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衛，不會生銹的刀鋒

陳娟　余馳疆

姜大衛

上一次《環球人物》記者見到姜大衛，是在兩年前的冬天。弟弟爾冬升在寧波錄制一檔綜藝節目，他在象山拍戲，兩地相距不遠，但都各自忙于工作，抽不出身相見。等到節目最后一期時，姜大衛和大哥秦沛雙雙來到寧波，為弟弟“站臺”。

那晚的節目是直播，一開場三兄弟身著西裝，齊刷刷地出現在舞臺上。秦沛說“3歲開始演戲，拍了300多部電影”，爾冬升說“4歲演戲，到現在數，59年前的事情”，姜大衛說入行70多年，“拍過很多很好、很賺錢、也能拿獎的戲，也拍過很多不好、不賣錢很可能沒人看的戲，可是今天我還能站在這里演戲，就是因為我發現一個字‘真，我是真的喜歡電影、喜歡做演員”。

這是姜大衛的真心話。1968年，邵氏四大導演之一張徹拍武俠片《金燕子》，給演員找替身，有人推薦了姜大衛。姜大衛當時正跟著著名武術指導劉家良、唐佳做武師，拍戲時，他有一個從二樓跳下的鏡頭，動作干脆利落，引起張徹的注意。張徹與他聊天，得知他是故交嚴化之子，見他“做武師總以性命相搏，心生惻然”，便勸他簽約邵氏做演員。“那時，武師很吃香，頂級的一個月可賺四五千塊。半年不到，就可買下一棟樓。而當邵氏的簽約演員，一個月才一百、二百，好一點幾百塊。我當時就決定做演員，把演戲當做畢生的事業，為什么？就是潛意識的喜歡。”姜大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多年過去，當時的情形仍歷歷在目。

因為喜歡，姜大衛一演就是50多年，無論大銀幕還是小熒屏，“只要有戲拍就很開心了”。近日，他出演TVB獻禮劇《回歸光影頌》之《究竟天有幾高》，又過了一把戲癮。也因為此，我們再次采訪了他。

“尊叔”版航天教授

《究竟天有幾高》改編自真人真事，姜大衛飾演一位航空工程教授。人物原型是國家航天事業的“香港功臣”——香港理工大學教授容啟亮，他自2010年開始帶領團隊“奔月探火”。

“對航天本身，我不太熟悉。但一直在追央視的直播，每次在電視上看到火箭升空的畫面，都會很感動。”姜大衛說。拍攝前，他找來大量相關報道和視頻看，還專門到香港理工大學的實驗室看真實的航天設備，了解人物以及人物的生活和工作，“盡量去貼近他，模仿他”。

妝發、造型一上身，姜大衛立馬變身成一位儒雅的教授。在大家印象中，科研人員大多都嚴謹、固執，整日埋頭苦干，這位教授則不同：他細心，有學生想要加入研發團隊但不敢開口，他主動邀請其加入，并稱贊她“眼里有光”;他溫暖，當團隊成員因家庭窘迫退出時，他沒有責備，反而主動為其推薦工作;他浪漫，每晚下班坐巴士回家，因為可以透過玻璃窗看到月亮……“尊叔（粉絲對姜大衛的昵稱）演活了這位教授，真接地氣！”有網友評論說。

2020年，姜大衛（右一）和大哥秦沛（左一）、弟弟爾冬升在綜藝節目中同臺。

《究竟天有幾高》劇照

故事終結于2020年，嫦娥五號飛天那晚，教授和團隊成員一起在禮堂里看直播。倒計時15秒時，教授緊握雙手，放在胸前;倒計時4秒時，他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身體靠在椅背上;時間越來越近，他身體坐直往前傾，屏住呼吸;發射升空時，大家歡呼跳躍，他靠回椅背，眼睛里亮亮的，愣了幾秒鐘后，他緩緩地鼓起掌。不到一分鐘的表演，姜大衛演出了教授的心理變化。

作為演員，姜大衛好像“天生會演戲”。

他從小聰明、機靈，學什么都快。張徹曾說他，“全仗天賦，聰明靈活，學什么都一上手就會、就好”。簽約邵氏不久，姜大衛和狄龍一起在張徹導演的《獨臂刀王》里跑龍套。開場有場戲，狄龍在小樹林里喊：“這位小姐快回去，這不是你來的地方！”然后被飛鏢釘死。這一句對白，狄龍在家練了無數次，到現場拍攝時，還是惹得滿場大笑。姜大衛卻不緊張，“電影是每天一個鏡頭一個鏡頭拍的，干嘛記這么多，我寧愿出去玩呢”。

