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2022年6月27日,美國得克薩斯州,圣安東尼奧市移民慘案現場
6月27日,一名工人在得克薩斯州圣安東尼奧市西南部一條偏遠的小路上,發現一輛棄置的集裝箱貨柜車,貨柜內隱約傳出呼救聲。警察趕到現場后,發現貨柜內有數十具尸體。警方在附近還發現其他受害者,有的已經死亡,有的已經喪失行動能力。
整起事件目前一共奪去53條人命,其中有超過半數的罹難者來自墨西哥。墨西哥總統奧夫拉多爾說,這是一場“巨大的悲劇”,導致這些移民冒著生命危險偷渡美國的,是“貧困與絕望”。
近兩個月以來,企圖跨越美墨邊境的偷渡者人數達到新高。美國海關及邊境保衛局的數字顯示:5月在邊境拘捕了239416人,是有記錄以來最多的。今年的全年數據,勢必會打破去年全年拘捕173萬人的紀錄。
20世紀以來,墨西哥的人口一直在飛速增長。2021年,墨西哥人口數已經達到約1.3億,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十大人口國。但由于發展機會有限,墨西哥一直飽受人口過剩之苦。1970年代,墨西哥政府實施節育政策,但是成效不彰。
人口過剩給墨西哥帶來嚴重的問題,如環境惡化、交通擁堵、公共服務的短缺以及自然資源的枯竭。最終,一部分人倒向了如日中天的毒品集團,另一部分人則鋌而走險偷渡他鄉。
1900年,墨西哥人口為1360萬。在被經濟學家稱為“墨西哥奇跡”的經濟繁榮時期,政府投資于有效的社會項目,降低了嬰兒死亡率,提高了預期壽命。這些措施共同導致1930—1980年墨西哥人口急劇增長。
1940年以來,在洶涌的都市化浪潮推動下,數百萬農人與村民搬進了城市。首都墨西哥城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從1940年的150萬人,一躍到了1957年的400萬人。
國家財富的增加,改善了人民的生活水平。從1940年代到1970年代,墨西哥人口增長了1倍,GDP翻了6倍,人均名義GDP從70美元增長到713美元。
不過,快速城市化的問題也顯露出來。20世紀中期,雖然國家財富大量增加,但是財富分配不均,收入懸殊的程度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驚人。在1956年,全國人口的60%仍然營養不足、衣著缺損、住房局促;40%的人口目不識丁;46%的兒童沒有進學校。1940年以來長期的通貨膨脹,更是榨取了勞動者的實際收入。
但是,這些問題并沒有阻礙墨西哥繼續城市化。1950年,墨西哥的城市化速率是42.6%,1980年就上漲到了66.3%。墨西哥只用20多年,就完成了歐洲國家需要50年才能達到的城市化程度。到了1990年,墨西哥的城市化速率已經突破70%,比肩德法意等老牌發達國家。
最突出的是首都墨西哥城。它是墨西哥人口最多的城市,而大墨西哥城則是與鄰近城市組成的大都會區。2020年,墨西哥城的市區人口約有920萬人,土地面積為1485平方公里,而大墨西哥城的人口則達到約2180萬人,成為世界第六大都會區、西半球第二大城市群(僅次于巴西圣保羅)。

墨西哥城街景

《毒梟:墨西哥》劇照
墨西哥只用20多年,就完成了歐洲國家需要50年才能達到的城市化程度。
無序發展首先沖擊的是農人和村民。進口糧食搶占市場,很多農民失去土地,選擇加入美國人的“短工項目”。他們在農忙季節跨過邊境,在得克薩斯和加利福尼亞的農田做工。到了1960年代末,“短工項目”結束,一部分人只好回家,另一部分人則選擇非法滯留。回不去鄉村的人只好在大城市流浪,貧民窟在墨西哥城等大城市變得司空見慣。
