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模樣（外二篇）

去年中秋節(jié)前，公司最大的一筆生意談成了，一次融資八千萬。譚總心情大好，返回時，譚總對我說：“小鑫，我們繞云水縣回吧，我想去看看挺兒，他正在讀高三……”

“好！”我說，“省城那么多好學校，您咋把孩子放在落后的山區(qū)學校讀書？”

譚總說：“山區(qū)學校風清氣正，適合孩子成長。”

“可您要見他一次多不方便啊！”我說，“省一中的校長就是您老朋友，孩子要是在那里讀書，還不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別搞特殊。”譚總壓低聲音說，“挺兒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們在省城辦企業(yè)、開發(fā)房地產，他一直由爺爺奶奶帶著，只知道我們在外打工，很辛苦。”

進入云水縣后，譚總說：“去集貿市場吧，快中秋了，我給挺兒買點兒吃的穿的。”

我提議：“集貿市場的東西太水，我們還是去正規(guī)的超市和商場吧。”

“不用。”譚總正色道，“挺兒用的東西一直都是在這里買的。”

譚總在地攤上買了兩件秋衣，六十元。一條運動褲，六十元。十個散裝月餅，五十元。一袋現炒板栗，三十元。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就是譚總每買一樣東西，都是掏一百元，找回幾張零錢。明明兩百元的東西，他花了四張一百元，找回兩百元零錢。

我不解地問：“您要這么多零錢干嗎？”

譚總微微一笑：“給挺兒零用的。”

我說：“給兩張一百的多漂亮！”

“不！你看這些零錢，有污漬，有油點兒。”譚總手捧著那些零票說，“在挺兒眼里，我們家的錢，就是這種模樣。”

我搖了搖頭：“真搞不懂您，好多人沒錢也擺闊，您有錢卻裝窮！”

譚總淡淡地說：“寒門出貴子，紈绔少偉男。”

譚總讓我把車停在離學校一公里開外的地方。他脫下商務襯衫，換上剛買的黑色秋衣，提著那些東西步行去學校了。

我提醒他：“快過節(jié)了，要不要給老師買點兒禮物，讓老師多關照一下孩子？”

“別搞特殊。”他丟下這句話就匆匆走了。半小時不到，就回來了。

“運氣好，一進校門，正趕上他下課，就把東西給他了。”譚總一身輕松的樣子。

我說：“您都大半年沒見他了，咋不多嘮嘮？”

譚總抻了抻那件黑色秋衣的領子，說：“干凈、樸素、寡言，在挺兒眼里，爸爸一直就是這個模樣。”

今年高考譚挺以七百零一分的高分奪取了全省理科狀元。

果真是“寒門出貴子”！我暗暗佩服譚總教子有方。不久我就在電視上看到譚挺了。

譚挺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爸創(chuàng)業(yè)成功，我們家資產過億了。我爸一直瞞著我，要我記住家里清貧的模樣，是擔心我喪失了人生的斗志。他可能不知道，勤奮上進，追求卓越，他靈魂的模樣，才是我最好的榜樣……”

按 摩

九月三十日下午三點，顧丹老師把高三學生送出校門后，扭了扭僵硬的脖頸，喃喃自語：“終于放假了，該去按摩了！”

高三假日少，國慶節(jié)也只放一天假。同學們鳥雀般散去了，校園有了難得的安靜。

顧老師返回教室對留守生林悅和黃婉說：“你們兩個娃就在這里做作業(yè)，老師去做個按摩，等會兒帶飯回來給你們吃。”

黃婉說：“老師您多休息一會兒，我們不餓。”

作為高三班主任，顧老師每天比同學們起得早，睡得遲。同學們都知道，顧老師有嚴重的頸椎病，每周都得出去做一次肩頸按摩。可最近大考小考頻繁，大會小會不斷，顧老師已經兩周沒做按摩了。她感到渾身快散架一般，胳膊也抬不起來。

美容院就在校門旁邊。顧老師一到，美容師小倩就熱情地迎上來：“顧老師放假了？上回沒給您按摩成，今天給您多做點兒時間！”

“唉，上次那個娃，可把我嚇壞了！”顧老師說。

“是啊，您當時剛進門，接到電話就跑了。那個學生沒事吧？”

“是癲癇，發(fā)病時可怕，送到醫(yī)院就好了。”顧老師說著，就躺到床上。

抹上精油，才推了幾下兒，就推出了幾道紫痕。小倩說：“顧老師，您肝火太重了，待會兒給您拔火罐吧。”

回應小倩的是顧老師輕微的鼾聲。小倩對鄰床的美容師小琴說：“顧老師是我見到的最累的人！”

“都五十了，還當高三班主任，能不累？”小琴說，“責任心越強，人越累。小倩你下點兒力，給顧老師把頸椎、腰椎、胳膊都按摩到……”

“這還用你說！我和你的手藝都是在顧老師背上學會的！”小倩說，“哪個買頂級精油套盒的人允許學徒給自己做？只有顧老師！她把咱們也當作她的學生娃呢！”

正說著，顧老師的手機震動起來。小琴說：“不要接，讓顧老師多休息會兒。”