“這點是上天幫的，我學得很快，到現在很多東西也是現學現做。”姜大衛說。“演別人嘛，演戲就是演戲，加點‘帥的小動作，夸張夸張表情，揣摩一下別人的心情、意境，把自己融進去就是了。”上世紀70年代初，他在《保鏢與我》一文里寫道。

風靡香港的“游俠兒”

姜大衛在演戲上的“天賦”，與家庭有關。他出身在電影世家，父母、哥哥都是演員，小時候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片場。偶爾也被拉去演戲，10歲那年客串過李翰祥的《馬路小天使》，13歲時主演岳楓的《街童》——一個流浪街頭、和妹妹相依為命的孤兒。

姜大衛從小叛逆，小學、中學各留級一次，為逃學離家出走過。長大后，他個字不高，體形瘦弱，不符合當時影視圈精壯小生的審美，也就沒再演戲。17歲那年，他輟學打工，后來覺得沒意思，辭了工四處游蕩。大哥秦沛看不慣，拍戲時把他介紹給劇組的武術指導唐佳，讓他學當龍虎武師，再后來便是遇到了張徹。

張徹麾下弟子，大多身量修長，在電影中露出“鐵板般的肌肉”。姜大衛是例外，不高不壯，留著一頭長發，全身透露著一種憂郁、不羈的氣質。所以剛一開始，就有朋友對張徹說，“如果姜大衛能紅，我從邵氏爬到尖沙咀！”張徹不聽，看中姜大衛是“扮冷人才”，可以在時裝、古裝間游刃自如。于是力排眾議，將其收入門下。

“張徹導演總是跟我們說，很多事情只要過得了自己那關，就千萬不要介意別人怎么說。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抓好自己的機會，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姜大衛說，遇見張徹是他的人生轉折點。

事實也證明了張徹的眼光。

1970年，張徹照著姜大衛的個性、氣質，為其量身打造《游俠兒》。片中的游俠兒瘦瘦小小，清秀、苦澀的臉上寫滿不馴服，純真又有點邪魅、不羈，與此前正統的、充滿陽剛氣的大俠相比更血肉豐滿。影片上映后，很多觀眾都被姜大衛吸引，為他邪魅的笑容著迷。這一年，他23歲，還演了被傳為經典的《新獨臂刀》。

也是在這一年，憑借《報仇》中的關小樓一角，姜大衛獲得了第十六屆亞洲影展最佳男主角獎——這是香港的第一位亞洲影帝。消息傳來時，姜大衛剛拍完戲收工，覺得不可信，懵懵懂懂睡去。第二天，有人叫醒他，塞了一堆報紙，“迷迷糊糊的，算是證明了昨天的消息并沒錯，可是當時我因為頭一天拍戲實在太累了，所以報紙還沒看完，又睡著了”。

左圖：《新獨臂刀》劇照。中圖：《游俠兒》劇照。右圖：《報仇》劇照。

當時的姜大衛，沒有料到那一刻自己已成名，從香港火到了東南亞，被稱為“東南亞第一美男子”。到底有多火？張徹記得，姜大衛每天都從公司宣傳部門捧回厚厚一疊影迷信。當過娛記的亦舒說，從1968年到1971年，她為姜大衛寫了有上百萬字。在專欄里，她寫姜大衛幾點起床，愛吃什么雪糕，用什么牌子古龍水，一個月剪幾次頭發。全香港都知道姜大衛的一舉一動。

紅了之后的姜大衛，依舊如戲中“游俠兒”般我行我素，穿布襯衫、牛仔褲，每天在片場工作10個小時，收工后去打球，晚上和朋友去喝酒，第二天繼續拍戲。他曾把戲里的老爺車買下，和狄龍比賽飛車。作家西西當時受媒體邀請采訪姜大衛，坐了一回他的車，心有余悸：“駕一輛跑車從邵氏片場出來，一路飛馳，我連驚也來不及，就飛到了，他還問我怕不怕？”

