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之橋

［日］嶺里俊介 翻譯 / 林園

2015年，嶺里俊介憑借恐怖懸疑長篇《宿星之蟲》獲得日本文學第十九屆日本推理文學大獎新人獎，其后陸續發表了多部長篇及短篇恐怖小說。他很擅長將都市傳說和民間故事的元素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營造出一種似真似幻、令讀者感到毛骨悚然的效果。地藏像在日本隨處可見，是很常見的民俗元素。本作《霧之橋》便是以它為題材創作而成的一部都市傳說恐怖佳作。

車載收音機中傳來了天氣預報的聲音。

“東京到千葉地區今天上午天氣晴朗，但從下午開始天氣將急轉直下，云層增厚，個別時段還會有小雨。”

壁沼盛人手握方向盤，獨自對廣播內容點頭稱是，他的妻子未央坐在副駕駛座上不停地玩手機。今天是新年的第二天，未央的社交欲似乎已結束休假，正在LINE1上和人聊得火熱。壁沼的兒子奏太則坐在后座上，欣賞著窗外掠過的風景。由于奏太下學年即將升入幼兒園大班，體格已經大到不便再坐在媽媽腿上乘車了，所以目前他更喜歡能夠盡情伸展身體的后座。

“媽媽快看，有狐貍！”

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奏太突然喊道。

路邊有座帶有紅色小鳥居的小神龕，里面供奉的是掛著紅色圍兜的狐貍雕像。

“真的呢，其實狐仙大人和地藏菩薩這樣一直在路邊守望著四周，是為了預防發生事故。現在是新年假期，路上沒什么車，空氣非常清新，狐仙大人想必很高興吧。”

未央討厭香煙的味道，因此這段發言很有她的風格。

“這附近全都煥然一新了啊。”

“蓋滿公寓樓了呢，聽說很多外國人也住在這里。”

壁沼看了一下時間，發現還不到十點鐘。因為交通很通暢，估計能在預想的時間之前到達目的地。

“我們從川口市的家出發，開過新荒川大橋的時候是九點半吧，雖說新年期間路上沒什么車，但這也夠快了。”

“看來不用半個小時就能開到我在市川市的老家了。要是昨天去的話，如果選對路線估計都不要二十分鐘呢。”

未央話里帶刺。昨天——也就是新年第一天——壁沼一家三口一起先去神社進行了新年參拜，隨后到壁沼的老家拜年，因此安排新年第二天才去未央父母家。未央對此雖然談不上不滿，但估計也想趁機表達一下希望偶爾能先去自己父母家拜年的想法。

“但反過來說，如果迷路的話那可就不知道要浪費多少時間了，人有時候就是會這么倒霉的。”

畢竟當初壁沼第一次開車去岳父母家的時候，由于路線不熟，迷路了快兩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讓未央的父母頗為擔心，這真是一段苦澀的回憶。

壁沼駕車沿著千葉公路行駛，跨過了市川橋，未央的老家已經近在眼前了。

未央父母的家是一棟兩層的自建樓，占地約100坪1。未央是家中的獨生女，在她搬走之后，就剩下壁沼的岳父與岳母兩人住在這里。雖然二老希望將房子重新裝修，讓壁沼一家能搬進來住在一起，但這里離壁沼工作的公司路程太遠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未央希望夫妻一家自己生活。

向長輩拜年是每年必不可少的例行公事，要是不來的話連奏太都會非常傷心，畢竟對于孩子來說，“壓歲錢”“圣誕禮物”和“暑假”，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三件大事。

一看到孫子奏太，岳父、岳母臉上就笑開了花。

“外公，外婆。”

奏太草草打過招呼之后，就高舉雙手跑進了房間，一家團聚的時刻就在彼此的問候聲之中開始了。

“恭祝外公外婆新年快樂。”

奏太在起居室里向外公外婆問候新年，在收下二老送給他的紅包之后，奏太的注意力馬上就轉移到電視上播放的新年特別節目上去了，根本不參加大人們的談話。

一家人打開年節菜餐盒，邊吃邊聊，直到墻上掛鐘整點報時，大家才發現已經十二點了。

“趁著現在天氣還不錯，我們出去逛逛吧。年節菜也吃過了，去家庭餐廳換換口味也不錯。”

“要出去玩嗎？”奏太聞言抬起頭，兩眼放光，“那我想去海邊玩！”

去年秋天的長假，奏太被大家帶去了海邊公園。他當時玩得非常開心，因此后來一直對吹著海風，在草地上盡情奔跑的經歷念念不忘。

“動動身體之后吃飯更有胃口。”

岳父拿起外出用的拐杖，腦海中大約已經浮現出與孫子在草地上玩耍的場面了。

壁沼和未央無奈地看向彼此。

壁沼駕車，帶著妻兒和岳父、岳母前往海邊，因為路程不遠，不到20分鐘就到了。

海邊的停車場已經停了不少車，除了小型的家庭車之外，還有不少廂型車和休旅車。看來并不全是元旦出門找地方玩的家庭旅客，估計是此地正在舉辦什么活動吧。

“要不要帶上折疊傘？”

未央不安地抬頭看向天上的陰云。

“沒關系，下雨了我們就回去。”

空氣中傳來了大海的味道，奏太察覺離海已經不遠，興奮得蹦蹦跳跳。五人走上仿佛將防風林劈開的休閑步道，無垠的大海盡展眼前。

步道邊設有一些長椅，前方則通往一個廣場。

廣場上正開設著一個小規模的舊貨市場，一眼望去，大約有五十個攤位。攤位彼此間隔一定距離，用防水布鋪成地攤。就算只是逛逛這些地攤都會是一次頗為有趣的散步。目前市場里大約有八十位游客，人數不算多也不算少，拿著壓歲錢的孩子們的聲音此起彼伏。

