深”迅捷地以此膝落足,再度躍起。跳躍的頂點與城木徒的腦袋同高。

瞄準城木徒的脖根,“深”揮出左拳。

一擊即中。待“深”落地,城木徒已完全沉寂。

馬奎斯錄下了戰斗的全過程。

“了不起,真的打倒它了!”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走。”居于“深”體內的推子招呼馬奎斯和御木本。

三人跑過碼頭。

然而前方的陸地上,燈火紛至沓來。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御木本呢喃。

果不其然,是官用燈籠的火光。

“南町奉行1所官差在此,還不束手就擒!”

八臺由與力搭乘的木徒,手持十手1擺開陣勢。電磁十手上火花微濺。

其后還有持十手的岡引2和拔刀的武士共二十余名,鬧哄哄地擠在碼頭上。

推子橫眉怒目,瞪著幕府的武士們。

“馬奎斯、御木本,快逃!無論如何要將證據帶給野菊隊!”

隨著這聲大叫,推子他們飛身撲向幕府的木徒。

“還敢頑抗!”

御木本看向城船方向,也有十臺左右大大小小的木徒正向他們逼近。

已無路可逃,唯有一處可去。

“阿御,跳!”

“噢!”

兩人自碼頭縱身躍入漆黑的海面。

切 腹

海水冰冷。兩人拼命劃水,卻是無用的掙扎。

馬奎斯和御木本被拖上幕府的船,用繩子捆了個結結實實。

渾身濕透的兩人被馬馱著,押往江戶城內。

江戶城——皇居的石墻并不陌生,但巍然聳立、勢焰可畏的天守閣自是初次得見。一座大宅坐落此間,千門萬戶,規模甚至堪比一座城鎮。

他們穿過護衛把守的重重門戶。

推子是否已平安逃脫?可對手人多勢眾……不祥的想象在御木本腦中閃過。

武士小聲向捕吏下令,隨后一干人等被帶進一間小巧的庭院。

一男子正服盛裝,端坐于拉門悉數敞開的廳堂里。

“馬奎斯,你我于此處重逢,真乃奇遇。”旗野以流利的英語說道,“御木本,與此輩勾連,算你時運不濟。”

官吏向旗野呈上馬奎斯的相機。

“這便是照相匣子?竟為這種東西賭上性命……馬奎斯,我記得你說過,想要旁觀切腹,并收錄進這匣子里。”

旗野將相機遞給身邊的小姓3,“將這機巧玩意兒還他。”

小姓轉交給院中待命的捕吏。捕吏像拿著什么令人發怵的東西,來到馬奎斯近前,將相機擲在地上。

“你們兩位不該干涉這個世界。基于此世法度施以嚴懲倒也可以,但未免無趣。”

只見捕吏拖拽上一人,正是被五花大綁的推子。

她披頭散發,臉和手足都有黑色的淤痕。

但她仍昂首挺胸,直面旗野,怒目而視。

“無禮之徒,竟敢抬頭!”

捕吏之一想用棍子迫使推子俯首。

“行了行了。”旗野說,“來的可是推子?難為你一向與幕府為敵。”

“……”

“念在氣概可嘉,許你在此切腹。”

“你說什么……”馬奎斯發出呻吟,御木本緊咬嘴唇。

“聽好,馬奎斯。女子切腹世間罕見,但過去亦有先例。這懲處足以為傲。”

“喂……推子……”馬奎斯沖推子喊道。

“好得很。我接受。”

“不得無禮!”