隨后,城市中產階級也嘗到苦果。1970年上任的墨西哥總統埃切維里亞,決心扭轉墨西哥經濟依賴美國的局面,主導財政改革,并且打出第三世界外交牌。墨西哥的改革措施引來美國的報復,于是外資出逃、赤字激增、物價飛漲,中產階級的體面生活變得難以為繼。
發展的失速給墨西哥社會帶來的矛盾,于1970年前后集中爆發。1968年曾發生安全部隊鎮壓抗議群眾的“特拉特洛爾科大屠殺”。1971年再次爆發“圣體節慘案”,政府雇傭暴徒攻擊抗議群眾。在第91屆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獎上斬獲頗豐的電影《羅馬》中,1971年的慘案更是象征了“墨西哥奇跡”的幻滅。
三個卡特爾集團在墨西哥混戰,和平時代一去不返。
Netflix的電視劇《毒梟:墨西哥》不僅讓墨西哥的販毒集團廣為人知,還透露出墨西哥毒品問題的盤根錯節。問題的癥結在于,毒品產業在墨西哥上上下下織成一張利益之網,以至于我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毒品的墨西哥。
如同墨西哥的經濟,墨西哥的毒品產業也仰賴美國的“市場”。目前,美國市場90%以上的可卡因、冰毒與大麻都來源于墨西哥,以全部品類來看則有七成以上的毒品來自墨西哥。每年美墨之間的毒品交易額至少有190億~290億美元,占墨西哥全國GDP的1%~2%。
墨西哥種植罌粟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位于西馬德雷山脈的“金三角”地區為罌粟種植提供了理想的溫度條件。原本從事鴉片和大麻生產的只是一些外來移民,1910—1920年的墨西哥革命后,很多因為戰亂陷入赤貧的墨西哥農民也加入了行列。
美國在20世紀初通過的多個禁毒法令,反而導致鴉片價格抬高,而從前抽鴉片的癮君子也轉向了更強效、更危險的衍生品,如嗎啡和海洛因。大量的毒品通過漏洞百出的美墨邊境,輸送到美國。
1982年后墨西哥社會失序,錫那羅亞毒販集團“教父”加亞爾多趁勢崛起,毒品集團成了很多生活無著的年輕人的歸宿。菲力克斯·加亞爾多是墨西哥毒品業的“里程碑人物”,他改變了墨西哥販毒集團各立山頭的傳統,通過游說的方式組成卡特爾壟斷聯盟。到了1980年代末,由加亞爾多領導的“瓜達拉哈卡特爾集團”幾乎壟斷了墨西哥的毒品貿易。
實際上,“瓜達拉哈卡特爾集團”的崛起,離不開墨西哥政府的授意和管控。1929—2000年,墨西哥被革命制度黨把持,他們管控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黑幫與毒品出口也不例外。
1984年向美國投案的一名卡特爾中級頭目在證詞中坦白:“在墨西哥,毒品走私是一項政府運作的項目。”毒梟們的地盤也是由革命制度黨來劃分,卡特爾屬下的每個高級頭目各有一塊地盤,由強力部門負責監督秩序。

錫那羅亞毒販集團“教父”菲力克斯·加亞爾多被捕
如果不是1985年“瓜達拉哈卡特爾集團”殘忍殺害一名美國緝毒局特工,招來美國強力干涉,毒販集團和墨西哥政府之間的蜜月還會持續下去。“瓜達拉哈卡特爾集團”的崩潰,反倒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三個卡特爾集團在墨西哥混戰,和平時代一去不返。