“哎呀，這不是露天市集嗎？”

岳母邁步走向廣場，未央緊隨其后。

“看來很有意思，我也去看看。”

看來逛街購物是天下女性共同的愛好。

“我也要去。”

奏太也跑向廣場，岳父則跟著走了過去。

“跑那么快很危險啊，哎呀，外公陪你一起去。”

大家走向廣場，瀏覽著地攤上的商品，各逛各的。因為彼此的興趣各不相同，不知不覺就走散了。

“在戶外一邊享受著大海的味道一邊逛街購物，確實別有一番風味啊。”壁沼喃喃自語。

這些地攤陳列的商品都是日用品，以舊衣服為主。其中也不乏名牌貨，但幾乎沒有全新的。壁沼大概試了幾件，可要么款式不喜歡，要么尺寸不太合身。雖說今天才一月二日，但這些衣服真讓人懷疑是不是那種一周后就會被百貨公司裝進新年特賣福袋中的處理品。這些東西看來大多都是年末大掃除時整理出來的，估計攤主們認為與其直接扔掉，不如拿來碰碰運氣，希望能換幾個錢。有的攤位上甚至還擺著裝飾盤之類印有新婚夫婦姓名的婚禮紀念品，看到它們如今流落到露天市場，真是令人百感交集。

壁沼一面東張西望，一面走向市集深處，有的攤位陳列著登山用品、舊書、模型車什么的，一看就是攤主個人的興趣愛好。

數臺廂型車改造成的售貨車包圍了廣場，它們正在銷售甜酒、烤魷魚、巧克力香蕉和炒面等戶外活動中常見的速食。壁沼看見一些小孩正在其中一臺售貨車前排隊購買氣球和爆米花套裝，奏太與岳父就排在這支隊伍末尾。

壁沼買了一杯甜酒，雙手握著裝有熱甜酒的紙杯取暖，繼續瀏覽各個攤位。

又往前走一段，有位坐在戶外折疊椅上的老人正在擺攤。老人臉上的皺紋很深，宛如刀劈斧鑿，看上去已年過八旬，正百無聊賴地叼著煙斗。壁沼之前只在電視里播出的時代劇中見過煙斗。

老人面前的防水布上放著一些折好的舊衣服以及幾個淺淺的箱子。

壁沼走上前去，低頭看向老人擺出的商品。

舊衣服中既有浴衣1、襦袢2，也有古色古香的帽子。而箱子中則放著鐵皮玩具、撥浪鼓、陀螺、玻璃球、彈珠等等，此外，還有一些整齊擺放著大小相仿的小石頭。

壁沼有個私密的愛好，就是收集石頭。他并不是收集什么昂貴的寶石，而是喜歡把自己發現的形狀或者顏色特殊的石頭帶回家，時不時獨自賞玩一番。因此，壁沼家中桌子的抽屜里收藏著他在海水浴、趕海、露營或者遠足時從海邊和溪流邊撿回的各種石頭。

在如今的世道下，還是選擇這種不用花錢的愛好比較理智，權且當作是點綴生活的微不足道的小樂趣。

“這些是什么石頭啊？”

“也不是什么珍貴的玩意兒，都是我到處揀來的，就是把自己看著順眼的石頭收集起來而已。”

老人一面吞云吐霧一面回答。

這些石頭確實都很有特色。

有的像勾玉，有的呈半球體，有的宛如被擰緊的毛巾，還有顆黑色石頭外形如同鍬形蟲一般。每顆看起來都頗有韻味。

而令壁沼尤其高興的是攤主與自己有著相同的愛好。

“其實我也喜歡收集石頭，每次到海邊或者山上玩，我都會把自己喜歡的石頭撿回家里。這些舊衣服也是您的嗎？”

“這些都是家人與親戚的遺物。我現在獨自生活，來日無多，所以我覺得該把它們都處理掉，能在這個廣場擺攤也算是某種緣分吧。”

老人在他身旁的戶外煙灰柱的邊緣上敲著煙斗，抖出里面的煙灰。煙灰柱邊上附有垃圾箱，壁沼將手中的甜酒一飲而盡，將紙杯扔了進去。

“在我小的時候，這附近還都是大海，后來通過填海造陸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當年的痕跡也隨之深埋地底。而我賣的，就是些如同出土的回憶一般的東西。”

“您的話真有意思，讓人興致盎然。”

壁沼看著陀螺和玻璃珠，詢問老人是否還有其他更珍奇的石頭。

“您這里還有沒有更特殊的石頭？我不是說像寶石那樣昂貴的東西，而是那種有故事的石頭，就算外表很普通也無所謂。”

“……唔”

老人盯著壁沼，仿佛在心中對他進行了一番評估。

“好吧，你稍等一下。”

老人打開一輛廂型車的后尾門鉆了進去，車子隨后輕微地晃動起來，過了好一會兒，老人才小心翼翼地拿著一個桐木盒子走下車來。

“你看看這些石頭如何？”

盒子里有三顆形狀怪異的深灰色石頭。

“我能拿起來看看嗎？”

“請吧。”

壁沼用手拿起一顆石頭仔細端詳。

這顆石頭約4厘米見方，放在掌心能感覺到邊緣并不平整，應該是什么東西的碎塊，或者是從什么東西上削下來的，就好像建筑工地隨處可見的混凝土碎片，但其材質明顯是石頭，手感與用來做墓碑的石材類似。