捕吏又打算用棍子令推子屈服,卻怯于推子鋒銳的眼眸。

“還不住手!”旗野怒道,捕吏縮回棍子。

“按說還有各項準備要做,但只要你尚在人世,野菊隊之流便能死灰復燃。畢竟——”旗野樂滋滋地說,“聽聞你是毛利家最后幸存的公主。欲除幕府心頭大患,此機不可失,失則不再來。所以你要即時當場切腹,儀式可以從簡。切腹儀法想必你是知道的。”

“是的。”推子平靜地回答。

“推子……”馬奎斯呆若木雞,口中喃喃。

“馬奎斯,你要將她切腹的經過原原本本地錄入照相匣子。至于御木本,聽聞你精通忍術,準你充當介錯。”

馬奎斯茫然地望著御木本。

“所謂‘介錯,要在對方劃開腹部后斬下其首級……”御木本低聲向他耳語。

御木本重新環顧四周。大街上明明看不到帶刀的武士,此處卻都是佩著刀的精壯武士,光是庭院中便有二十二人,廳中還有六人。而且不知還有多少武士候在院外,想要殺出重圍絕無可能。

“我的職責是護你周全……如今也別無他法了。”御木本說得極其艱難。

一名隊長模樣的捕吏拔刀割斷馬奎斯和御木本的綁繩。

御木本傲然向捕吏示意,接過對方遞來的刀。

“膽敢有非分之舉,即刻斬殺。”

御木本已有數年未曾手持真正的武士刀,已忘了竟是如此沉重之物。

這一切就如同噩夢一場。作為劍術的一環,他的確使過武士刀。但斬首另當別論。

馬奎斯顯然不知所措,并未開始攝影。

“深”在做什么?這種關頭,它不應該現身相救嗎?

可是,奇跡般的逆轉沒有發生。

“馬奎斯,還不拿起照相匣子!”旗野斷喝。

馬奎斯顫抖著拿起相機,擺好姿勢。

“上我這兒來,也好看個明白。”

馬奎斯像是被操縱了般依言而行。

盛放著短刀的三方1被端到推子面前。

“有無遺言?”

“與爾輩無話可說。”

捕吏聽聞此言,又欲施以懲戒,剛探出身去,被另一人抓住肩頭制止。

御木本繞到推子身后。

倏忽間,他憶起某幅畫中的情景。

身著白衣的年輕女子被蒙住雙眼,摸索著尋找即將放置自己頭顱的行刑臺。

劊子手在她的左側執斧而立。

數秒之后,那雪白的脖頸中便會噴出鮮紅的血。

《簡·格雷的處刑》2。

想必簡·格雷也曾以她自己的勇氣去直面命運。

然而眼前的這名女性,還擁有著別樣的強大,毅然赴死。

推子將黑發攏在左側,露出白皙的后頸。她的脖子纖細得仿佛只手可握。御木本看見,她的手,她的脖頸,都在微微顫抖。或許也只有御木本看見了。

現在是否應該大聲地喊出來呢。此人不是毛利的公主,僅是一介侍女而已。

推子向左后方回首,注視著御木本的眼睛。

她那雙眼,和昨日所見的眼睛一樣,充滿了決心。

推子無聲地搖了搖頭,用只有御木本聽得到的聲音低語:“之后的事就拜托了。”

她敞開衣服的前襟,裸露出雪白緊致的肚腹。

推子從三方上拿起短刀,迅速刺入腹部,毫不遲疑地向側方筆直劃開。

“請做你應做之事。”推子咬緊牙關,再度向御木本低喃。

應做之事?御木本不知所措。是讓我現在斬下首級,還是……

然而,躊躇只會延長推子的痛楚。只有這一點比什么都明白無誤。

若心存疑慮,不能一刀了事,也只會加劇她的痛苦。

御木本深吸一口氣,腦中空白一片,于瞬息之間,向那白皙的脖頸揮刀斬去。

殘心1之后,他移開視線,在這時與馬奎斯四目相對。

馬奎斯不知不覺間已專注于用相機拍攝。御木本還是初次見到用如此一絲不茍的眼神拍攝視頻的馬奎斯。

之后,御木本和馬奎斯被捕吏押走,囚禁在城內的一間房間里。

拍下視頻的相機被沒收了。

兩人無言地坐著。

就這么一動不動、泥雕木塑般坐了幾十分鐘。

在這幾日間,和這個世界難以割舍的羈絆正在形成,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東西正在萌生,卻一夕盡失。而將其奪走的,正是我的這雙手。

眩暈般的沖擊在御木本腦中回響,令他無法冷靜思考。

有什么自心中流失,無休無止,失落感仿佛化作了空洞。

“往后作何打算?”終于,御木本喃喃問道。

“如果回不去原來的世界,就只能在這里活下去。”馬奎斯低聲回答。

“那就這樣了?”

