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路可走（組詩）

榆木

水 泵

這個重五百斤的水泵，我和另外三名礦工

要從一三○一二巷口，抬到一三○一四巷尾

路程大概一千五百米，因為，在那里

有一股地下水，急需回到人間

劈幫的煤

那只把我面包拖走的老鼠

又回來了。我背靠煤幫坐著

假裝沒有看到它，一動不動

好讓它毫無戒備之心

在我的身體上爬來爬去

好讓它誤認為，我也是一塊劈幫的煤

有路可走

靠煤幫坐下

一束光打進黑乎乎的巷道里

我靜靜地看著

這些光線里飛舞的煤灰

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

向前再走五百米左右

就是巷道的盡頭了

它們是無路可走的

可是，當這些煤灰走進

我們這些礦工的身體里時

它們是有路可走的

綽 號

他叫悟空，他叫悟能，他叫悟凈

他叫熊大，他叫熊二，他叫光頭強……

在井下，我們每名礦工

都有一個屬于黑暗的名字

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丑陋的名字

能讓我們幸運地活在人間

雨 靴

我們每天都穿著

小腿肚高的雨靴下井。有時候

雨靴里灌滿

瓦斯抽放鉆孔噴出的煤水

有時候，雨靴里灌滿

巷道注漿的水泥灰

可是，當我們坐在更衣房的長凳子上

用力從雨靴里搕出來的

總會是沁河岸邊的一小塊夜色

退 休

這兩年，換了新的工作崗位，看井下變電所

這兩年，我獨自面對，這些冰冷的開關

常常在想，再陪它們二十八年六個月零五天

我就退休了，頓時心生歡喜。可是啊，一想到

這座山，再挖十五年就空了，又心生荒涼

我不是個好電工

礦燈是走到二盤區水倉不亮的

它已經帶我走了十年的夜路

也累了、煩了、不樂意了

我借著開關觀察窗打出來的藍光

靠煤幫坐下，靜靜地看著這些孤獨的光

悄無聲息的在底板上消失

我突然開口說：這兩年你們受苦了

但是一定不能煩了，撂挑子不干了

因為我不是個好電工

還醫治不了這么長的夜

一小塊夜色的安靜

下井的時候，天空有雪花飄下來

我把手中的礦燈摁亮，對著長長的夜空

落進燈光里的每一朵雪花

都是一小塊夜色的安靜

躺在水倉的木板上，安全帽上的燈光

直溜溜地打在兩米高的頂板上

落進燈光里的每一粒煤灰

都是一條巷道的安靜

整整一個夜班的時間，我就這樣直直地

躺在井下水倉上的木板上

當光線里的煤灰越來越密的時候

我輕輕取下腰間的防塵面罩，一聲不吭地

扣在臉上：我上有老，下有小

還不能做個早夭之人

鳳凰山礦

一

好多樹，我都叫不出名字

好多花，我都喊不出它們的美

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它們

依然會把整個春天

交給鳳凰山進行批閱

二

他們的榮耀，不是寫在

公園曬著太陽的長石凳子上

不是寫在枝頭，開著浪漫的櫻花上

而是在他們，從大山的體內

一次次掏出的黑暗里

三

也許僅僅有家屬樓是不夠的

也許僅僅有醫院和學校，是不夠的

當他們把一座煤礦安放在山頂時

一個烏金的王朝才有了歷史

四

他們說著這樣和那樣的話

他們笑著。有時候發著脾氣罵幾句

他們把一粒藥的苦摁進深夜

有時候，把自己當作一粒苦味的藥

投放在他們衰退的年齡里

漸行漸遠的那代人

他們慢慢地會得到時間的赦免

五

我們在十字路口耐心等待火車開走

每一節裝滿煤的車廂，都是

一道道加急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