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其琛
1982年5月,我出任外交部副部長,開始主管蘇聯、東歐事務。
如果不計歷史舊賬,自20世紀50年代末至80年代末的30年間,中蘇兩國經歷了三個“十年”。這期間,既有冷戰又發生過熱戰。但就在1982年初,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跡象,中蘇關系開始醞釀某種變化。
事情要從那年的3月24日說起。那天,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來到蘇聯的中亞地區,在烏茲別克共和國首府塔什干發表了長篇講話,其中雖然仍充滿對中國的攻擊,但明確承認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強調了中國對臺灣的主權,并表示愿意改善對華關系,建議雙方磋商,采取一些兩國都可以接受的措施,以改善中蘇關系。
鄧小平同志馬上注意到勃列日涅夫在塔什干講話所傳遞的信息。小平同志打電話到外交部,指示立即對勃列日涅夫的講話作出反應。那時,外交部還沒有正式的新聞發布會制度,我仍在新聞司司長的任上,正在考慮設立新聞發言人,此事便成了立刻建立發言人制度的契機。
外交部的第一次新聞發布會是一次沒有座位的新聞發布會。那是3月26日,地點在當時外交部主樓門廳處。當時沒有專門進行新聞發布的場地,七八十位中外記者受邀出席,大家就站在我周圍。當時擔任翻譯的是后來擔任外長的李肇星。
作為外交部首位新聞發言人,我發布了一個只有三句話的簡短聲明:我們注意到了3月24日蘇聯勃列日涅夫主席在塔什干發表的關于中蘇關系的講話。我們堅決拒絕講話中對中國的攻擊。在中蘇兩國關系和國際事務中,我們重視的是蘇聯的實際行動。
聲明念完后,沒有提問,也不回答問題。第一次新聞發布會就結束了。
這年盛夏的一天,小平同志邀集幾位中央領導同志和外交部主要領導到他家開會,研究中蘇關系問題。陳云、李先念等老同志在場,我作為外交部主管蘇聯、東歐事務的副部長也列席參加了。
小平同志提出,要采取一個大的行動,向蘇聯傳遞信息,爭取中蘇關系有一個大的改善,但中蘇關系的改善必須是有原則的,條件是蘇聯得做點兒事情才行。這就提出了要蘇聯主動解決“三大障礙”,即從中蘇邊境地區和蒙古人民共和國撤軍,從阿富汗撤軍,勸說越南從柬埔寨撤軍。大家一致同意小平同志的意見。
陳云同志提出了采取什么方式傳遞信息的問題。信息的傳遞,既要引起對方的注意,又要不引起外界猜疑。如果召見使館人員或派人前去訪問,恐怕過于正式,而當時中蘇之間又沒有什么其他的接觸渠道。小平同志提議,為了不引起外界的無端猜測,可由外交部蘇歐司司長以視察使館工作名義前往莫斯科,并同時前往波蘭華沙。當然,第一站莫斯科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地。
8月10日,蘇歐司司長于洪亮啟程赴莫斯科。會面時,中方指出,只要雙方站得高,看得遠,有使兩大鄰國恢復睦鄰關系的誠意,從解決一兩個重要問題入手,就可以為兩國關系打開一個新局面。至于交換意見的形式,雙方可以協商。
蘇聯外交部副部長伊利切夫聽了我方的說帖后,他作出的回應仍是慣常的外交辭令。他說,你的想法,不管是從內容上,還是從主動的方式上,都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同時,又作出了老一套的表態,好像并未完全覺察出中方信息的真實含義。
這次會見以后,于洪亮即轉赴華沙,以此向外界表明此行不是專程來莫斯科的,同時也給蘇方考慮和準備回答的時間。
8月18日,當于洪亮重返莫斯科再次會見伊利切夫時,伊利切夫談話的態度有所變化,口氣也緩和多了,稱已將中方的想法報告了中央,蘇方將做出正式答復。