“什么意思?”

“相機。我們現在可以做的,難道不是奪回相機嗎?”

“事到如今,我們能做什么?”

御木本聽到門外傳來低低的呻吟聲。

“我來遲了。”

門開了,現出黑色的人影。是“深”。

骨 牌

門外的守衛悉數倒在地上。

“‘深!你怎么現在才……”馬奎斯大叫。

“木徒被視作危險的存在,所以我被羈押在別處,是高田先生偷放我出來的。”

“太遲了!推子已經……”

“嗯,我聽說了……”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御木本覺得需要被安慰的是“深”,但面對那張無喜無悲的臉,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給推子當介錯的是我……”御木本硬擠出話來。

“深”無言地邁出腳步,但并非邁向大門,而是向著聳立在遠處的天守閣。

“喂!不是要逃嗎?”馬奎斯問。

“是啊。但在那之前我還有應做之事。只有現在能做的事!”

“做什么?”

“去和旗野做個了斷!”

“什么?”

“我要和旗野調換。”

“這豈不是與你的想法相背?”御木本問。

“我并不甘愿,但這次必須如此。”

“就不能干脆殺掉旗野?”

“行不通,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換成其他個靈就行,當然,我指是活體派的那些家伙。”

因為沒有鐘表,無法得知時間,估摸著是在下午六點左右。雖點起了不少松明,但與現代相比,光亮還是太少了。不過這對御木本他們有利。

走在前面的“深”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動靜,攔下跟在后面的兩人。

一名年輕的武士提著燈籠走來,應該是在巡邏。

盡管“深”體型巨大,靠近武士時卻悄無聲息,輕而易舉地制服了他。

“旗野的房間在哪兒?”

御木本覺得那武士似曾相識。

“你這家伙,當時也在切腹現場。”

年輕武士是捕吏之一。他勉強點頭承認。

“相機……照相匣子在哪兒?”

“旗野大人好像還在御用部屋1里研究。”

“帶路!”

御木本用猿轡2封住年輕武士的嘴巴,又將他的胳膊反捆。

年輕武士慢吞吞地邁開步子。

“深”用力勒緊繩子,武士發出混雜著惱怒的呻吟聲,加快了步伐。

御用部屋的拉門里透著光亮。幸運的是,周圍并無護衛。

御木本綁住年輕武士的雙腿,將他放倒在地。

和馬奎斯小聲商量好時機后,他一把拉開拉門。

“什么人!你們……”

屋里只有旗野一人。

“深”悄然逼近,擒住旗野的胳膊。旗野似乎也心知肚明,“深”即使不用利刃,也足以對他構成威脅。

“老實點兒。”

“……有何貴干?”

“只是來討回我的東西!”馬奎斯回答,“照相匣子在哪兒?”

旗野的視線轉向書桌,上面放著相機。

馬奎斯拿起相機。

“只為了這個?”

“還有幾個問題想問。”馬奎斯平靜地問道,“旗野先生,你如此熱衷于命人赴死,是因為自己不會死嗎?是因為你是店人嗎?”