2000年以后,國家行動黨上臺執政,結束了革命制度黨的專制。與革命制度黨不同,致力于政治民主化與經濟自由化改革的國家行動黨,視毒梟為改革的阻礙。2006年,總統卡爾德隆派聯邦軍隊前往米卻肯州執行緝毒任務,并宣稱要肅清執法機構中的腐敗人員,毒販集團與政府正式開戰。2006—2016年,有10.8萬人喪生于毒品戰爭。
不過,墨西哥本地人實際上并不那么痛恨毒品集團,因為很多人都靠著本國的毒品產業維持生計。據統計,大約有500座墨西哥城市參與毒品走私貿易,直接從業人員超過45萬,還有320萬人的職業與毒品貿易間接相關。
為了對付政府掃毒人員,并且和其他毒販爭奪地盤,販毒集團都會招募自己的準軍事人員。美國國防部的評估顯示,販毒集團已經控制了超過10萬兵力,而且武器配備優良。而墨西哥政府軍的總兵力不過27萬左右,其中還有很多是文職人員。
由于墨西哥政府無力解決國內懸殊的貧富差距,底層階級的生活沒有保障,在一些地方,毒品集團實際上取代了政府,為當地提供就業機會,并且投資教育和醫療以回報當地民眾。再加上大部分毒品都是銷往美國,本國的毒品濫用情況遠沒有美國嚴重,這使得很多墨西哥人都在毒品戰爭中選擇站在毒品集團一邊。
墨西哥的人口膨脹壓縮了生存空間,想要擺脫貧困和暴力的墨西哥人,決心逃離自己生長的國土。
美墨兩國有著長達3200多公里的邊境線。在過去的20年中,超過1000萬墨西哥人移民去了其他國家,大多數人的移民目標都是美國。
來自墨西哥南部瓦哈卡州山村的何塞·古茲曼和表哥哈維爾·洛佩茲一起跋涉到美國邊境。如同很多逃離貧苦家鄉的移民,他們想要前往家人居住的俄亥俄州,并在當地找到建筑工這樣的體力活兒。只不過,他們的“美國夢”幾乎葬送在圣安東尼奧的死亡貨柜車中。如今,只有古茲曼從這場悲劇中幸存下來,在醫院接受治療,而表哥洛佩茲至今下落不明。

2022年6月30日,美國得克薩斯州,美墨邊境的偷渡者
古茲曼的家鄉塞羅佛得角,是一個只有60人居住的村落。大部分年輕人都離開了家鄉,留下的人靠用棕櫚葉編織草帽、墊子和其他日用品賺取微薄收入,每人每天的生活費不到2美元。
幾天前曾見過古茲曼和洛佩茲的雜貨店老板對媒體說:“事實是,人們離開這里是迫不得已。這里的生活很艱難,人們以種田為生,但雨水如果來晚了,土地會不會長東西就不一定了。人們只能過一天算一天?!?blockquote>
有的人,我們已經押解出境100多次。他們總是想要回來。
離美墨邊境只有240公里左右的圣安東尼奧,不僅是美國重要的貨運通道,也是人口走私的重要中轉站。這座城市頻頻發生與偷渡有關的死亡事件:2003年,有19名移民死于圣安東尼奧一輛悶熱的卡車中;2017年,當局在當地沃爾瑪超市停車場內的一輛卡車里,發現了10具移民的遺體。
雖然當地人都知道偷渡美國風險巨大,每年還是有不少人在走私者協助下安全過境。抵達了美國的人,也會寄錢給墨西哥的家人支付偷渡費用。因此,美墨邊境的非法移民絡繹不絕。
美國移民及歸化局前局長里昂內爾·卡斯蒂曾經回憶:“如果我們在邊境上逮住他們,我們就叫他們向后轉,讓他們自己出境。他們向后轉回墨西哥去了,但是1小時以后,他們又會來試。在埃爾帕索,我們曾經一天之內把一個家伙押解出境6次;好萊塢有個開飯館的,我們已經押解他出境37次;有的人,我們已經押解出境100多次。他們總是想要回來,這里有工作做,在那邊他們走投無路。”
在墨西哥傳說中,阿茲特克人受到戰神“威濟波羅奇特利”的啟示:在有一只鷹站在仙人掌上吸食一條蛇的地方,就能找到理想的國土。如今,墨西哥已不再是理想的國土。“離天堂太遠,離美國太近”,似乎成為墨西哥人難以擺脫的宿命。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