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晴雨表”：擠出大學排名的水分

朱秋雨

哥倫比亞大學校園

什么事情能讓美國校長感到雀躍？美國里德學院前校長科林·迪弗曾說出一眾校長的心聲：“如果大學排名消失，絕大多數教育機構都會感到很高興。”

20年前，科林·迪弗出任俄勒岡州里德學院掌舵人時，該校正好宣布退出《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以下簡稱“US News”）大學排名榜。“我不再受制于大學排名的暴政了，”迪弗說，“我再也不需要一些新聞雜志告訴我應該做什么。”

迪弗的反應，是近20年世界高校辦學方針的縮影—機構發布的排名榜單于高校越來越重要，甚至可以稱為“晴雨表”。目前，較受國際認可的權威榜單主要有4個：US News、QS世界大學排名、泰晤士報高等教育（THE）和中國機構發布的世界大學學術排名（ARWU）。

看似權威的排名榜，長時間影響了普通考生的擇校選擇和就業前景。但如今，以榜單衡量高校的方式，被越來越多人質疑。

2022年，科林·迪弗出版了一本名為《打破排名：排名機構如何作用于高校》的書。他批評：“排名產生了強大的激勵機制，使人們為此操縱數據和扭曲事實。排名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未經審計的、自我報告的數據，我們根本無法確保信息的準確性或排名的可靠性。”

哥倫比亞大學數學教授邁克爾·薩迪斯也發出過類似的質疑。他在2022年3月寫了一份長達21頁的報告，質疑哥大排名躍升至世界第二的貓膩。

世界大學排名榜單到底如何構成？當大學數據和排名擁有水分且能被造假時，人們反思的或許遠不止榜單的客觀性。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是，我們該如何跳脫以排名論高校的慣性思維，重新尋找衡量高校的方式。

權重有異，眼花繚亂

“同一所學校，在不同榜單的排名有很大的不同，這很正常。”留學中介婉寧告訴《看世界》。婉寧是北京某教育咨詢機構的創始人。在過去8年的職業生涯里，她的關鍵詞離不開“大學排名”。

“大部分申請美國本科方向的（學生），看US News排名。”婉寧說。但如果想申請世界多個地區高校的學生，“主要看重QS的排名，因為QS一個榜單囊括了美國、英國、澳洲、加拿大、新西蘭等全球各地區的學校”。

不過，排名的作用恰恰在于其非唯一性。婉寧說，碰上了執著于某個榜單的學生或家長，“我們可能會展示另外的一份排名”。

之所以這樣做，她解釋，是讓留學者意識到：“學校排名其實就是公式。選取的數據點不一樣，評價權重不一樣，大學排名就有很大差別。”

不同的榜單，固然對高校有不一樣的衡量標準。在4份較權威的國際大學榜單中，ARWU是最早創建的。2003年，上海交通大學首度發布這一具有多種評價指標的全球大學排名，引起轟動。

ARWU排名注重科研成果和學術水平。例如，有20%的評價權重是在“《自然》和《科學》上發表文章的數量”;20%為“被索引的文章數量”;“獲得諾貝爾獎和菲爾茲獎的員工數量”也占最終結果的10%。

中國機構發布排名一年后，2004年，《泰晤士報》也宣布做大學榜。他們與英國教育公司Quacquarelli Symonds（以下簡稱“QS”）合作，后者幫其收集數據，每年聯合發布“THE-QS世界大學排名”榜單。

US News 2022世界大學排名（節選）

學校排名其實就是公式。

不過，到了2010年，兩家機構“分道揚鑣”。《泰晤士報》宣布把業務委托給湯森路透集團（現稱“科睿唯安”集團），公布“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學排名”（THE）榜單。QS也開始獨立公布榜單。

“THE與QS有一些共同點，比如，都會考慮衡量大學的國際化水平。”在北京某教育機構的留學中介大龍告訴《看世界》。例如，單飛的QS排名各有5%的比重，來衡量國際學生比例和國際教職員比例，THE則以國際化前景（7.5%）這一指標衡量。

“這些指標對一些想出國感受（國際化）氛圍的學生很重要。”大龍表示。

具體到兩個榜單的區別，大龍稱，QS考慮了學生的就業前景—“雇主聲譽”占其評價權重的10%。而依傍大報的THE更注重學校的聲譽。

斯坦福大學校園

看似權威的排名機構，實際對數據的真實性一無所知。

“使用QS排名，可以用來確定在公司和學術界聲譽不錯的大學。這些大學的畢業生收入通常很高。而看THE，則可以找到學術研究和國際聲譽較好的學校。”

數據真實性被忽略

盡管評價標準不一，“客觀、真實、科學”，是榜單背后的機構一致對外傳遞的口號。但近年來，隨著一單單丑聞的曝光，人們驚奇地發現，曾經名聲在外的機構和高校，自身存在不少漏洞。

最轟動的一次發生在2022年2月。哥倫比亞大學數學系教授邁克爾·薩迪斯發布了一份21頁的統計學調查報告，聲稱哥大提供給US News的關鍵數據存在“不準確、可疑或高度誤導”。這一報告的背景，恰好是2022年哥大于US News的世界排名從第18名歷史性躍升至第二名。

在薩迪斯的調查中，哥大提交給US News的指標，從本科班級規模、全職教師博士學位占比，到師生比例等數據，都存在欺瞞現象。“每種情況下，我們都發現數據的差異，有時相當大，而且總是對哥大有利。”

以本科班級規模為例，US News將班級規模分為5個等級，評分最高的A級班人數在20人以下，評分最低的E級為50人以上的班級。這一標準基于該機構的理念—小班教學有助于提高教學質量。