總之這顆石頭看起來極為普通，讓人提不起興趣。

壁沼非常失望，大大地垂下了肩膀。

“這是‘地藏石。”老人說道。

“什么是‘地藏石？”

“就是從地藏菩薩像身上削下來的石頭。路邊不是經常有地藏菩薩嗎，最近因為城市規劃和道路建設的原因，這些曾經保佑一方的地藏菩薩像都被清理掉了，從它們身上削下的石頭就叫‘地藏石。”

“喔……”

這么說來，地藏石確實可能是很少見的東西，但對壁沼而言還不夠有吸引力。

壁沼正要把石頭放回盒子，老人又繼續道：

“你知道嗎？傳說在每個分岔路口都潛伏著惡魔，很容易發生案件或者事故，因此人們才有了在路口供奉地藏菩薩，驅除惡魔的風俗。”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這石頭像護身符一樣，可以用來辟邪對嗎？”

“不對。”

老人搖搖頭。

“并不能簡單地這么說，據說‘地藏石當中也蘊含著詛咒和禍祟之力。”

壁沼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

“地藏菩薩像被清理的時候就失去了鎮壓惡魔的法力。附近的惡魔便會乘機棲身，將長久以來積攢的怨恨與痛苦通通發泄出來，這些詛咒全部灌了進地藏菩薩像內部。”

老人也從盒子中取出一顆石頭，拿到眼前旋轉觀賞。

“有人說，就算是碎成這么小塊的地藏石也蘊含著某種力量。”

“蘊含著什么力量？”

“據說是一種能改變持有者命運的力量，但會變好還是變壞就不好說了，畢竟命運這玩意兒也挺主觀的。”

老人將拿出來的石頭放回盒中。

“而且，就算命運被改變了，當事人也是渾然不覺的。”

“這說法真有意思，要是果真如此的話，您把這種石頭拿出來賣會不會不太合適？”

“我通常是不會拿給外人看的，今天是覺得你和我是同好，會對這種石頭感興趣所以才……算我看走眼了吧。”

“一顆地藏石多少錢？”

老人正要蓋上盒蓋，聞言停下了動作。

“你有興趣哦？”老人抬起頭說。

“不管什么樣奇怪的東西都會有人喜歡的嘛。”

壁沼微笑著回答道。

“那收你1500日元吧。”

真是個微妙的價格，1500日元用來買一顆普通的石頭固然是有些離譜，但如果當成用零花錢買點小玩意的話又不是不可接受。

“那我買一顆吧。”

老人再次打開了已經整理好的箱子。

“這幾顆都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不是我自夸，我還是很有眼光的。”

壁沼背后突然傳來了未央的聲音。

“你要買這種東西？”

壁沼回過頭，問道：

“你什么時候來的？”

“在你們聊到這些石頭來自地藏菩薩像的時候。”

未央帶著惡作劇般的微笑看著盒子里的石頭，此時，岳母也從未央身后走來，對著攤位上的一個箱子彎下腰去，看來是對里面的彈珠很感興趣。

壁沼從老人手中的盒子里取出一顆地藏石，而未央則從防雨布上擺放著的箱子中拿起了一個小束口布袋。

“這個一起買了吧，石頭總得有個袋子裝吧。”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請多加小心啊，先生，可別被地藏石的力量給迷住了。”

“這不必擔心，您不也健健康康地活到這么大歲數了嗎？”

老人把新的煙葉裝進煙斗，點燃后深深吸了一口，再仰頭將煙吐向陰沉的天空。壁沼發現在他伸直的脖子上，有一道一直延伸到下巴的巨大疤痕。

云層越來越厚，天氣開始轉陰，看來馬上就要下雨了。

與岳父和奏太匯合之后，一家人向停車場走去，路上奏太本來還想要買陀螺等老玩具，但一聽說“到了家庭餐廳想吃什么隨你點，漢堡、意面隨你挑”之后，他立刻向停車場沖去，真是個現實的孩子。

手機顯示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兩點，恐怕奏太肚子也餓了。

天空飄起小雨，眾人加快腳步向停車場趕去。

上車后，坐在副駕駛座的未央把裝有地藏石的束口布袋拿了出來。

“也許能當個護身符呢。”

說著，她將袋口的束繩掛在了副駕駛座上方的遮陽板上。

隨著汽車發動，地藏石也輕輕地搖晃起來。

雨勢越來越大，估計是一場陣雨，壁沼一家如同避難一般就近躲進了路邊的家庭餐廳。

這個時間段顧客比較少，奏太不等店員帶位，一進門就沖向窗邊的六人座。年輕的女店員拿著菜單，苦笑著走向他們的座位。

窗外，細小的雨滴如同濃霧一般席卷而來，發出宛如毒蛇爬行般的沙沙聲，將家庭餐廳包圍起來。這種感覺真是不可思議，就好像外面有什么東西正在窺視著這邊。

桌子一側坐著壁沼和未央，岳父、岳母坐在桌子對面，奏太則坐在二老中間。

從時間來看，用餐后今天的活動也就結束了。大家紛紛點菜，打算把午餐和晚餐一并解決。

點餐之后沒過多久就開始上菜了。奏太雙眼放光，專注地啃著他最喜歡的漢堡，兩旁的岳父岳母笑瞇瞇地看著愛孫。

“真不愧是我的孫子，吃相真是豪邁。”

“他真有精神。”

