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舒婷 陳紫雨

在小紅書、抖音這類互聯網流量集中地,遵循著爆款洞察與趨勢預測,好看和精致被批量生產,卻少有新意。但這好像是更聰明的創作思路—至少這樣能火一段時間,不少創作者也滿足于此。
日本公司“明和電機”算是這股浪潮之下的藝術團體和玩具制造商,卻走了一條孤獨的創造路徑。他們推出的演奏玩具“電音蝌蚪”(otamatone)風靡社交媒體,也讓公司進入新的發展階段:讓自己的玩具變成大眾的玩具。但公司規模并未因此大幅擴張,目前包括社長在內,員工只有5人。
“在日本,電音蝌蚪比明和電機還有名,年輕人可能不知道明和電機,但大家都知道電音蝌蚪。”明和電機社長土佐信道告訴未來預想圖。
電音蝌蚪迄今仍是明和電機最暢銷的單品,它通過觸摸板控制音高,演奏者捏住蝌蚪嘴巴時會發出聲音。自2009年上市至2021年,除了本土零售店渠道,電音蝌蚪還通過電商與代理從日本走向全球,累計銷售了超過100萬只。
土佐信道也承認,“無厘頭”是明和電機最核心的要素。他為明和電機的玩具歸納出兩個特征,一是玩具的構造有趣好玩,二是長得可愛。電音蝌蚪,以及每個形象代表一種樂器的諾克小人(Knock Man)系列都具備這兩個特征。

他也利用這種“玩的樂趣”,讓產品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他把如何使用這些玩具的視頻放在社交網絡或YouTube之類的平臺上,讓人對電音蝌蚪躍躍欲試,再通過他們拍攝的視頻,引發社交網絡傳播。
2009年,明和電機曾在YouTube上傳了一段三人用電音蝌蚪合奏英國民謠《綠袖子》的視頻,如今,視頻播放量超過415萬次,擁有最高點贊的評論是一行英文,“When I die I want thisplayed at my funeral.”(當我死去時,我希望這個在我的葬禮上演奏。)電音蝌蚪在中國也有一些擁躉。
有用戶稱它為“高階版尖叫雞”,他們在嗶哩嗶哩等視頻網站觀看UP主的演奏視頻,評論說自己得到了“鬼畜”般的樂趣。
無厘頭風格也體現在土佐信道的招聘故事里。他曾在一個帖子里提及兩位職員的入職方式為路邊偶遇,邀請他們的原因是“外形不錯”和“跑步姿勢很優美”。后來他對我們澄清說,這是個“搞笑段子”。但這類玩笑確實是容易引起年輕人注意的方法。
他甚至用玩笑來應對抄襲。2017年,丹麥雜貨連鎖品牌Flying Tiger在未獲授權的情況下,制作了明和電機企劃的魚骨形電源延長線(Na-Cord),定價600日元(約合29元人民幣)。土佐信道知道消息后,從東京4家Flying Tiger分店購置了120條仿制品,貼上“明和電機·NACOR D USB線”的標簽,簽名后掛在官網上以藝術品形式出售,標價270 0日元(約合130元人民幣),然后全部售罄。

明和電機回擊抄襲的方式在社交媒體上成為熱門話題,最終,FlyingTiger從全球約700家商店下架并回收了仿制品。在明和電機的電子刊物《明和電機月報》里,土佐信道記錄了事件全過程,還順勢推出了新內容—與日本藝術家高橋征資關于山寨產品的對話記錄。

資料來源:明和電機
土佐信道將這個過程稱為互聯網上一場“作戰的盛宴”。
明和電機是一家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制造工廠,由土佐信道的父親土佐阪一創立于1961年,主要為東芝、松下電器等品牌做真空管代工,全盛時期員工也超過100人,但在1979年,受石油危機影響,工廠倒閉了。
1993年,土佐信道和他的哥哥土佐正道繼承了明和電機,以一家“平行世界的電器制造商”的招牌重啟生產,制作的卻是自稱無用的“超常識機械”—現代藝術與機械的結合體。社長是唯一的設計師與最終決策者,他們在自家工廠做設計、出原型,然后委托給長期合作的玩具制造公司CUBE批量生產,平均每年推出約30款新品。

