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簡

謝冕

合歡（其一）

落葉喬木，葉似槐，夏開紅花，

至暮即合，故又名合昏，

俗稱夜合花，又稱馬纓花。

是的，我喜歡

那一抹淡淡的紅色的云彩

輕輕地，飄過瓦藍(lán)瓦藍(lán)的空間

那一縷難以捉摸的迷人的清香

在午夜，飛進(jìn)我嵌滿星星的窗前

當(dāng)夜曳著黑色的長裙走來

滿天的星斗銀光閃閃

我看見合歡

半閉著欲睡的眼

那露水，如晶瑩的淚

在長長的、秀麗的睫毛上微顫

于是我推開窗子

問候我心愛的花

她如在沉思，如在做夢

借著明月和柔的光線

也許是因為很幸福

也許是因為擾人的憂煩

合歡在子夜的月影中輕嘆

回答我關(guān)注的目光

她撐開了一張綺麗的幻想的傘

向我友愛地召喚

她搖醒我沉睡的童心

貽我以輕柔的夢幻

于是

我哼著內(nèi)心抒情的歌

唱著我的悲哀與眷戀

在她如茵的樹下

揀拾我那失落了的

詩的壯麗的旋律

火的熱烈的信念

以及我曾以年輕的嗓音唱過的

撒在東海之濱的戰(zhàn)斗的歌篇

我感激心愛的花

以她年輕性格的另一面

啟發(fā)我戰(zhàn)斗者的情感

換回我豪邁的憶念

我喜歡

而且我看見

漫天烽火中疾馳的駿馬的紅纓

綿延不息的氣勢磅礴的革命的烈焰

而當(dāng)夏日艷陽的強(qiáng)光下

合歡搖曳著她的滿樹霞煙

如海之呼嘯，如山之飛旋

那不是合歡

那是無產(chǎn)者紅火的旗浪翻卷

是的，我喜歡

不僅因為她的色澤秀麗、清香淡遠(yuǎn)

不僅因為她快樂又憂郁、活潑又安嫻

而且因為

她有著獨(dú)特的個性卻也有革命的豐富情感

1969年8月15日，朗潤園

蘆岸

我是江南一竿竹

夜夜做著思鄉(xiāng)的夢

——舊作，斷句

到哪里去找我童年的河岸

童年的綠色的透明的河岸

到哪里去找我河岸的童年

河岸的透明的綠色的童年

流水不老不斷奔流

岸草常綠綠如春酒

透明的是流水是我的心

綠色的是岸草如我青春

當(dāng)螢火點(diǎn)亮了河岸的星星

它是我童年的銀河亮晶晶

那時節(jié)蛙聲唱晚到天明

它是我童年王國的不夜城

那水面清早時白煙裊裊

蘆葦上荷葉上珠光閃耀

到如今還聞著甜蜜的清香

這清香灌醉了熹微的晨光

在河岸我挨過日寇皮鞭

拾谷穗摸魚蝦度過荒年

在河岸詛咒過長夜漫漫

諦聽過山那邊炮聲震顫

從此后離河岸不曾重睹

山連水水連山二十個寒暑

人生的苦和甜嘗遍滋味

真想念那綠草那清清流水

想念那蛙聲螢火江南夜

想念那露光晨霧蘆葦月

夢境里也想著卷一支金蘆笛

吹一個新牧歌抒情的進(jìn)行曲

哪里去找我童年的河岸

童年的綠色的透明的河岸

哪里去找我河岸的童年

河岸的透明的綠色的童年

1969年8月21日夜，朗潤園

合歡（其二）

門前一樹馬櫻花

——《聊齋志異·王桂庵》

生活如綠色的豆莢

不是每一個空間都充實(shí)

