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放

“秋風響,蟹腳癢。”這是吳人對陽澄湖大閘蟹的贊美。說的是秋風讓金毛青背的螃蟹腳硬了,要爬動了,爬動就會發出沙沙聲來,二者貌似有因果牽連,其實是時間的巧合。蟹腳不可能是秋風給吹癢的。言者之所以要這么“扯”,潛臺詞嘛,無非巴望這橫著爬行的動物能爬到自己的餐桌。蘇州人好吃,最喜歡吃螃蟹,秋風一響,蟹腳發癢,食客的舌尖饞蟲爬動,也發癢了。
我到蘇州整三十年,但這舌尖的功夫,還是固執而未能同化。我聽到秋風響,聯想到的居然是粉筆字在黑板上的書寫聲。這種感覺非常奇妙,自己在黑板上書寫,黑上落白,而背后講臺下的學生,眼球都被這支粉筆拴系著,那黑白相間的可愛小球兒,骨碌碌轉著,全在俺一支粉筆的指揮棒下。這感覺非常奇妙。
但這種奇妙,也只有做過教師的人能享受到。
我做教師出身。雖然我收到過中華新聞工作者協會專門從北京寄來的新聞工作者三十年的紀念章,但我最早的一瓢薪水,是從教師崗位上拿到的。用長江與沱沱河來比喻太恰當了,不但是起頭后續的關系,尤其河源上有終年積雪,有飄飄雪花,這雪花多像白色粉筆灰啊?;蛘哒f粉筆灰多像圣潔的天上雪花啊!
當教師的確有點詩情畫意。我當時教書的地方,是在故鄉,湖北大冶,丘陵地帶,有山有水;山比吳地的高,也多,水倒是不及吳地廣。
我教書的地方,叫果城里,是山區。從家鄉一路進山,沿途的山都在開山炸石,炮火連天,石塊可以直接賣,還有加工成碎石或燒制成石灰,搞得塵土飛揚。聯系到自己的語文教學,好好的課文,參考書要求拆散得七零八落,像開山炸石,破壞了學生對文章整體的把握,所以我教書有些不同。反正學生也都是高中生了,有一定的鑒別能力。除了文言文要拆開來一句句講解分析,現代文我最討厭那種千篇一律的尋章摘句,讓生機勃勃的學子成了迂腐小老頭小老太。我的語文課,文章背景一交代,接下來就是展現教師功力的范讀,或者說是朗誦課文,投入十二分的感情,讀《與妻書》和《陳情表》,一字一頓,將學生完全帶進了課文內,傷感處淚下,抹淚一甩,接著再讀。課堂間也此起彼伏有了哽咽聲。同學背地說,劉老師就是文中林覺民和李密的化身。根本不需要強調,這些課文,全班同學都能背誦。
我的學生都小不了我幾歲,如今,大多數都五十出頭,孩子比我孩子還大。我教他們的時間不長,后來,我改行新聞,他們給我寫信,訴說對我的思念,我就感覺自己害了學生。但看到如今,他們有的是企業家,有的是高校教授,有的女生還遠嫁異國他鄉,但他們依然愛文學,讀寫不輟,在各地大小報刊發表或獲獎,陸續出版作品集,又讓我欣慰不已。我相信,在他們的夢中,一定有不少文學畫廊的前賢陪他們醉里挑燈,激揚文字,豈非快意人生?只會掙錢養家,不會入書出書,那樣的秋天之境,當缺少斑斕幾許吧!
當教師之樂,在當教師之時,亦在當教師之后。
秋風響,粉筆響,莫非我是有些技癢難熬,想再到講臺上的黑板前,再露一手,重續舊夢?我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