旗野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轉頭看著馬奎斯。

“對店人而言,一切難道都只是游戲?”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么。我只是做了理所當然之事。”

“即便對你來說理所當然,在我看來卻不可饒恕。終有一天我會回來向你討還此債。”

“你們這些未來人果然和店人不同,愚蠢至極。我倒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們。”旗野的言語里,有著不認為自己處在不利地位的從容,“知道嗎,你們回不去原來的世界了。”

“什么……”御木本悶哼一聲。

“怎么回事?”馬奎斯鐵青著臉追問。

“你們可是通過一種異常空間來此的?”

“是,我們稱其為‘時間閘門,實際是海上的漩渦。”

“這個世界和你們的世界在時間性上并無關聯。”

“這我們知道。因為盡管歷史發生了劇變,我們自身卻沒有任何變化。”

“正是。嚴格來說,對你們而言,這里并非過去,而是異世界。‘閉合的時間曲線不可能存在,也就是說,干涉過去的時間移動在原理上根本做不到。不過,移動至平行世界卻是可能的。”

“我們明白自己已經被另外的分支世界截斷了與原來世界的關系。但你說我們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你們所謂的‘時間閘門,應該是店人來此時空連續體1時留下的‘中轉站,并非持久之物。此種時空移動在本質上是單向的。”

“可是,我們在原來的世界里也能事先掌握到這個世界的情報。雖說有五十年的誤差……”

“若只是送回情報,或許尚有辦法,但原樣送回人類或物體的手段并不存在。”

“……”

“真不幸吶。”旗野不帶一絲同情地嘲諷著。

雖然他們并未忽視過這種可能性,但被如此斷言后,還是覺得心灰意冷。

不過,也不能一直耗在這里。

“若能令你們滿意,殺了我便是。”旗野仍不失從容。

馬奎斯看向御木本,點點頭。

御木本一言未發,一擊正中旗野的心窩。

旗野栽倒在地。

“查看他的脖子。”“深”說。

御木本扶住旗野的肩膀進行確認,發現他的脖子后側有一條與延髓2平行的黑線。

“‘管鑰拿去。”

“深”將一枚晾衣夾大小的器械遞給御木本。

御木本比著黑線,將器械的頂端沿線嵌入。

“可以了嗎?”

“再進去些。”

御木本將器械插得更深些,感覺觸到了什么。他夾住匙柄,緩緩抽出。

和之前見過的一樣,器械前段有塊指甲尖兒大小的木板。不可思議的是,上面竟滴血未沾。

旗野的身子癱軟下來。御木本將他放倒在榻榻米上。

“就照我教你的做。”

“深”跪了下來。

按“深”說明過的步驟,御木本這次將管鑰插進相當于“深”脖頸的地方,同樣取出里面的小木片,放入旗野的脖子。“成功沒?”

“不是說需要點時間的嗎。”馬奎斯回答。

果然,幾分鐘后,原本如同死了般僵硬的旗野突然抽搐了一下手指。

“好像成功了。”從旗野口中傳來聲音,只見他坐起身,動作像剛睡醒般緩慢而笨拙。

“你是……‘深?”

“是。”

“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這么做?”

“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能夠成功。”他的發音有些奇怪,看來還沒有完全適應人類的身體,“要說旗野會露出破綻,那就只可能在江戶城里。他在外面的時候,即使看似毫無防范,其實也是戒備森嚴。在品川驛站時我們就充分意識到了這點。要出手的話,現在是最佳時機。平日的江戶城,就連我也無法潛入。若不是以失去推子為代價……”

“從今往后,你就要作為‘旗野生存下去了?”

“是的……”

御木本發覺旗野的臉色煞白,看起來十分痛苦。

突然,旗野——“深”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行,快幫我回復原樣!”