“畢竟是我的兒子嘛。”

未央抓住機會“自賣自夸”了一番。

“未央真是找了個好丈夫啊，盛人君想必很受女生歡迎，未央當年也有情敵吧，在她的幸福背后，一定有女生默默地以淚洗面。”

“爸爸，請別說這種奇怪的話。”

未央一面生氣，一面瞄了身邊的壁沼一眼，壁沼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接話。

他確實有過一個從學生時代就開始交往的戀人，名叫靜，時至今日壁沼還會時不時地想起她。

他們是在大一時通過借課堂筆記而相識的，到了大二的時候，兩人的關系變得非常親密。

“我的眼中只有你。”

兩人獨處親吻的時候，靜的低語輕柔如呼吸一般。

而壁沼與未央則是在他工作第二年的黃金周的一場聯誼上認識的，兩人意氣相投，聊得火熱，后來不知不覺就發展成了戀愛關系。

未央和靜，到底該選擇哪位作為自己的終身伴侶？壁沼躊躇再三，遲遲沒能做出決定。

最后，壁沼選擇了和未央結婚，但他卻從沒對未央說過在自己做出這一選擇的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不能說，對誰都絕對不能說。

“雖然我不知道有沒有競爭者，但我肯定是他最理想的選擇。”

“毋庸置疑。”

似乎被岳父風趣的回應帶動，大家都笑了起來，只有奏太不明所以，一臉茫然地抬起頭。

“啊，雨好像停了。”岳母說道。

窗戶上已經沒有水滴了，但是蒙上了一層白白的霧氣。

“起霧了啊。”岳父撇起了嘴。

“而且好像朝我們壓過來似的。”未央點頭稱是。

東京市中心方向一片彌蒙，仿佛被籠罩在云層之中。

霧天駕車必須小心謹慎，壁沼首先開車去市川，送岳父、岳母回家。

“我們走了，要趕在天黑前到家。”

“爸、媽，我會再帶奏太來玩的。”

“外公、外婆，再見啦——”

告辭之后，壁沼駕車啟程，岳父、岳母目送他們離開，但二老的視線只落在從后座向他們揮手告別的孫子身上。孫子對長輩來說就是這么特別。

“我們再要個孩子也挺好的。”

副駕駛座上的未央在壁沼耳邊小聲地說，壁沼也輕聲地回答道：“是啊。”

同來時一樣，壁沼將車駛入千葉公路，由市川橋跨過了江戶川河。接下來既可以開往藏前橋路，也可以繞個遠路開往京葉公路，一面眺望著新年期間空蕩蕩的東京市中心，一面悠閑地回家。可令人在意的是，市中心此刻正籠罩在濃霧之中。

不知為何，壁沼突然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未央大約并未察覺到壁沼的心理變化，興奮地說道：

“你看，再往前開就是藏前橋路了對吧。沿著藏前橋路直行，就會經過你給我買結婚戒指的那家首飾店了，好懷念啊。”

“……是啊。”

那確實是值得夫婦二人懷念的店鋪，對壁沼而言，更是終生難忘之地。

“明明霧天視線已經不好了，還有那么多人開快車。我們還是走別的路線回家吧。”

目前的情況下，壁沼沒有把握能用肉眼保持安全車距，而且雖說現在是新年假期，卻依然有相當多的車輛行駛在開往市中心的道路上，其中不少車速還很快。

道路在前方分岔，沿著路向左行駛，就會進入順著總武鐵路高架橋延伸的藏前橋路，而向右轉則是奧戶公路。如果此處道路沒有分岔而是筆直向前的話，就能以最短距離直線延伸到壁沼位于埼玉川口市的家，但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呢？

回家的路上還會有好幾個分岔路口。

仿佛想要避開前方的藏前橋路，壁沼駕車右轉駛入了奧戶公路。他記得這是自己學生時代從事冷凍食品運輸的兼職時常走的近道。

沒過多久，車子就從一座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橋上渡過了新中川河。

在穿過七號環形鐵路時，一陣奇怪的感覺突然向壁沼襲來。

壁沼發現自己不認得沿途的街景。這明明是自己當年非常熟悉的路線才對，但不知怎么就是讓他感到很陌生，至少他不覺得這里是自己曾經在長達一年多的學生時代每天駕車經過的地方。

坐在后座上眺望窗外的奏太出聲抱怨道：“還沒到家嗎？”

“還需要一些時間，你先睡一覺吧。”

副駕駛座上的未央勸道，奏太聞言就安靜下來了。壁沼用后視鏡觀察奏太，發現他仍時不時不安地瞄向車窗之外。

越往前開，霧氣越濃。由于路上的視野非常糟糕，壁沼降低了車速。

不知道是濃霧還是疲勞的原因，壁沼覺得連紅綠燈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沿著這條路線繼續前進的話，接下來應該就要跨過中川河了。壁沼正在奇怪怎么這么久還沒開到中川河，后座上的奏太又鬧了起來。

“還沒到家嗎？快點回家嘛！”

“馬上就要到了，你再堅持一下。”未央訓斥道，“你看，窗外是你從沒來過的街道呢，你坐車時不是很喜歡看窗外的風景嗎？”

“我不看，我害怕！”奏太大聲叫道，“很多不認識的人正在這些沒見過的房子里盯著我們！”

未央皺起眉頭，看向車窗外掠過的房屋。也許是因為新年的原因，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甚至感覺不到其中有人居住。

“你說什么傻話呢，根本沒人啊。”

“有人啊，他們都在盯著我們呢。”