8月20日,蘇聯第一副外長馬爾采夫約見我駐蘇使館臨時代辦馬敘生,交來一份作為正式答復的備忘錄,表示蘇方愿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級別上同中方討論蘇中雙邊關系問題,以便“消除關系正常化的障礙”。
蘇方也提出了“消除障礙”,這與中方的提法是相吻合的。我們認為,蘇方對我方信息的反應是積極的。小平同志隨后找我和于洪亮去他家里,聽取了有關傳遞信息的詳細匯報,當即決定同意重開中蘇談判。
1982年10月,中央委任我為中國政府特使,參加中蘇政治磋商。
第一輪磋商于1982年10月5日開始在北京舉行。磋商進行了半個月,從5日開始到21日結束,共舉行了六次會議。談判中,我抓住消除“三大障礙”問題不放,指出實現兩國關系正常化的根本途徑在于雙方共同努力,扎扎實實做一些事情,以消除妨礙發展兩國關系的嚴重障礙。障礙消除了,通向正常化的道路就暢通了。沿著這條道路前進,就可望逐步恢復兩國之間的睦鄰友好。
中蘇兩國政府特使第一輪政治磋商是一場互相摸底的前哨戰,雙方可以說是爭吵不休,翻來覆去,各說各的,沒有大的進展。但這次磋商啟動了兩國關系正常化的進程,標志著不對話狀態的結束,預示著兩國關系將由長期緊張轉向長期對話。
中蘇第二輪政治磋商于1983年3月在莫斯科舉行。在會談中,雙方在探尋兩國關系正常化問題上依舊各說各的,在實質問題上沒有找到任何共同語言。
在這次磋商期間,我與蘇聯外長葛羅米柯的會見和交鋒頗具意味。會見時,他竟接過我方反霸和消除威脅的主張,令人驚奇地聲稱,此點可成為兩國實現關系正常化的重要基礎。接著,他大罵了一通美國人,說美國人不可信,又說美國要對蘇聯進行“十字軍遠征”,里根總統要從地球上鏟除社會主義,并以教師爺的口吻說,中國完全可以從美國推行的消滅社會主義的政策中推導出應該同蘇聯還是同美國建立何種關系的結論。
我對他的這番議論作了簡單明確的回應。我說:“談到國際上的緊張局勢,這是客觀存在。我想在這種形勢下改善中蘇關系不僅符合中蘇兩國人民的利益,也符合亞洲、世界和平的利益。至于談到美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同美國進行過長時期的較量,我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資格講話,知道如何同美國打交道。”葛羅米柯一時語塞,顯得有點兒尷尬。
此后,中蘇兩國政府特使政治磋商每年舉行兩次。但直到1986年4月第八輪政治磋商結束,雙方仍沒在“三大障礙”問題上取得任何實質性進展。
如何從中蘇關系正常化談判的僵局里面走出來呢?1985年10月9日,鄧小平在會見訪華的羅馬尼亞領導人齊奧塞斯庫時,請他帶口信給戈爾巴喬夫:如果蘇聯同我們達成諒解,讓越南從柬埔寨撤軍,而且能辦到的話,他愿同戈爾巴喬夫會見。
1985年11月6日,蘇方答復說口信收到了。11月23日,蘇方表示,蘇中舉行最高級會晤和恢復黨的關系的時機已經成熟,建議兩國最高領導在蘇聯遠東地區或中國境內舉行會晤,討論蘇中關系正常化問題。
1986年7月28 日,戈爾巴喬夫在蘇聯遠東城市海參崴發表長篇講話,表示蘇聯愿在任何時間、任何級別上同中國十分認真地討論建立睦鄰關系的“進一步措施”。
戈爾巴喬夫海參崴講話后,兩國進一步加強了接觸和交流。1989年5月16日,小平同志在人民大會堂同戈爾巴喬夫舉行了歷史性的會晤。雙方會晤的主題,小平同志提出了思想深邃、語言明晰的八個字:“結束過去,開辟未來。”
通過這次高級會晤,中蘇兩大鄰國終于結束了幾十年來的不正常狀態,重新建立起正常的國家關系。
(摘自《外交十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