御木本急忙取出管鑰。

馬奎斯死命摁住失控的旗野身體,御木本從其脖頸處再次取出骨牌,重新放入已是一具空殼的“深”的軀體。

片刻后,那木頭疙瘩猛地一顫,站了起來。

“看來失敗了。從木徒向人類轉移時,光是調換骨牌似乎是行不通的。”

“是排斥反應嗎……”馬奎斯嘟囔著。

“拿這家伙怎么辦?”御木本指著旗野問。

“也將骨牌放回去。”

“為什么?”馬奎斯問,“這家伙殺了推子,丟下他不管便是。”

“我剛才也說了,這家伙的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至少我們知道旗野的底細,與其換上一個我們毫不了解的對手,倒不如讓這家伙繼續占著位。”

“原來如此。”

“你們有何打算?”

“我有個想法。”馬奎斯盯著手中的相機回答。

幾日后。

江戶數百個高札前的放映小屋里,一名女子切腹的影像混在幕府的宣傳影像中廣為傳播。顯而易見,對那女子肆言詈辱的正是幕府最高實權者旗野。在人體內植入核體的影像也被公之于眾。那女子是義賊野菊隊的首領,同時也是毛利一族的公主;幕府與城船勾結,為其提供人體等事都被昭告天下。

凡目睹影像者,對幕府的殘暴不仁無不怨聲載道,且日益高漲。

影像并未止于江戶,很快在日本各地傳播開來。

艦隊村的人們期冀著橫濱墻終有一日能轟然倒塌。

無法證明獨立艦隊“塞米拉米斯號”的行動與野菊隊有關。

被囚禁的霍拉肖重獲自由,回到了橫濱的艦隊村。陽光照耀下,巨大的高墻依然佇立。

那是由木徒用甲木建起的銅墻鐵壁,金剛不壞。

但不可思議的是,人們不再像以往那樣,覺得那道墻充滿了壓迫感。

那絕不是無法摧毀的東西。既然是木徒所建,就能夠被木徒推倒。只要心懷此愿的人凝聚在那周圍。

“那面墻不久便會倒下,一定會。”

仰望著橫濱墻,霍拉肖喃喃自語。

責任編輯:賈雨桐

1?1615年,江戶幕府為限制各地大名的軍事力量,實施“一國一城令”,強制要求一國(一地)只能有一座居城,此外的城必須盡數拆毀。

1?得名于美國東部的主要河流薩斯奎漢納河。叩開日本國門的“黑船事件”中,美國遠東艦隊就有一艘名為“薩斯奎漢納號”的戰艦。

2?作者借這個名字分別致敬了兩名歷史人物。若阿金·馬奎斯·利斯博阿(Joaquim?Marques?Lisboa,1807—1897),巴西海軍第一位上將,海軍生涯長達70余年,被譽為海上英雄。馬休·佩里(Matthew?Perry,1794—1858),”黑船事件”中率遠東艦隊用炮艦威逼日本打開國門的美國海軍準將。

3?India?Pale?Ale,一種高酒精度高苦度的精釀啤酒,產生于英國統治印度時期,初衷是為了讓啤酒在遠渡重洋的運輸中得以保存。

4?Tyrrhenian?Sea,地中海的一部分海域,位于意大利西海岸與科西嘉島、薩丁島、西西里島之間。

1?專門提供武裝力量的私人公司,也叫民間軍事公司,部分服務內容與傭兵相似。

1?1603年—1868年。

2?泛指在聯合國決議下,組建并對目標進行軍事行動的部隊。

1?日本江戶時期,大名正式外出時的儀仗長隊。

1?即一分金,江戶時期使用的一種小金幣,四枚相當于一枚小判。

2?以攝影者為中心進行360度全方位拍攝的全景相機,世界第一款全天球相機為日本理光集團在2013年推出的“RICOH?THETA”。

3?Survival?Knife,特種部隊在野外使用的刀具,用于開路、劈柴點火、制作工具等。

4?誕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一種新型高科技合成纖維,具有高拉伸強度和韌性,廣泛應用于防彈產品領域。

