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在雨聲里做夢，在雨聲里失眠

心芬蘭馨

別淚倘隨歸思絕，他鄉(xiāng)夢好休相憶

他是一個窮小子，她是一個富小姐。他是之江才子，夏承燾說他的才華古人中只有蘇東坡能相比;她是之江校花，施蟄存說她在新詩創(chuàng)作上有“不下冰心之才”。他們因為詩而相識、相知、相愛。

1932年的秋天，杭州之江大學詩社迎來了一位獨立不羈的女學生。“認識我的，我是宋清如，不認識我的，我還是我。”她做了有個性的自我介紹。就在此時，一個男生出現(xiàn)了，像一盞聚光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是朱生豪來了。”宋清如也聽到身邊人的議論，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白凈瘦弱的男生闖入了她的視線，他就是“之江才子”朱生豪。

朱生豪是校園詩社里一顆耀眼的明珠。要想入詩社，必須過他這一關。宋清如拿著自己的詩作《寶塔詩》請朱生豪過目。朱生豪早就聽說一個很有個性的女生想入詩社，只是沒想到宋清如長得那么靈秀，一時有點兒恍惚。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他認真看起宋清如的詩，然后靦腆地笑了一下，那笑意中含有欣賞，也有驚詫，他沒料到眼前這個女生，把詩寫得這么好。可是朱生豪這一笑，卻讓宋清如心中直敲小鼓，他是不是在笑話自己？她沒想到，朱生豪當場接受自己為詩社新社員。雖然她對自己的才情充滿信心，但得到朱生豪的爽快肯定，還是有點兒突兀，她的臉一時間紅了，微微低了低頭。

“一笑低頭意已傾”，一切就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

不久，宋清如收到朱生豪的一首新詩，朱生豪在信中言辭誠懇地希望宋清如提些意見。兩人在這樣的相互切磋、鼓勵中，慢慢地熟識了，也生出些許好感，只是誰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對于朱生豪的情愫，冰雪聰明的宋清如早就明白了。只是有一天，宋清如去詩社時，恰巧看到一個女孩將一杯水親昵地交到朱生豪手中，兩人有說有笑的。這個情景，讓宋清如心中泛起一陣莫名的酸澀，難道她真的喜歡上了朱生豪？自那日宋清如跑走后，朱生豪一直想找機會向她解釋，但事情太多，解釋就被擱置了。

不久，朱生豪經(jīng)人推薦到上海世界書局參與編輯《英漢四用辭典》。離開的前夜，他輾轉難眠，給宋清如寫了封信：“因為昨夜我曾夢著你，我們并肩漫步著，我知道這個下午我要離你而去了，心頭充滿了惜別的情調(diào)，但我知道這是個寶貴而幸福的瞬間，我們好像一句話也不說，又好像說了許多話……”

1934年的春天，就在朱生豪對那份遙不可及的愛情無望時，卻突然收到宋清如寄來的一首詩：“假如你是一陣過路的西風，我是西風中飄零的敗葉，你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了，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葉寂寞的嘆息……”讀罷此詩，朱生豪頓時心花怒放。他馬上提筆按宋清如的詩意填了首《蝶戀花》：“不道飄零成久別，卿似秋風，儂似蕭蕭葉。葉落寒階生暗泣，秋風一去無消息。倘有悲秋寒蝶蝶，飛到天涯，為向那人說。別淚倘隨歸思絕，他鄉(xiāng)夢好休相憶。”這兩首表達相思之情的詩，打開了愛情世界的大門，兩個年輕人墜入了愛河。

1935年上半年，朱生豪決定翻譯莎士比亞的劇作，他寫信給宋清如說，要把這個譯著作為向她求婚的禮物。但是宋清如一直對婚姻有種恐懼感，視婚姻為愛情的墳墓。所以，宋清如婉拒了朱生豪的求婚。一直以為結婚是水到渠成的朱生豪一下子傻眼了，他的信源源不斷地向宋清如飛來。這個被朋友們稱為“沒有情欲”的才子，寫出來的情書成了極品。他對宋清如的稱呼為“阿姊、傻丫頭、寶貝、青女、女皇陛下”等，自己的署名則為“你腳下的螞蟻、傷心的保羅、丑小鴨、老鼠、牛魔王”，原來那個寡言無趣的朱生豪，在愛情面前就像一個天生的高手。這樣的信總共寫了三百多封，宋清如終于被打動了。

1942年5月，朱生豪和宋清如在上海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十年漫長的戀愛，終于結出了甜蜜的果實。婚后的朱生豪一心沉浸在翻譯事業(yè)中，對周遭的世界不管不顧。宋清如為了支持他的事業(yè)，完全變成了一個辛勤的家庭主婦，幫工做衣，補貼家用，為一日三餐忙活。朱生豪的譯稿曾兩度在日軍的炮火中被毀，為了找到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1943年1月，朱生豪和宋清如帶著莎翁全集，回到了朱生豪的老家——嘉興東米棚。一張櫸木桌，一把舊式靠椅，一盞小油燈，一支破舊不堪的鋼筆和一套莎翁全集、兩本辭典，就是他們?nèi)康募耶敗?/p>

1943年春節(jié)，宋清如回常熟的娘家過年，在那里住了二十天。由于太想念妻子，朱生豪不顧下雨跑到后園的一株杏梅樹下苦苦等待。花瓣被雨一片片打落，他把這些花瓣撿起來，每撿一瓣，他就在紙上寫一段想念妻子的話：“昨夜一夜我都在聽著雨聲中度過，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等到宋清如進家門，花瓣已經(jīng)集了一大堆，而朱生豪幾頓都沒吃飯了。宋清如心疼得直流淚，罵朱生豪真是傻。朱生豪說：“我是怕你不再回來了。”宋清如自此再也舍不得離開朱生豪半步。

在抗日戰(zhàn)爭艱苦的歲月里，在貧病交加中，朱生豪嘔心瀝血、矢志不渝地翻譯了三十一部半莎翁劇作。朱生豪在翻譯到《亨利四世》時，突然肋間劇痛，被確診為嚴重肺結核及并發(fā)癥。朱生豪當場落淚，恨老天不公平，他還有許多的書稿沒有譯完，還沒能夠讓妻子跟著他享福呢。宋清如也心如刀絞，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也垮了，朱生豪肯定沒有活下去的信心。宋清如自始至終沒有讓朱生豪看到她的眼淚。

1944年11月底，朱生豪的病情加重，日夜躺著，無力說話，更無力看書了。他對妻子說：“莎翁劇作還有五個半史劇沒翻譯完畢，早知一病不起，我就是拼著命也要把它譯完。”宋清如寬慰他說：“等你休息這幾日，身體恢復過后，一定能夠完成。”其實她心里清楚，這些話在病魔和命運面前都是徒勞。

臨終前的一天上午，朱生豪兩眼直視，口中念著英語，聲音由低漸高，宋清如辨出他在背誦莎士比亞戲劇的臺詞。到了中午，朱生豪忽然叫道：“小青青，我去了！”從來都偽裝堅強的宋清如，忍不住咬著嘴唇流下了眼淚。

華美的樂章就這樣驟然停下了，給我們留下這對才子佳人的永恒記憶的還有陸樂創(chuàng)作的雕像。宋清如清麗動人，她微微側著的臉龐溢滿了青春的氣息，美麗而安寧。雕像下面是朱生豪寫給宋清如未曾發(fā)出的信：“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如今，他們又能一起在雨聲里做夢，在雨聲里失眠了。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