“還是接吧，萬一有事呢？”小倩接通手機，放到顧老師耳邊。

“啥？快打110！我馬上來！”顧老師一個鯉魚打挺，套了件睡衣就往外跑。

“顧老師，您的鞋子！”小倩跟著跑出去時，已看不到顧老師的身影了，“小琴，顧老師情況不對，我們跟過去看看！”

小倩和小琴進校門時，被拎著開水瓶的門衛(wèi)小張攔住了：“你們要進學校干嗎？先登記！”

小倩揚著手中的鞋子：“正在給顧老師按摩，她接到電話就跑進學校，鞋子都沒穿……”

“啊！出啥事了？我剛去旁邊打了一瓶開水！”小張急了，“快，顧老師的教室在三樓！”

“住手——別殺我的娃！啊——”

三個人還在樓下，就聽到顧老師的慘叫聲，隨即看到驚慌失措跑下樓的黃婉。

黃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有人用刀砍……林悅……顧老師……”

幾個人趕到三樓時，看到顧老師倒在地上，一件淺藍色的珊瑚絨睡衣已被鮮血染透。跪在她身旁的是胳膊上流著血的林悅。一個黑衣男子正從另一個樓梯往下逃。

行兇男子很快就被抓獲，顧老師卻再沒有醒來。

男子供述，他被林悅的父親卷走了大筆貨款，就來找林悅報復了，沒想到一刀沒刺中，第二刀只傷了胳膊，第三刀就被顧老師擋住了。

監(jiān)控顯示，從美容院到教學樓有兩百來米，還要上三層樓，顧老師只用了二十八秒就趕到了。

男子說：“她說，別殺我的娃，我還以為她是林悅的媽媽，就下了狠手……”

林悅號啕大哭：“顧老師一直把我們當她的娃……”

小倩握著顧老師冰涼的赤腳，淚流滿面：“顧老師兩周沒按摩了，這次還沒按摩完呢！”

大家把顧老師抬進美容院，所有的美容師都出動，給顧老師做了全身清洗和按摩。

顧老師睡得很安詳，她好久沒有睡得這么深沉了。

紅皮小花生

考上全市最出名的重點中學后，我的自卑與內向反而更加深了。

每次看到同學的父母衣著光鮮地拎著大包小包出現在教室門口，老師笑吟吟地喊著某個同學的名字，那個同學就小鳥般雀躍地跑出去，我總是深深地埋下頭。

我父親每周也來學校一次。那時候，我每天吃的都是用鋁飯盒煮的飯和用罐頭瓶子從家里帶來的醬蘿卜。醬蘿卜放久了會長霉，父親總是周三來學校給我送一次青菜。他穿著一件藍灰色的帆布褂，一雙草綠色的解放鞋，土得掉渣。更讓我難堪的是他操著那蹩腳的普通話跟我們的班主任彭老師說話。聽著同學們“哧哧”的笑聲，我總疑心是在譏笑我。

開學后不久，我偶然從彭老師的寢室門前經過，他笑著招手讓我進去，指著書桌上的一網兜花生說：“你爸送的。你們家的煮花生真甜，真好吃！”我驀地仰起臉。確實是我家的花生，那個網兜我認識，是母親用塑料繩編織的。彭老師塞給我兩個橘子，說：“好好讀書，你爸對你的期望很大！”

不知是不是那一網兜煮花生的緣故，彭老師此后總愛點我發(fā)言，經常抽查我的作業(yè)，多次在班里表揚我。我的自信心越來越強，成績也越來越好。

新年的正月初一，父親起得很早，將除夕夜炒熟的花生裝進一個網兜里，掛在那輛“飛鴿牌”自行車的扶手上，然后頂著寒風出去了。不到兩個小時，他就回來了，一臉的輕松：“真是拜年要趁早，要是晚一步，彭老師就出門了。彭老師說最喜歡吃我們家這種紅皮小花生，特香！”

我心里有些泛酸。別人家的拜年禮都是罐頭和點心，我們家從不在這方面花錢。因為祖母跟著父親過，我家的拜年客都是在初一請。這樣，別人提來的拜年禮物，我們再原封不動還回去。送給彭老師的花生，其實也不充足。

家里只有一小塊沙地，每年收的花生不足二十斤，除留下種子和過年的茶點外，都送給了彭老師。這微不足道的幾斤花生，是我父親能拿出的最大的敬意。如果彭老師不喜歡吃花生，我們家還真沒有其他表達心意的東西了。

“我每學期給彭老師送一次花生，他一定會重點培養(yǎng)你的！”父親這樣對我說。我相信父親的話，雖然這多少有損彭老師在我心里的純潔形象。

新學期彭老師讓我當學習委員，他總以各種理由獎勵我，把筆記本、鋼筆、蠟燭，這些我最需要的東西，作為獎品獎給我。進入初三后，他甚至獎給我一整套中考壓軸卷。這可是當時花錢也買不到的寶貝。我把這套試卷做了個稀巴爛，結果以高分順利地考進了師范學校。

很多年后，我們組織同學聚會，邀請了班主任彭老師。他已白發(fā)蒼蒼，瘦得叫人擔心。面對一大桌美食，他極少動筷。他說他有家族遺傳的痛風病和糖尿病。在同濟醫(yī)科大工作的張同學馬上提醒他不要吃花生。他笑了笑，說他從來不吃花生。

熊薈蓉：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閃小說專委會理事，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天門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刊》《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月報》《讀者》等報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