Q:未來預想圖(Dream Labo)
T:土佐信道(Tosa Nobumichi)
Q :“平行世界的電器制造商”是什么意思?
T:明和電機雖然叫“電器店”,但是我們沒有真的經營電器店,而是在做“電器店”的角色扮演。就像漫畫和電影中出現的怪異的發明家,明和電機制作的也是奇奇怪怪的器械。當然,生活里有很多認真做家電的電器店,我們和它們不同,是“虛構”“偽裝”的電器店,就像在平行世界里一樣。
Q:怎么想到要繼承明和電機的?
T:“ 明和電機”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明亮的、平和的電機,是我父親取的名。原公司在我小學的時候破產了,是我心里黑暗的不愿回想的一部分過去。尤其明和電機破產時,我與父親分開生活了,之后也很少在一起,父親變成我心里的一個結。等到畢業了走進社會時,我意識到不能一直緊鎖這部分的記憶,我想必須要解開這個結,所以重拾“明和電機”之名,穿上了父親曾經一直穿著的工服。
現代藝術不容易讓人理解,用“明和電機”這樣熟悉的電器店名字讓人來接觸現代藝術,我覺得是個不錯的方法。但“明和電機”這個名字在那個時代顯得很遜,因為當時正流行用外來語做名稱,顯得時尚洋氣,比如×× group。但在一堆洋氣的名稱中,土里土氣的“明和電機”反而很與眾不同,是很帥氣的名稱。

Q:你從小就喜歡和擅長自己動手做東西嗎?
T:小時候更喜歡畫畫,一直專注在繪畫上,并不像現在這樣在明和電機制作了很多自己設計的物件。不過在我父親運營明和電機的時代,公司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就會去工廠搭把手,因此接觸了手動操作機械的流程,不過那時候非常討厭這些工作。(現在)經常被人問是不是從小就愛動手制作東西,還真的不是這樣的。只能算一直喜歡畫畫、手辦模型這些。
我小時候就住在工廠里。一樓是工廠,我們住在二樓。這樣想起來,確實小時候大部分都是工廠的記憶。最初父親的工廠設立在兵庫縣,那個工廠破產后就不存在了。這個工廠(武藏小山)是從1998年開始營業的第三處工廠,也是明和電機最主要的工廠之一。

Q:聽說你從小就想當藝術家,準確來說是畫家,早期的創作也有不少圖像、視覺為主的作品,但明和電機的許多創作似乎更多圍繞音樂和現場表演,“聲音”這個媒介是怎么冒出來的?
T:是啊,以前想過要當畫家。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他們會彈雙排鍵、玩銅管樂器。我從小一直看著哥哥姐姐們演奏,我們家可以說是音樂氛圍很濃郁的家庭了。小學的時候經常聽唱片,偶爾也會玩一下鍵盤。認真開始學音樂是中學,那時候還加入了學生社團,中學沉浸在打擊樂隊的環境里,到了高中就開始做樂隊。當時雅馬哈有個樂隊比賽,我們帶著“就從這里盛大出道啦”的心情報名參加了,現在想還挺幼稚的。
Q:明和電機的作品將音樂和機械組合在一起,形式很特別,這種組合的想法是怎么誕生的?
T:這與想成為畫家也是息息相關的。最初有一個想法以圖案的形式浮現在我腦中,但總模糊不清。這時就要用工程師的思維去追逐這些想法,搞懂它們到底是什么,并勾勒出來,這是我制作東西一貫采用的方法。我從小在工廠里長大,耳濡目染也具備了工程思維。所以在大學里開始認真做藝術后,不僅僅想畫畫,也想用藝術感知結合工程思維的方式來表現藝術。
但如果問明和電機創作的出發點是什么,那一定是藝術。我們從外觀或者視覺化的感知入手,這與一般工程師做產品的思維是不同的。有時做出來的產品不會動,這就和工程師的“做出來的產品一定能運行”的思維方式不同,我還是從“概念”“印象”等角度入手制作產品。