如今再談及那些青春往事，那些高光時刻，姜大衛很淡然，“我不自戀，頂多有時候翻翻舊照片，感嘆年輕時候太瘦了”。

然而，就像張徹的電影一樣，開篇就把情緒推到最高點，繼而緩緩下坡。經歷了一個人生的小高潮后，姜大衛也開始慢慢滑落。他轉身做導演，“覺得武俠片拍不過師父張徹，便拍時裝片”。他先拍關注社會問題的《吸毒者》，又導出用喜劇解構武俠的《貓頭鷹》，之后從邵氏出走，加入紅極一時的新藝城影業，拍了幾部戲，票房都不理想。

但姜大衛并不焦慮，淡然面對。他說，以前曾看著一位前輩風光無限，走到哪兒都有人簇擁，可當自己走紅的時候他發現，人們只向自己要簽名，前輩已然落寞。花無百日紅，他早已看透。

“路人甲也可以演得很出色”

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姜大衛開始頻繁出現在小熒屏中，要么是略胖、威嚴的父親，要么是正義的俠客。最擅長的還是拍打戲，雖然已經70多歲，他對自己的身手依然頗為自信。

2017年，他拍TVB電視劇《夸世代》。在劇中，他飾演一位父親，電視臺武行出身。有一場打擂臺的戲，很多人勸他“尊哥不要打了，太辛苦了，找替身吧”，但他堅持親身上陣。“我們以前打，一個鏡頭打十幾、二十招，最高我打過53招。現在一個鏡頭一招可能3個鏡頭分開拍，演員都是打3招就足夠的了，沒有馬步，沒有腰馬，我們不喜歡的。”

拍那場戲時，姜大衛跟監制要了兩天時間，從和武術指導套招，到與對手真拳真腳，一招招實拍完成，每一步都精打細磨，第二天雙方手臂都青了，但他高興。

戲外的姜大衛，有些寡言但真誠。和他同期拜入張徹門下的陳觀泰評價，姜大衛和他扮演的角色很像，“是個俠客，沉默，不自夸”。吳宇森也感恩于他的義氣。1972至1973年間，吳宇森跟著張徹做副導演，待遇不高，常常向姜大衛求助。姜大衛有個存錢的竹筒，見面就嘩嘩地把錢倒他手里。

姜大衛在《夸世代》中演一位武行出身的父親

“我對朋友都很真心，我只會幫你，不會算計你。如果你需要我幫的話。”姜大衛說。他熱心幫人，但從不求人。從藝超過70年，身處演藝世家，他從沒對誰說過“給我部戲拍吧”。小兒子踏入演藝圈，他反復叮囑要低調，“不要說是姜大衛的兒子，這樣是沒有用的”。

有人曾評價：“小姜”風骨傲人，“中姜”氣度超群，“老姜”可愛百變。記者面前的“老姜”，不追憶過去，不憧憬未來，只想走好眼前路。如今的他，依然片約不斷，因大多是配角，有人稱其為“金牌綠葉”。但“老姜”說：“我不是綠葉，雖然戲不多，哪怕今天只有一場戲，只要鏡頭對著我，那個鏡頭里我還是主角。”

2014年，拍電影《一個人的武林》，姜大衛飾演一位淪為大排檔老板的昔日大俠，和主角甄子丹有一場對戲。“那場戲是我的主戲，他不過是來這里看以前的大俠變成什么樣子。我就把自己當主角認真地演，我如果覺得這個戲不多，‘哎呀算了，好，來來來！這樣敷衍了事的話，年輕一輩會學你，或者不尊重你。”

“您演藝事業的激情與動力源自哪里？”記者問。

“我覺得演員沒有退休這兩個字的。如果真到了只能演路人甲的時候，我還是會去演，路人甲也可以演得很出色。只要觀眾接受，不會一看到我的樣子就把電視機關掉，我不會放棄，演到80歲、90歲都無所謂。”姜大衛說，如果有得選，他還是想演一個真正的大俠。

姜大衛曾拍過一個廣告，里面有一句經典廣告語，常被人們說起：“再鋒利的刀，都有生銹的一天。”然而，他用自己的人生經歷告訴我們：只要夠努力，刀是不會生銹的。

姜大衛

1947年生于上海，中國香港演員、導演。3歲時全家移居香港，1968年簽約邵氏公司，迄今共出演和導演影視劇近200部，代表作有電影《游俠兒》《報仇》《新獨臂刀》，電視劇《九陰真經》《珠光寶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