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

說起辜鴻銘這個人,不少人可能會立刻聯想到兩個詞:“辮子”,以及“狂傲”。確實,在中國近代史上,辜鴻銘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奇人”。
辜鴻銘初為世人所知,是因為翻譯。
他的翻譯和嚴復的翻譯正好相反:嚴復是把西方的作品翻譯成中文,而辜鴻銘是把中國的作品翻譯成外文。
讓辜鴻銘一戰成名的,是《論語》的英譯本。1898年,辜鴻銘翻譯的英文版《論語》問世,一下子就轟動了西方世界。
由此一發而不可收,辜鴻銘又將《大學》和《中庸》翻譯成了英文。后來同樣翻譯過《論語》的林語堂——他去萊比錫大學讀書的時候,辜鴻銘的不少文章已經成為教材了。而在翻譯一系列中華經典的過程中,辜鴻銘自己也漸漸完成了一個轉變:從相信東西方文明能夠互補,到相信東方文明優于西方文明,甚至可以拯救西方文明。
這一點,在他1915年出版的《春秋大義》一書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這本書的英譯名,就是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中國人的精神》)。他對“中國人的精神”的第一個定義是“溫良”:“中國人的精神第一個就是溫良。溫良并不是天性軟弱,也不是脆弱屈服,而是沒有強硬、苛刻、粗魯和暴力。”
當時正值歐洲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泥潭,西歐各國不少人對自己國家的前景感到失望和悲觀,開始反思自己曾經自以為先進的文明制度,而辜鴻銘關于“東方文明”的觀點恰好橫空出世,讓很多西方人眼前一亮,感觸頗多。
在辜鴻銘聲名鼎盛的那些年里,他成了西方了解東方文化的一個重要標志:托爾斯泰曾和辜鴻銘互通書信討論“道”的問題;泰戈爾和他一起合影;甘地稱他為“最尊貴的中國人”;毛姆到中國來想拜訪辜鴻銘,第一次還被拒絕了,第二次才見到——辜鴻銘認為不能讓西洋人覺得想見誰就能見到誰。
但是,辜鴻銘并沒能一直站在舞臺的正中央享受鮮花和掌聲。因為他也陷入了矛盾——其實他自己也無法回答一個問題:既然中華文明如此先進,為什么卻總是落后挨打呢?
對于這個問題,辜鴻銘選擇了一條極端的認知:中國必須要有帝制,必須要保持傳統,所謂“共和”之說,就是禍國殃民。
而在辜鴻銘看來,也不是誰都能當皇帝的。1915年袁世凱復辟稱帝,辜鴻銘是最激烈反對的人士之一,他撰文直接罵袁世凱是“無賴”,是“賤種”。袁世凱去世后,北洋政府宣布全國哀悼三天,但辜鴻銘請了個戲班,天天在家中搭臺唱戲,以示慶賀。
其實,辜鴻銘不是反對皇帝,而是反對袁世凱這個“篡位”的皇帝。
這也就不難理解1917年張勛率5000“辮子軍”復辟,辜鴻銘為何會歡天喜地了:張勛不是自己做皇帝,是請11歲的宣統皇帝溥儀重新登基——那是正統的皇帝。
當然,辜鴻銘對所謂“傳統文化”的一些近乎偏執的維護,并不僅僅局限于皇權。
比如,他堅決反對中國婦女從“纏足”中解放出來,因為他對“三寸金蓮”有特別的愛好,據說他曾去朋友家,抱著人家婢女的小腳把玩不已。但是值得一提的是,當他的女兒辜珍東哭訴纏小腳跳舞不便時,他卻允許女兒不恪守他視為“婦道”的這一傳統。
1917年,蔡元培執掌北大,請辜鴻銘任教。
辜鴻銘特別認可蔡元培。蔡元培雖然是進士出身,卻辭官搞革命推翻了皇帝,但辜鴻銘認為他這是“一以貫之”:“他搞革命就一直搞革命,我保皇就一直保皇。……當下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一個是蔡元培,一個就是我。”
辜鴻銘在面對北大學子時曾有過一句名言:“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但諸位心中的辮子是無形的。”他其實還有段比較完整的話:“諸位也許笑我癡心于清室,準確來講,我并非忠于王室,而是忠于中國的政教,忠于中國的文明。我留著辮子,這是一個標記,我是要告訴世人,我是老大中華未了的一個代表。”
這段話在當時提倡“兼容并包”的北大,其實也成不了什么大問題,真正觸及一批北大學生“底線”的,是辜鴻銘在“五四運動”時的舉動。
1919年,以北大學生為先鋒的“五四運動”爆發后,與當時社會各界聲援學生不同的是,辜鴻銘在當時日本人辦的英文報紙《北華正報》上撰文,指責北大學生是“暴徒”,是“野蠻人”。在辜鴻銘看來,中國根本連憲法都不需要,只要大力弘揚儒家的道德觀,國人自有道德感和廉恥心來約束。
其實,對“五四運動”的指責與辜鴻銘一貫提倡和主張的“道德與秩序”并不矛盾,但這卻徹底觸怒了當時的北大學生。一向尊敬辜鴻銘的學生羅家倫在第二天拿著《北華正報》怒氣沖沖地沖進教室,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質問辜鴻銘:“你既然講春秋大義,就應該知道‘內中國而外夷狄,可是你卻在夷狄的報紙上發文章罵中國人,你怎么解釋?”
一向能言善辯的辜鴻銘愣在當場,氣得說不出話,最后只能一拍桌子:“我當年連袁世凱都不怕,我還怕你?”
1923年,蔡元培最終還是辭去了北大校長的職務。
沒多久,辜鴻銘也宣布辭職。
他在最后一堂課上對學生講了這樣一段話:“我教諸位學習英文,是希望培養對中國有用的人才,而不是美國化或英國化的洋奴,望諸位同學知我苦心,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辭去北大教職后,辜鴻銘把寄托轉移到了日本。到了日本他才發現,雖然同為他架構的“東方文明”,但日本人骨子里是非常看不起中國人的,這讓辜鴻銘非常惱火。
1927年,辜鴻銘對日本這塊“東方文明最后的綠洲”的寄望完全破滅,從橫濱搭船返回國內,臨行前幾乎無人相送,場面甚是冷清。
失去主要經濟來源的辜鴻銘晚年過得頗為拮據,也很孤獨。他常常一人走出家門,到河邊的一棵樹下,點燃一根煙,長久思考。到了后來,他也不太去了,因為買不起煙了。
1928年4月下旬,軍閥張宗昌派人來請辜鴻銘去擔任山東大學校長。他欣然應允,然而,他的身體情況已經不允許了。4月30日,71歲的辜鴻銘在北京逝世。當時《大公報》發了一條關于辜鴻銘逝世的簡短報道,最后一句是:“性孤僻,發辮至死猶存。”
辜鴻銘選擇的是一條孤獨的道路,最終他也只能在孤獨中走到盡頭。而這些矛盾和復雜性,也恰恰讓辜鴻銘成了一個注定會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一筆的人物。他的不少觀點和言論,現在看來是非常荒謬和可笑的,也是注定要被歷史淘汰的,他對國與國之間競爭的理解也近乎天真。但只要你愿意認真了解他的出發點,愿意做出一些思考,相信他的觀點對你還是有很大幫助的——尤其是在東西方文明沖突可能加劇的今天。
(摘自《歷史的溫度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