Q:你的創作狀態是怎樣的?可以給我們描述一下你的一天嗎?
T:當有想法一下子出現時,就一個勁兒地去咖啡店,先把想法記錄下來。所以我一般早上會待在咖啡店畫草圖,下午1點才開始正式工作。一般來說,我和員工一起在工作室制作產品,一直到晚上9點。
Q:聽說你們曾在演出時遇到樂器壞了要當場修理,那你們日常是怎么搞創作的呢?
T:創作和修理的情況大約是一半一半。不管怎么說機械也是道具,只要用,就可能會壞,這是無法避免的,想要它們不壞,就只能不去用它。所以我們會在使用后盡量維護好它們。明和電機的主要工作之一是修理機械,大概一半功夫在制造新的,一半功夫花費在修理上。
也會出現演出中機械突然壞掉的危機。那種緊急關頭需要臨場反應,它反而更有趣,我還挺喜歡這種時刻,會在短時間內激發頭腦的創造性來應對,比如指示現場工人該如何修理。如果實在沒辦法也就放棄了,變成現場演唱什么的。
Q:說到這里,明和電機最早的作品都是圍繞“魚”的創作,我看過你在明和電機誕生前創作的1000條想象中的素描集《魚宅族》(Otaku Gyotaku),你為什么對“魚”情有獨鐘?你也說魚器(na-ki)系列是明和電機所有產品的基礎。
T:“魚器”系列是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創作的系列,那正是因年輕感到不安、如芒刺背的年紀。還是大學生的時候,我經常煩惱“我究竟是誰”“我為什么要做創作”“為什么這些想法突然涌現”這些問題。當然不僅是我,世界上所有創作者和哲學家大概都會陷入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思考我是誰,卻找不到答案。
但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小時候我就經常做關于“魚”的噩夢,夢里會出現令人恐懼的魚。那些不可思議的魚到底是什么?我想知道它們是怎么回事,所以通過畫畫從零碎的片段開始記錄這些魚。
一開始我想成為畫家,正是因為我經常能看到這樣奇妙的片段,想把捕捉到的這些信息固定下來,小時候這只能通過繪畫來實現。開始在大學做工程時,我能將這些魚通過工程機械而不是繪畫的方式來呈現了,這與“魚器”系列的制作相關聯。其實手繪1000條魚更像我與那個只會畫畫的童年世界做了一個告別。“好的,再見了”這樣的感覺。
我在30多歲的時候創作了雪絨花系列(Edelweiss series);到了40多歲,創作了聲音機械系列(Voice Mechanics series);50歲之后,也在創作有趣好玩的玩具。但無論如何,《魚宅族》(Otaku Gyotaku)對我來說是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如果我沒有那樣做,今天的明和電機可能就不會誕生。
Q:你們不僅做產品,也經常做現場演出、商品展示會、教育分享等等,在明和電機的收入構成上,哪部分占比會更多呢?從公司角度看,你們的商業模式到底是什么?
T:從我們現在的流程開始說吧。我們先有了創作的概念和想法,再結合工程制造的方式創作作品,制造出來的這些東西,我們通常叫它“超常識機械”。
大多數時候,藝術創作者通過銷售作品獲得收入,但明和電機在這個階段不會賣這些作品,而是將它們作為“藝術資源”,開展各種各樣的業務。
我們的業務基本分為兩類,一類是銷售產品,比如電音蝌蚪這些經過大量生產再投入市場的大眾產品。另一類則是文化服務,即通過向大眾展示我們的“超常識機械”從而獲得收入的大眾推廣活動,在日本這叫“活動收入”(興行收入),比如展示會、現場演出、教育科普講會等等。目前,做大眾產品和做大眾推廣的收入構成大約是五五開。