就在壁沼準備也開口批評奏太幾句的時候，突然看見路邊有座地藏像。

看來這里曾經有個路口，按照在臨海公園遇到的那位老人的說法，每個分岔路口都潛伏著惡魔。

“我想回家！我們快回家吧！”

壁沼瞥了一眼還在后座上大吵大鬧的奏太，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道：“還是生女兒好啊。”

“別說傻話。”

副駕駛座上的未央瞪了他一眼。也難怪她不高興，壁沼自知失言，暗自反省。

車子終于開到一個三岔路口，道路分岔處有座父子地藏像，小的那個地藏像披著紅色的頭巾。

以前有這個路口嗎？壁沼完全想不起來了。

壁沼感到非常奇怪，他想用車載導航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迷路了，可是導航系統好像故障死機了一樣，畫面一動不動。

壁沼只好暫且朝右打方向盤，向稍微偏北的方向行駛。

不久，車子開過了一座橋，這應該就是中川河上的橋。

壁沼想確認一下橋或者河流的名字，卻找不到任何路牌。

壁沼一面確認周圍確實沒有車輛和行人，一面駕車前進。

要是沒記錯的話，目前車輛應該正行駛在京成立石站的南側，但經過剛才的三岔路口之后，壁沼覺得自己的記憶已經靠不住了。

他的獨生女小希正坐在后座，和舊貨市場剛買到的玩具娃娃玩得興起。壁沼想起這娃娃制造商的總部就坐落在葛飾區的立石附近，不禁露出了微笑。

“香奈惠，我們馬上就要到家了哦，一到家我就馬上給你換衣服哦。”“你想穿什么樣的衣服呀？”“你喜歡什么顏色的衣服呢？”

小希正對著坐在自己膝蓋上的娃娃說話，連名字都已經為它起好了。

“還好我們家是女兒，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吵鬧。”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未央正滿臉疑惑地擺弄著手機。手機屏幕上沒有任何畫面，一片漆黑。

“哪怕能查到橋或者河的名字也好啊。”

“這一帶河流很多，有荒川、江戶川、中川、新中川、隅田川。如果再算上綾瀨川這樣的支流，數量就更多了。你可以試著數一下，在我們開過新荒川大橋之前到底要經過多少座橋。”

壁沼駕車慢慢前進。透過車窗可以朦朧地看見外邊的房屋，這里似乎是個居民區。可能是之前下過雨的緣故，這些房屋的窗戶都緊緊地關閉著，路上也看不到任何行人和車輛。

這里原來不是有公交通過嗎？而且路邊也不是居民區，應該是商店才對啊。壁沼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未央正扭頭看著在后座上獨自玩娃娃的小希。

“未央你要是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總覺得獨生子女小時候都挺孤單的。”

“是啊，獨生女確實總會覺得很寂寞。雖然家里有兩個孩子的話難免會有點吵鬧，但這樣就可以熱熱鬧鬧地一起玩了。”未央露出笑容，接著說道，“你可不要說什么三個女人一臺戲哦。”

雖然車里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但車外的路上依然不見一個人影。

就算還是正月，但路上會人煙稀少到這個地步嗎？

前方又是一個三岔路口。正面沒有路，對著車頭的位置有個小小的神龕，里面供奉著一組父子地藏菩薩像，壁沼瞥見其中的兩個小地藏像掛著紅色圍兜。

這是個無論向左還是向右都要轉幾乎九十度彎的丁字路口，右側方向可以看到有個鐵道口，估計是京成押上線的鐵路。左邊的路看來通往總武線的新小巖站方向。

壁沼向右打方向盤。

前方出現了高架橋，那是國道6號線的水戶公路。再往右拐的話，就會進入過去經過水戶開往仙臺的公路，但聽說由于東日本大地震后的福島核電站事故，現在這條路被劃入了返回困難區域1。官方發布的公告令人毛骨悚然：若沿此路前進，最終很可能有去無回。

壁沼毫不猶豫地向左打方向盤。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前方道路將分岔為四木橋與新四木橋，而其南側則是京成押上鐵路的鐵橋，再往南一些還有木根川橋。

壁沼將車轉向偏北方的右側車道，開上架在河堤上的橋。在經過綾瀨川之后，橋分成了兩座。

視野突然豁然開朗。

橋上一輛車都沒有，壁沼一面駕車渡過荒川一面張望四周，他原本認定橋下就是荒川，可往南方一瞥，卻令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南邊什么也沒有，本應看得見的京成押上鐵路的鐵橋與木根川橋根本不見蹤影。

那之前路過的那個鐵道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壁沼不由得看向后視鏡，發現沒有車跟在后面。同時也沒有車開在前面。甚至連反向車道上也沒有車。

壁沼立刻看向車載導航，但導航畫面顯示車輛依然在之前的位置一動不動，看來真是壞了。

“這里是荒川對吧。”

未央不停地用手指劃手機屏幕，但屏幕始終一片漆黑。

壁沼無法回答。

這里到底是哪兒啊？

壁沼手握方向盤，希望能夠確認一下橋或者河的名字，但橋上沒有任何路標，也看不到任何標有河流名稱的標示牌。

霧氣越來越濃，已經看不到前方第二個紅綠燈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過橋之后，壁沼把車停在路邊，下車查看四周，不禁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下橋之后他依然找不到任何地址標示，也看不到任何行人。

“爸爸你怎么了？”

“是不是迷路了呀？”

后座上的小希與香奈惠正面露不安的神色，透過車窗看著壁沼。她們倆是雙胞胎，小臉蛋長得一模一樣。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