1?Wireless?LAN(Local?Area?Network),無線局域網。

2?Worldwide?Interoperability?for?Microwave?Access,全球微波接入互操作性,是一項新興的寬帶無線接入技術。

3?文久二年(1862年),薩摩藩掌權者島津久光(1817—1887)自江戶回鄉,途經橫濱生麥村時,打死打傷了4名橫穿其行列的英國人。

4?浮世繪大師歌川廣重的名作,描繪日本舊時由江戶至京都所經過的53個驛站的景色,含起點的江戶和終點的京都,共55景。

1?三葉葵為江戶幕府統治者德川家家徽。

2?江戶幕府時期,為牽制各地勢力,規定各地大名要輪流前往江戶居住一定時間。

3?指德川御三家中的兩家,尾州(尾張)德川家和紀州(紀伊)德川家,另一為水戶德川家。

1?Queen's?English,英國女王(國王)治下規范的正統英語發音。

2?流行于日本明治初期頒布“散發脫刀令”后的男子發型,在當時被視為文明開化的象征。

3?奉行為武家官職名,是根據所屬機關,擔當各種政務的具體執行者。江戶時代的奉行多達數十種,涉及各項機關事務。文中的外國奉行1858年設立,負責對外交涉,1868年廢止。

4?武家官職名,負責代寫文書、公文記錄等。

5?穿在長和服外的短衣。

6?古時日本男子所穿的褲裙。

7?The?Gregorian?Calendar,即公歷,因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在1582年頒行而得名。

8?現實中,1910年日本的年號是明治四十三年。

1?1867年自幕府將軍德川慶喜“大政奉還”開始、由日本明治天皇(1852年-1912年)推行的日本資產階級改革運動。

2?在江戶時代,品川是東海道五十三次中離江戶最近的驛站。現為東京都十三區之一。

3?此處為日里,1日里等于3.927千米。

4?指1872年建成的京濱鐵路,被稱為“日本鐵路之祖”。

5?江戶時代普及的一種筐形乘坐用具,竹或木制,和轎子一樣由人在前后擔著,但比轎子小而簡陋。

6?鐮倉幕府時期統轄幕政的最高官職,歷史上的江戶時代無此職位。

1?江戶時代德川幕府的官職名,必要時輔佐將軍管理政務,是臨時性的最高職位,高于常設職位老中。

2?江戶時代幕府常設的最高職位,直屬將軍、總理政務。一般會在2萬5千石以上的譜代大名(指關原之戰前就是德川家臣的大名)中選擇四五名擔任。

3?吉田松陰(1830—1859),長州藩人士,江戶時代末期思想家,尊王論者。所開松下墅培養了高杉晉作、伊藤博文等一大批維新志士,后被幕府處死。

4?高杉晉作(1839—1867),長州藩人士,江戶時代末期尊皇攘夷派的重要人物,倒幕運動的積極分子,死于肺炎。

5?西鄉隆盛(1828—1877),薩摩藩人士,俗稱吉之助,日本著名政治家,倒幕運動的指揮者,維新三杰之一,死于武裝叛亂兵敗。

6?高野長英(1804—1850),陸奧國人士,江戶時代末期的蘭學(通過荷蘭語研究西洋學問文化)學者,主張建立海軍、打開國門,著有日本第一本生理學著作《醫原樞要》,后遭幕府圍捕而自盡。

7?桂小五郎(1833—1877),長州藩人士,本名木戶孝允,幕末以桂小五郎之名活動。勤王志士,維新三杰之一。

8?勝海舟(1823—1899),江戶人士,本名勝義邦,維新后改名勝安芳,海舟為號。江戶時代末期幕府開明人士,日本近代海軍第一人。

9?巖倉具視(1825—1883),公卿、政治家,“公武合體”的提出者,1871年主導了著名的巖倉使節團,與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伊藤博文等重要官員訪問歐美,以求改革之道。

