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制造消費者:消費主義全球史》
[法]安東尼·加盧佐著
馬雅譯
廣東人民出版社
2022年6月
19世紀末出現的大眾媒體讓人們在精神層面上遠離了社群,進入了富含符號物的消費想象中。
基礎設施的變化和由此帶來的商品發展引起了人類學上的變化,人們的思想意識和生活準則都發生了改變。隨著資本生根發芽,人們的享受活動越來越多。曾經遵守苦行教義的人們,現在改為重視個人自由和自我表達。獨立的自我被建立起來了,至少人們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在市場形成之前,絕大多數人處于自給自足的農業社群中。許多事情都要靠社群內的人們協作完成,比如,要儲藏足夠的食物以備過冬,就需要集體勞作,因為收割糧食和晾曬干草的工作量不是幾個人能完成的,需要村莊社群提供勞動力。
其他工作如去殼、給豬放血、看管牛群或洗衣服,也常常是眾人一起完成的。在這種個人生存取決于集體的經濟結構中,是沒有與個人消費欲望相關的觀念發展的。在那時,現代個人主義的心態是難以置信的,因為這與集體需求不相容。
除了集體勞作以外,人們的個人生活也是屬于社群的,婚姻和家庭都需要社群的支持。
首先,在農民社群里,婚姻構成了兩個勞動者的聯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將一起面對生產所需的艱苦工作。他們的父母就像他們的主人,指導孩子選擇伴侶,并主導著這場婚姻。根據土地法,孩子是屬于家長的,離開家庭就可能被排斥,甚至流浪、死亡。無論是守夜、散步、聚會、舞會還是集市,情侶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社群居民們的眼皮下,長輩可以時刻關注到年輕人的狀態。
在前資本主義社會,還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小社群擔負了立法和執法的功能,集體是個人的控制者。個人對集體的服從是傳統秩序的核心原則,這也可以通過物質的存在條件來解釋。直到19世紀,大多數人類群體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和周圍的環境來維系生存。每個人都在其社群的有限空間中出生、成長和死亡。
每個人的感官體驗都僅限于所能觸及的范圍,所有的投射都從社群開始,并回到社群。此外,每個相互隔離的社群都像布羅代爾說的那樣,在“古老的有機系統”中生活著,人們處在極度貧困和極高死亡率的環境里,饑荒和疾病帶來的生存斗爭深入人心,人們的這些心態可以稱為“生產心態”,在這種心態下形成的社會文化更注重節省,崇尚工作,提倡樸素和精打細算的生活方式。這種文化在中下層階級里一直持續到19世紀末。
然而,從19世紀中葉開始,經濟和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古老的生產心態破裂了。
1880年至1910年出生的這一代人的心態分化尤其明顯。他們是在市場社會中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人,他們的生活被圖像、商品目錄、媒體和電影充斥著,處處彌漫著商業的氣息。與此前的人們相比,這一代年輕人有更多的機會從社群中解脫出來。他們通過媒體得到心靈的愉悅,而便利的交通工具則讓他們可以真正逃離封閉的群體。
人們的娛樂曾經由社群內的免費活動構成,但現在娛樂愈發商業化了。在年輕人的娛樂場所里,人們從傳統習俗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商品化的娛樂設施讓人們擺脫了傳統習俗的束縛,激發人們尋求精神自由的渴望。
為了充分理解19世紀末娛樂的商品化,讓我們比較一下傳統和現代社會中兩種典型的休閑活動:守夜和去游樂園。
守夜活動中,農民們會在夜晚聚集在一起唱歌、玩耍、跳舞和講故事。守夜活動是跨代的、地方性的活動,大家輪流在村里的各家房子里聚會,娛樂活動是免費和自由的。隨著休閑活動的商品化,這種活動逐漸消失了。相反,在20世紀初興起的游樂園遠離了人們的生活和工作場所,創建了一個獨立的娛樂空間。在這里,娛樂成了一種商品,它們配置專業的裝備,并作為一項服務出售。事實上,守夜的意義不僅在于娛樂,也有其經濟意義,通過聚在一起,大家可以節省用來取暖的寶貴木柴和用來照明的昂貴蠟燭,人們還可以一邊唱歌,一邊聊天,一邊清篩堅果,一邊編織衣服和籃子。在守夜活動中,年輕人也有機會通過游戲相互求愛。
因此,守夜活動本質上是功能性的,而游樂園則完全是享樂主義的、與工作毫無關系。在商家提供的娛樂場所中,娛樂活動擺脫了公共束縛及其地理限制,情侶們可以更輕松地享樂,無須擔心被人看管,也無須在意長輩們的感受。人們借此培養出了娛樂精神。
世紀之交的年輕人脫離了真實的社群,加入了“想象社群”,催生出針對他們的細分市場。這種細分表現在市場鎖定相應的年齡段,開發相應的產品,發展相應的文化。這形成了流動的、開放的消費社會,人們身份的確立不再遵從自給自足的生產社群的狹窄框架,而是通過市場及其媒介販賣的多種體驗和產品來建立并彰顯。
對于20世紀的年輕人來說,根據他們這一代想象社群特有的編碼和標志,“同與不同”的模式在他們內部展開。這是第一次有針對年輕人并構成他們自己消費文化的產品出現,比如根據學生的生活制作的小說和電影推出,年輕人的服裝風格也被展示在商品目錄和雜志上。媒體兜售著年輕人特有的語言和時尚。思想上的劇變基于經濟和基礎設施的變化:通過工薪制度的發展,很多年輕人找到了獨立的、有償付能力的新定位。
而且,在20世紀上半葉,越來越多的婦女也離開家庭到大城市工作,并賺得了可供獨立生活的工資。經濟增長和工業發展促進了國家教育系統的出現,也導致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家人和原有的社群。在學校中,年輕人都是和同齡人在一起,并在同齡人那里得到認同。正如威廉·洛克滕堡總結的那樣“:家庭失去了許多原有的功能—國家、工廠、學校甚至大眾娛樂場所都剝奪了家庭曾經的功能。”
年輕成為一種虛擬的觀念,是可以通過消費來培養的,整個社會都在它的控制之下。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