在哥大提交給US News的報告里，82.5%的本科班為A級，該比重在世界高校中是最高的。但薩迪斯根據公開資料與數學公式估算，學生人數不足20人的本科生班級，“可能介于62.7%和66.9%。我們可以確信，它與哥大聲稱的82.5%相去甚遠”。

公開質疑將這所常春藤名校推至風口浪尖，更何況，“吹哨人”還是內部的職工。同年6月30日，哥倫比亞大學宣布，不再向US News提供數據，即退出2023年的排名。管理層發言人回應稱，他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分析數據。

天普大學校園

類似丑聞已經在美國多所高校發生。2019年，6所高校被US News取消排名，原因幾乎都是上報虛假數據，這其中不乏名校的身影。例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在2016年和2017財年上報稱，其兩年平均校友捐贈率為11.6%。但這一數據后來被核對為夸大了實際捐贈率。

更惡劣的情況，發生在天普大學商學院前院長摩西·波拉特身上。2021年12月，波拉特在美國聯邦法庭被定罪。這是第一起大學管理人員因扭曲排名被刑事起訴案。陪審團只用了不到1小時，就對波拉特的犯罪事實作出了裁決。

據報道，74歲的波拉特曾擔任該校商學院院長超過20年，甚至是該校校長的潛在候選人。但在波拉特的職業生涯晚期，他選擇“劍走偏鋒”—上交偽造數據，促使該校商學院在線MBA項目于US News全美排名第一。

在被權威機構認可了MBA項目后，天普大學商學院迅速地獲益。據商學院媒體Poets&Quants報道，天普在線MBA項目的學生人數增加了57%。另據檢察官稱，這期間，波拉特不僅在營銷材料中吹噓其高排名，還將MBA項目的廣告牌掛滿了費城。

2018年，波拉特和同謀被發現虛報數據，他的院長一職被解雇。如今，天普大學商學院的在線MBA項目回落到了全美第100名。

充滿水分的數據，不只是來源于高校負責人的“利欲熏心”。薩迪斯曾在21頁報告里指出了排名機構的制度設計漏洞：“US News排名的一個賣點是，它們聲稱基于統一、客觀的數字。它的排名有20%基于同行評估調查，即要求各大高校校長、教務長和招生主任對其他機構進行評分，但其余80%，完全是基于該機構自己收集到的數據。”

但是，“這些信息詳細而微妙，US News進行的審查非常粗略，足以漏掉許多不準確的地方”。換句話說，上述丑聞出現的一大原因是，看似權威的排名機構，實際對數據的真實性一無所知。

“災難性”的軍備競賽

排名機構對客觀數據把關不嚴，致使漏洞百出。而無論是QS、THE還是US News，排名榜的背后還包含著看似很難量化的評價指標，從學術聲譽到雇主聲譽，這些數據又是如何得出的呢？

“榜單的魅力，部分是由于表面的權威，部分是由于其虛假的簡單直觀。”

麻省理工學院

QS公司官網指出，對于學術聲譽、雇主聲譽這兩個指標，該機構采用問卷調查的形式獲取數據。它每年整理了超13萬份對世界大學教學和研究質量的專家意見，和7.5萬份雇主調查;THE的統計方式也很相似，其統計了全球2.2萬份問卷，以評估大學在教學和學術研究方面的聲譽。

類似的判斷方式離不開一個詞，“聲譽”，但這樣的判斷讓很多人產生疑問。有批評人士指出：“這些指標忽略了一個事實，即聲譽是衡量一所學校價值極其主觀和迂回的方式。”而2010年，美國有學者進行研究發現，同行對一所大學聲譽的評估，也會受到該大學此前排名的顯著影響。換句話說，大學排名自身，已經決定了很多結果。

在薩迪斯等從業者看來，排名榜單對高校未來的長遠發展起很大負面作用。“大學的行為越來越像企業，這不是偶然的，因為排名榜單積極鼓勵這種企業心態。”薩迪斯批評道。

排名榜不僅為學生提供了擇校參考，其一個顯著的作用是，促使學校為提升排名，長期迎合機構所設立的標準。高校之間非理性的“軍備競賽”，也圍繞著權威排名榜展開。

“精英大學被卷入了軍備競賽。現在US News強調畢業率，不難預見，以后的美國大學將讓越來越多的學生輕易畢業，以迎合該榜單。大學生變得越來越不值錢。”薩迪斯說。

美國學者波恩鮑姆在《高等教育的管理時尚》一書中也寫道：“一切以數字形式呈現給決策者的東西都是表象。一旦認為表象就是真理，這在大學可能是災難性的。”

意識到權威榜單自身的有限性與主觀性，婉寧說，她平時會更建議家長與學生在擇校時，理解榜單的構成，并到大學官網深入了解心儀院校的課程構成與大學環境。

芝加哥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的博士留學生胡楊告訴《看世界》，比起看各大排名榜，他會傾向于看學校和項目的師資，尤其“是否包含著名教授”—這些對于學術研究和校園生活更重要。

不過，大部分人對于權威排名榜的吸引力仍然難以抗拒。薩迪斯分析：“榜單的魅力，部分是由于表面的權威，部分是由于其虛假的簡單直觀。”

婉寧亦有同感，盡管榜單局限性很多，“在我8年的從業經歷中，幾乎不見哪一個家長不考慮排名”。“真到了擇校的關鍵時刻，引導他們做出A還是B的決策的，最后往往也是排名。”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她感嘆。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