10?大久保利通(1830—1878),薩摩藩人士,政治家,倒幕派中心人物,維新三杰之一,遇刺身亡。

1?十九世紀下半葉早期的一種蒸汽式軍艦,外覆有堅硬的鐵或鋼制裝甲。

2?作者借這個名字分別致敬了兩名歷史人物。霍拉肖·納爾遜(Horatio?Nelson,1758—1805),被譽為英國最偉大的海軍將領,多次率皇家海軍取得重大戰役的勝利。道格拉斯·麥克阿瑟(Douglas?MacArthur,1880—1964),美國陸軍上將,以盟軍最高統帥的身份主持了對日本的受降儀式并代表同盟國簽字,戰后出任駐日盟軍最高司令長官。

1?小栗上野介(1827—1868),名忠順,江戶末期的幕臣,負責對外國事務,企圖借法國之力強化將軍權力,鳥羽、伏見之戰中兵敗后被新政府軍斬首。

2?江戶時代用于公布法令、通緝罪犯的布告牌,明治六年(1873年)廢止。

1?一張榻榻米約1.62平方米。

2?指尚不能獨當一面的藝伎或娼妓。玉即玉代之意,指付給藝伎或娼妓的錢。

3?日本歌舞中負責演奏樂器的人。

4?即鴨跖草,開寶藍色的花。

1?江戶末期在佩里船隊帶來的沖擊下,幕府為抵御外敵在各海濱建立的炮臺。此處指品川臺場。

2?日本能劇的女面之一,頭生兩角,面如鬼女,表現憤怒、嫉妒、苦惱等情感。

3?日本古典藝能之一,配合三味線伴奏的凈琉璃,操縱人偶進行表演。文樂為人形凈琉璃的別稱。

1?澳大利亞聯邦反亞洲移民的種族主義政策,1901年提出,1972年廢除。

2?江戶時代位于奉行之下的官吏,負責輔佐奉行維持治安,指揮更下級的同心。

1?Inverness,蘇格蘭最北方的高地城市。

1?用于坦克的裝甲概念,改變受力角度,通過增加裝甲等效或者跳彈概率的手段,降低被擊穿的可能。

2?繡球花根據土壤酸堿度不同會變色。

3?日本傳統色中,深色不做特別說明即指深紫色。

1?江戶時代負責幕府或諸藩直轄地行政、治安的地方官。

1?幕末1866年,薩摩藩與長州藩締結政治、軍事同盟,展開倒幕運動,成為明治維新開始的契機。

2?長州藩主姓氏,薩長同盟時的長州藩主為毛利敬親(1819—1871)。

1?Semiramis,又譯塞彌拉彌斯,亞述神話中亞述歷史上第一位傳奇女王。

1?1英寸約2.54厘米。

2?Dahlgren?gun,“美國海軍艦炮之父”約翰·阿道夫·達爾格倫(John?A.?Dahlgren,1809—1870)設計的滑膛火炮,特點是炮膛粗大、炮壁光滑,安全性高,可用于多種炮彈,開啟了“大艦巨炮時代”。

1?町奉行直屬老中,負責行政、司法、警察等事務。

1?江戶時代捕吏所用的武器,長約45厘米的鐵棍,近柄處有鉤,可防御刀劍。

2?江戶時代隸屬于町奉行,位于與力、同心之下的下級捕吏。

3?武家職名。江戶幕府時期指在將軍身邊負責各項瑣事的侍從。

1?下有高底座的方形木盤,用于供奉,因底座的前、左、右三個方向開孔而得名。

2?法國畫家H·保羅·德拉羅什(1797—1859)的名畫,描繪了英格蘭九日女王簡·格雷之死。

1?劍道術語,指擊中對方后,身心都依然保持著全神貫注的警戒狀態和攻擊氣勢,即追求打擊意識的延續。

1?江戶城內,專供大老、老中等重臣處理政務的房間。

2?為防止對方發聲而塞進其口中并在腦后打結的布條等封口物。

1時間與空間共同組成的持續存在的四維時空結構。

2?腦干的一部分,居于腦的最下部,與脊髓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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