壁沼這話仿佛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他隨即回到駕駛座上。

按理說這里應該離隅田川不遠了，但壁沼不禁擔心起來，要是前方仍然沒有標示牌怎么辦？仍然搞不清河名、橋名該怎么辦？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壁沼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從剛才通過的橋邊上開上河堤，沿著河堤頂部朝北行駛算了，肯定在什么地方會有標示牌的。

至少要先弄清楚這是哪條河。想到這里，壁沼決定不開向城區，而是沿著河邊的道路駕車前進。

“這里是四木吧。”

“我也只能說大概是。”

壁沼將車180度掉頭，重新開上了——他以為的——四木橋，然后在河邊開進了河堤頂部的道路，有必要的話就這樣一直朝北開也無妨，只要到了新荒川大橋附近，應該就能找回方向感了吧。

河堤右下方的河邊空地上有個棒球場，但是不管球場上還是河堤上都空無一人。

“這附近不是有什么七福神的神社嗎？”

未央望向河堤左下方。

“明明是新年假期的第二天，卻完全看不到一個去新年參拜的人，這不太正常吧。”

“……是啊。”

壁沼的視線再一次瞥向棒球場。霧氣縈繞在靠近河岸的水面上，只能隱約看見對岸的輪廓。

“爸爸，我口渴了。”

“我想喝果汁。”

女兒們從后座上伸出頭來。

壁沼看見左前方有街道，但路面卻被濃霧掩蓋，完全看不清，這讓他根本不愿開下河堤。

“現在喝果汁的話，等下可是沒法上廁所的啊，再忍一下吧。”

雙胞胎不滿地鼓起了臉頰，重新坐回后座上。她們拿起身邊放著的小熊布偶玩了起來。聽岳母說，這個布偶是兩個孩子在舊貨市場上買的，因為布偶只有一個，所以她們還用壓歲錢平攤了費用。

她們要是接下來都能這樣安安靜靜的就太好了。

濃霧已經飄上河堤了，仿佛干冰一樣的白色霧氣開始拂上的路面。

“喂喂，饒了我吧，要是連河堤上面都被濃霧籠罩的話，開車就很不安全了啊。”

“我可不想被困在這種地方動彈不得。”

未央也皺起了眉頭。

“這簡直就像在霧都倫敦嘛。”

壁沼在倫敦出差時曾經體驗過，當時真的只能看清眼前幾米的范圍。

“……說起來你還從沒帶我出國旅游過呢，每次都說有機會一起去，到底什么時候才‘有機會呢？”

未央嘟起了嘴。

壁沼心想自己真是自掘墳墓，趕緊閉上嘴巴，這時候后方傳來了孩子們的尖叫聲。

后座上，小希和香奈惠正在爭搶小熊玩偶。

“該輪到我抱小熊了！”

“不要，就不給你！”

未央從副駕駛座上回頭試圖安慰女兒們，但在兩個孩子的拉扯之下，玩偶的一只手被扯了下來。

看著小熊被扯碎的手臂，姐妹倆放聲大哭。

“喂喂，怎么回事啊。”

“我還想問你怎么回事呢，快點開回家啊。”

“我不正在拼命地找回家的路嗎！”

大家都感到非常不安，連壁沼都少見地提高了音量。

仿佛故意的一般，兩個孩子又大聲吵了起來，孩子們總是毫無顧忌，聲音又尖得讓人神經崩潰。

讓人不悅的尖叫聲彼此共鳴，響徹車內。

壁沼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

“混蛋！我就不該要什么小孩！”

“你怎么能說這種話！”

就在車內鬧成一團的時候，壁沼忽然看見前方有橋。

原本在車輛右邊流淌的河流及其分出的小支流，幾乎向左拐了個直角彎。道路左前方和正前方各有一座橋，因此也可以順著路繼續沿著河向左行駛。

在這個路口，壁沼果然又看到了地藏菩薩像。這個地藏菩薩像孤零零地站在河堤上，年代似乎已經十分久遠，無法看清它臉上的表情。

這怎么可能呢？壁沼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這時看到的橋應該是出現在車的右側——也就是通往對岸的葛飾區、堀切菖蒲園的堀切橋才對啊。壁沼根本沒有見過現在這個地方。

壁沼駕車向正前方的橋上開去，因為他發現別的路線最后會開下河堤。

他一點也不想駛進那個被濃霧吞沒的街區。

車的右側是河，左側隱約能夠看見大型工廠的輪廓。河道彎彎曲曲地大幅向左延伸，不僅視線不佳，道路也蜿蜒曲折，因此壁沼只能低速行駛。

時間已近下午四點，馬上就要到黃昏了。

路上依然沒有河流名稱的標示牌。

副駕駛座上的未央正一臉不高興地嘟著嘴。

可能是因為車里的氣氛太沉重了，壁沼的嘴里也冒出了抱怨的聲音。

“天氣預報都說了今天‘天氣將急轉直下，為什么不換個日子呢？我們又沒孩子，恐怕你爸也沒那么期待我們去拜年吧。”

“你還有臉說，要是你不特意跑去臨海公園的舊貨市場不就沒事了嗎？”

未央看了一眼在副駕駛座的遮光板下搖晃的地藏石，嘴巴嘟得更高了，簡直就像條射水魚。

“居然花錢買這種破石頭，你真是神經病。”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一瞬間的沉默之后，未央宛如決堤洪水一般爆發了。