之前由于疫情,展示會、演出基本全部停擺了,那段時間我主要把精力投入到了產品制作上。現在基本上大眾推廣活動都恢復了,收入構成也回到接近五五開。
Q:這樣的模式是創立之初就有的 么?
T :現在這種商業模式也是在明和電機出道近30年的過程里一點一點形成的。明和電機剛開始是在索尼音樂唱片出道并開始演藝活動,當時我們也自己做一些東西,但基本上都是虧損的,也沒有和現在一樣的展示會。即使做一些現場音樂會,也沒有(和現在一樣的)樂器。
出道5年左右,公司才漸漸形成了一點體系。當時主要做(超常識機械的)展示會和演出,還沒有做大眾產品的生產,唯一的產品是魚骨形電源延長線,這個在當時還是赤字產品,能賣一些,但收不回成本。直到2000年左右和CUBE公司合作量產,并進入東急手工藝品店、樂器店和玩具店等零售渠道,大眾產品制作才開始有了收入。
Q:要做產品的想法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有的嗎?
T:這樣的想法從大學時代就有了。我在大學時代就利用工程師背景來創作藝術作品,畢業時候會思考怎么用現代藝術來謀生,也把畢業設計帶去當時在銀座的一個畫廊做展示,來參觀的客人也許會買作品回去,但那真是一個很小眾的畫廊。
于是我想起之前做樂隊的經歷,音樂人往往一開始就有“這個唱片我要賣100萬張”“我要在××場館開演唱會”這樣面向大眾的大夢想。我就開始思考為什么現代藝術受眾面這么狹窄?為什么選擇面向大眾市場往往會遇到銷量不佳的現實情況?我想做藝術創作,想帶著小眾藝術去尋找大眾市場。
但是做藝術創作是很概念、很自我的,當我開始思考該如何把這些創作帶去大眾市場時,我發現幸運的是,我創作的東西全部都能借助我的工程師思維用設計圖表現出來。(一般的)繪畫沒有設計圖紙,所以很難重現和復制。我的作品全部都有設計圖紙和數據,這就能做到量產。在學生時代,我就有把自己的創作帶去工廠量產的夢想,后來在明和電機樂隊時也在想著這件事,但還沒有頭緒該如何實 現。
Q:那你如何處理藝術作品的小眾性和面向市場的大眾性呢?
T:雖然做了很多藝術性的作品,但也許我沒辦法都解釋清楚。藝術作品許多概念性的部分很難讓人理解,這并不是壞事,藝術性本就不是容易讓人理解的。大部分情況下,藝術創作者也不會對自己的作品有過多解釋和說明,甚至線索也很少。雖然不太喜歡,但我也認同藝術難以理解的部分,我會覺得雖然很難,但還是“來呀,一起來看看這究竟是什么”。
正如你用的蘋果電腦,它的系統采用的二進制非常復雜,但大家現在都用它,因為它搭載了OS系統,音樂軟件、圖片、Excel、Word等軟件在這個系統中運行,操作都不會顯得復雜和零 散。
回到明和電機和現代藝術,明和電機就好比是OS系統,看上去是大家想象中電器店的樣子,很親切很好接觸。通過明和電機,人們能了解到現代藝術并不是那么難以理解。
Q:那為什么你堅稱明和電機是“公司”而非“藝術團體”呢?你們屬于產品制造業還是文化服務業?
T:剛剛我們聊到用OS系統時,我們既能聽音樂,又能使用各種辦公軟件,還能剪輯視頻等。這與明和電機類似,明和電機既有音樂又有藝術,也做搞笑演出和產品設計,是一個綜合的形態。
我認為明和電機屬于文化服務業。藝術和娛樂都是就算沒有人也不會感到困擾的東西。比如當災害來臨時,對它們的需求就排到后面了。但就是因為有的人會突發奇想思考如何在空中翱翔,社會文明才得以發展。明和電機的機器雖無用,卻可以解開日常生活中的束縛,滋潤生活。如果沒有這些,人類的文化和文明就變得很無趣。我們是“有趣”先行的公司,這樣來說,屬于文化服務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