有時，憂愁的云在那里低回

有時，游蕩著巨大的空虛

夏天很好

夏天很美麗

只是有時，我不知道中午為什么那么沉悶，

那么長

只是有時，夜晚太容易引入憂思

夏天有迅雷

夏天也有意外的陣雨

花會流淚，葉片會嘆息

但思想?yún)s會飛翔

它有一副彩色的翼翅

我是在遙遠(yuǎn)的孤島

等待那一片無際的白帆

我是凄涼的山道

希望那一點(diǎn)微弱的燈光

終于有一天

她從濃蔭中向我走來

一聲合歡

全世界都充滿了青春的愉快

她舉著一樹紅云

那含蓄而熱情的炬火

給生活，以幸福的色彩

以抑制不住的歡樂

應(yīng)該給困頓的旅人

以綠蔭的寧靜，以紅云的歡欣

應(yīng)該以溫馨的香氣

在午夜，安慰那失眠的心靈

對于我們，生活永遠(yuǎn)是抗?fàn)?/p>

就像合歡，噴吐那不竭的熱情

用最好看的笑容

迎接一切艱辛

于是，我想

我喜歡的，她也一定喜歡

于是，我要送一束合歡

給我憂郁的同志

放在她不安的夢之邊沿

放在她煩悶的夏夜的百葉窗前

1969年9月16日，朗潤園

沙漠的歌

我是在荒園，我是在天邊的沙漠

風(fēng)沙裝扮喧嘩，駝鈴述說靜默

幻覺中的綠洲，夢境中的村火

我失望，我渴，我是無語的駱駝

不奢求清漪的微波，不祈望奇花與異果

沙原上單調(diào)的步履，述說我單調(diào)的生活

歲月奪不走青春，我有青春的脈搏

沉默非我的夙愿，我邁步，故我在工作

我召喚春臨荒漠，楊柳的婆娑

耐不住難耐的寂寞，我的心靈要唱歌

盡管這是多么艱難

但我仍然要歌唱

1971年1月26日，除夕夜，鯉魚洲燈下

生活的思考

我喜歡，微笑著生活

當(dāng)然，我更喜歡生活的微笑

盡管生活經(jīng)常欺騙我

而我不皺眉，也不發(fā)牢騷

我想，既然是嚴(yán)肅的生活

我就應(yīng)該嚴(yán)肅地微笑

而當(dāng)生活向我微笑

我感激，禁不住我的心跳

我向她說

你笑得這么好看，你真好

你是穿衣鏡中幸福的倩影

你是劃過愛的星空的一線光耀

然而，生活不是蒙娜麗莎

并不會永遠(yuǎn)地微笑

猶如在黑夜，劃亮一根火柴

只是剎那的光明與燃燒

而無盡的，是那無盡的冥杳

生活是變化無常的

她也無常地變化著我的容貌

好像是廚師隨意地揉捏他的面團(tuán)

然而我的心，始終如日月的嗷嗷

生活是變化無常的

她摸一下臉，就可以變得無比的兇暴

有時，她是愛神的箭

有時，她是魔鬼的刀

有時，她是蘋果的紅暈，公園里綠色的躺椅

她是玫瑰帶露的含苞

有時，她是暴雨擊打著殘荷

荒原上狼群的悲號

而我仍然前行

盡管生活的道路遙遙

我挺立胸膛

迎接生活無情的煎熬

它可以使我沉默

卻永遠(yuǎn)扼殺不了我的良知的驕傲

也撲滅不了我心頭的狂飆

1971年4月18日，鯉魚洲

愛簡

那湖濱是你我所愛的

那湖濱有柳色的凄迷

輕紗裹著的夢的裙裾

拂過微波的悠悠的嘆息

花香、塔影、蕩漾的漣漪

那時節(jié)，我聽見了憂愁

我聽見憂愁踏著盈盈的步履

那湖濱是你我所愛的

那湖濱有白云的飄移

充滿童真的思想的羽翼

閃耀在蔚藍(lán)的淡淡的天際

舒卷、變幻、青春的嬉歡

那時節(jié)，我聽見了惆悵

我聽見惆悵召喚那遙遠(yuǎn)的記憶

那湖濱是你我所愛的

那湖濱曾留下幸福的蹤跡

仲夏夜看月亮向湖心沉去

花叢中聆聽那白楊的絮語

多少個春晨多少個秋日的傍晚

湖水拖著我們長長的影子

那時節(jié)，朋友多么年輕

充滿了詩情與才氣

彼此的心地明亮

無須防范的藩籬

生活的純真的聲音向我們呼喊

為真理而奮斗的青春最美麗

那湖濱寄托了多少的幻想和希冀

那湖濱失落了多少的憂愁和歡喜

多少次春風(fēng)吹柳綿乍起

多少次秋雨過落英滿地

悄悄地，消磨了青春的銳利

在湖濱，我聽見那盈盈的步履

在湖濱，我召喚那遙遠(yuǎn)的記憶

那湖濱是你我所愛的

那湖濱是你我所愛的

1972年7月12日，燕園湖濱

告訴我，思想是什么

告訴我，思想是什么

告訴我，天上悠悠的云朵

是夢中的急雨，野馬山叢中馳過

是海面的狂瀾，月下春江的柔波

告訴我，思想是什么

告訴我，雨后虹霓的彩色

是草尖的珠露，短笛奏著牧歌

是燃燒的旗幟，山谷深處的微火

告訴我，思想是什么

告訴我，它是痛苦亦是歡樂

是折磨心靈的正義，又青又澀的苦果

靜夜釀造豐收，它是一架臺燈的寂寞

告訴我，思想是什么

請你告訴我，解盡我久遠(yuǎn)的疑惑

什么時候開始，它帶來陣痛

而人們卻習(xí)慣了它的死亡的緘默

1972年12月6日，改畢于洪水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