她不停地抱怨著，比如壁沼收入太低啦、他休息日也得去加班啦、至少該要個孩子啦、到底什么時候能帶她去國外旅行啦等等。

未央喋喋不休，仿佛要將平日累積在心的郁悶一吐為快。

開朗樂觀的性格本是未央的魅力所在，但一旦向負面發展就會讓人束手無策。

哎——壁沼手握方向盤，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壁沼一邊開車一邊想，如果——

如果當初我和靜結婚呢。如果我和她結婚，現在會怎么樣呢？

要是沒有發生那種事情，說不定我就會在靜和孩子們的圍繞下，每天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

壁沼曾經有過另一位認真考慮與其結婚的對象——靜。

她為壁沼做的便當又豐盛又規整，一起走路的時候總是會緊緊抓住他的手臂，這份深情有時也讓壁沼不知所措。

壁沼想要在未央和靜中選擇一人，與之組建家庭。但是由于他生性優柔寡斷，苦惱許久也沒能做出選擇。

壁沼回憶起他與靜的最后一次約會。

那天，兩人又在常去的西餐廳共進晚餐，還點了搭配肉類主菜的酒。

靜平常喝酒不多，但酒量一直不錯，可那天晚餐時她卻滴酒未沾。

“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么，就是覺得有點累了。”

“不必顧慮，有什么煩心事盡管和我商量吧。”

“……謝謝你，我很高興你有這份心意，但我真的沒事。”

靜個性堅韌，不管是身體不適還是心里煩惱，她都是獨自一人默默承受。壁沼反而希望她能更依賴自己一些。

壁沼正要開口，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者是“上司”。上司用著急的語氣告訴壁沼，工作上出了問題，必須馬上處理。

“對不起，我得馬上去趟公司，之后再與你聯系。”

壁沼解釋之后就離席而去，靜寂寞地揮手告別的表情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壁沼眼前有兩條路。

未央與靜，他得在其中做出選擇。

第二天是星期六，雖然是休息日，但是壁沼卻忙于處理工作上的問題，等終于告一段落的時候，未央打來了電話。

“明天是紀念日哦。”

壁沼正要思索是什么紀念日，未央就繼續說道：

“是我們認識的日子，到明天正好是一周年，這么特殊的日子，你會好好給我慶祝一下的吧？”

未央都這么說了，壁沼自然無法拒絕。這就是未央所特有的略帶強勢的撒嬌方式。

星期天。

“你聽我說哦，其實下個禮拜三是我的生日。”

“那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呢？”

“哇，太好了，給我買個能夠留作紀念的東西吧！”

未央把壁沼帶到了一家開在站前大樓里的首飾店。

“買個不僅僅是我能留作紀念紀念，而且能成為我們兩人紀念的東西吧。”

壁沼一時啞然。

“給我買個訂婚戒指，好不好？”

未央少見地滿面羞紅，眼眶也濕潤了。雖說她性格強勢，但她無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之后才主動提出這一要求。

即使需要用上未來的獎金收入才能償還，壁沼還是當場決定用分期付款買下一枚訂婚戒指，整整三個月的工資瞬間就這么消失了。

就在壁沼辦理刷卡手續的時候，他的手機傳來了收到新郵件的提示音。

接下來有空見個面嗎？是靜發來的郵件。我有事情想要告訴你。

壁沼假裝是接到工作上的郵件，走出店外，來到消防樓梯附近沒有人的地方。

他覺得應該是發生了什么緊急情況，因為這是靜第一次在知道他周末要工作的情況下還與他聯系。

但即使如此，壁沼也不可能“接下來”就去見她。

對不起，之前那個問題還沒解決。可以明天再見面嗎？

在壁沼正要走回店里的時候，收到了回信：

那就明天見，拜托你了。

看來肯定出了什么事。壁沼知道自己其實應該馬上去見靜，但現在實在是難以脫身，尤其想到還要開口與靜提出分手，他更加躊躇了。

明白了，我保證。

發出郵件之后，壁沼回到了首飾店。

“接下來要不要去我老家坐坐？今天正好是休息日，我爸媽都在家。其實我已經告訴他們‘可能要向你們介紹我的真命天子了。”

未央心情大好。

“車費由我來出。”

未央丟下壁沼，走出大樓到路邊去攔計程車。她的背影看起來就好像一個正處于愛做夢年紀的少女一樣光彩熠熠。

也許這種直爽的女孩才適合我吧，我果然需要一個能在背后推我一把的女性。壁沼一面在心中對自己說，一面走出大樓。

就在壁沼環顧四周的時候，發現在附近的斑馬線對面，有位女生正在看著自己。

是靜。

她滿面笑容地用力揮動手臂，但因為人行橫道還是紅燈，所以她停下了腳步。

多么驚人的偶遇。雙方已經對上眼神，壁沼根本沒法蒙混過關。

壁沼帶著僵硬的表情向靜舉手示意。車道上的紅綠燈變成了黃燈，靜不等人行橫道亮起綠燈就跑上了人行橫道。

壁沼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她的聲音：

我的眼中只有你。

就在這一瞬間，一輛試圖加速搶過黃燈的大型貨車將突然跑上人行橫道的靜撞飛了。

壁沼的大腦拒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

一瞬間的沉默之后，周圍立刻騷動起來，女性的驚叫聲此起彼伏。

一輛計程車停在壁沼面前，未央下車走了過來。

“哎呀，好像發生交通事故了。”

“你、你稍等我一下。”

壁沼用顫抖的聲音讓未央留在原地，自己連忙跑向剎車停下的大型貨車。

雖然被擋住了看不見，但從卡車的另一側傳來了喧嘩聲，尖叫聲與呼叫救護車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呆立在事故現場周圍的人有的倒吸一口冷氣，有的發出陣陣嘆息。

靜倒在地上。

一大片鮮血淌在柏油路上。

壁沼從沒見過如此多的血覆蓋在路面上的景象。

靜身上的衣服雖然凌亂，但并沒有破損，倒在地上的身體微微縮成團狀。她從肩頭往上都被鮮血染紅，沾著血的頭發散亂在脖子以上的頭部側方。

從壁沼的位置雖然無法看見靜的面部，但可以看到她的頭上有個巨大的裂口。

她的身體看不到一絲生氣。別說看不出任何呼吸跡象，甚至會讓人本能地告訴自己這已根本不是活物，而只是一堆放在地上的血肉而已。

壁沼無法再往前邁出一步。他雙膝顫抖，只能勉強讓自己站在原地。如果此刻看到靜的臉龐，估計壁沼會當場暈倒在地。

正當壁沼下意識地要用顫抖的嘴唇喊出靜的名字的時候，身后傳來了未央的聲音。

“她還這么年輕，真是太可憐了……”

“你別看！”

壁沼急忙擋在未央身前，遮住了她的視線。

未央不解地抬頭看向壁沼。

“你、你沒事吧？”

看來自己此刻的臉色非常難看，壁沼感覺自己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著，呼吸也非常急促。

未央牽著壁沼不停顫抖的手，把他拉上了計程車。

“司機先生，請送我們去千葉的市川。”

壁沼已經完全不記得計程車上的事情了，后來聽未央說，當時不管和他說什么他都心不在焉。

等壁沼稍微冷靜下來時，他已經坐在未央雙親的面前了。

這種時候自然不能提起靜的事情，但壁沼也記不得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

“盛人君不怎么愛說話，不過這也比那種滔滔不絕說個不休的輕薄男人要好得多了。”

未央的父母毫不客氣地觀察著壁沼。他們滿意的目光讓壁沼感到陣陣刺痛。

“他今天給我買了戒指呢。”

未央父母聞言，臉上都綻放出了笑容。

“你看你，這可是男人一生一次的重大時刻啊，只不過把獎金和存款都花光而已，就這樣失魂落魄的怎么行？高興一點嘛。”

未央砰砰地拍著壁沼的背，而壁沼也只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當天晚上。

在回到自己住的公寓之后，終于得到獨處機會的壁沼馬上撥通了靜的電話。

接聽電話的是靜的家人，壁沼得知他們此刻正在醫院，好像還是在太平間。壁沼自稱是靜工作上的聯系人。

“靜遇到車禍去世了。”

“……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居然發生這種事情……哦，沒什么，那么再見了。”

壁沼的嘴唇不停顫抖，總算掛上了電話。他眼角一熱，哽咽不止。

是我的錯，是我的優柔寡斷給靜帶去了不幸。

全是我的錯，對不起，靜，我對不起你——

壁沼在自己的房間里泣不成聲。

壁沼獨自一人參加了靜的葬禮。

在靜的遺像前，他根本無法正視靜的雙親的臉。

靜被大型卡車撞飛的場面還烙印在壁沼的腦海里沒有消退，此時此刻依然在腦中不斷重播。

這件事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靜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壁沼把目光轉向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未央。

她仿佛也吵累了，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壁沼一面開車，一面沉溺于自己的思緒里，道路前方又出現了岔口。

在濃霧籠罩下，路邊朦朧地浮現出了地藏菩薩像的輪廓，仿佛什么人的影子一般。

霧氣始終沒有消散，透過擋風玻璃可以看到烏云低垂的天空。

道路前方又出現了橋梁，這座橋有點長，說不定已經來到了縣界。畢竟一直在視野不佳的道路上緩慢行駛，很難準確把握走了多遠距離。

壁沼保持低速行駛，想要找到橋的標示牌，但始終一無所獲。

暮色反射在霧氣之上，四周被濃濃的橙色所包圍。

“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真是讓人不安呀。”

副駕駛座上的靜抱怨道。

“確實如此。怪我迷路，真是不好意思。”

壁沼苦笑著，回應愛妻的抱怨。

“沒關系啦，我還挺享受這種時光的。”

妻子善解人意的話語真是令人感激不盡。要是車后座上再能有個孩子，那車里或許就更熱鬧了。

——“要是”？“或許”？

突然，壁沼好像聽到不知從哪里傳來了小孩子的聲音。

“爸爸。”

是個精神飽滿的男孩子。

抱孩子時所感受到的重量感在壁沼手臂上蘇醒，同時蘇醒的還有臉碰臉時所感受到的細膩皮膚的觸感。

——這種感覺我好像很熟悉。

這個念頭只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馬上就消失了。

地藏石正在遮陽板下方搖晃著。

“命運真是不可思議啊，就算再怎么搖擺不定，最終還是會被更加強烈的思念所牽引。”

靜伸出手指，愛憐地撫摸著地藏石。

“要是能和心愛的人共赴黃泉，也算是天遂人愿了。”

她微笑著撫摸著自己的腹部。

“所以我覺得非常幸福，這孩子也很高興呢。”

霧越來越濃，就連幾米外的地方都已看不清了。

壁沼的車慢慢沒入濃霧之中。

責任編輯：賈雨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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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后，由于福島核電站事故，部分地區輻射污染嚴重，因此日本政府將這些區域列為“返回困難區域”，原則上禁止國民進入這些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