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女王和她的終老之地

趙博

2022年9月11日，英國愛丁堡，載著女王伊麗莎白二世靈柩的靈車從巴爾莫勒爾城堡出發，沿著皇家大道前往荷里路德宮

9月8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蘇格蘭阿伯丁郡巴爾莫勒爾城堡去世，享年96歲。從4歲首次入住巴爾莫勒爾城堡到96歲在此去世，女王的一生與蘇格蘭相始終，可以說這里是她的另一個家。

在英女王去世后，其棺木先是由車隊護送離開巴爾莫勒爾城堡，再進入蘇格蘭議會大廈，供公眾瞻仰。在蘇格蘭完成告別之旅后，女王的棺木才會被運返英格蘭。在運輸途中，不少蘇格蘭農民把拖拉機開到道路兩旁整齊排好，在女王的最后一程中向其致敬。

蘇格蘭對女王而言并非僅僅是度假之地，而是其治理版圖中重要的一個拼圖。這正如女王自己所說：“多年來，蘇格蘭在我和家人的生活中扮演著非常特殊的角色，我們非常享受在蘇格蘭的時光。”

1707年，英格蘭和蘇格蘭正式合并，一個統一的不列顛出現在了歐洲西北部。

兩個伊麗莎白

在蘇格蘭問題上，女王的先祖并沒有給她留下一副好牌。早在金雀花王朝時期，有“蘇格蘭鐵錘”之稱的愛德華一世多次征伐蘇格蘭。1305年，蘇格蘭貴族威廉·華萊士奮起抵抗，最終兵敗被俘被處以絞刑并分尸。

次年，羅伯特·布魯斯自立為王，愛德華一世親率大軍征討，最終死于征途中。他留下遺言，要求兒子帶著自己的骨灰沖鋒，直到最后一個蘇格蘭人投降。

隨后，英蘇兩國雖多次交鋒，但英格蘭始終未能通過武裝消滅對方。有史學家認為，對英格蘭而言，蘇格蘭是其“揮之不去和代價高昂的一根肉中刺”。

1558年11月17日，伊麗莎白·都鐸登基，這位英國歷史上首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女王武功赫赫，在對外戰爭中曾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

在國內統治中，這位終身未婚的童貞女王曾親手將自己的表親—信仰天主教的蘇格蘭女王瑪麗送進大牢，并于1587年2月8日下令將其處死。多情的瑪麗女王不僅留下“我死即我生”的遺言，還留下了一名叫詹姆士的兒子，后者成為蘇格蘭國王。

16年后，這位蘇格蘭國王繼承了英格蘭童貞女王的王位，史稱詹姆士一世。一個以蘇格蘭斯圖亞特家族命名的王朝入主英格蘭。又過了一個世紀，1707年，英格蘭和蘇格蘭正式合并，一個統一的不列顛出現在了歐洲西北部。

等到1952年，我們的主角伊麗莎白女王繼位時，歷史給這位女王出了這樣一道難題：對于英格蘭而言，這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君主應該被命名為伊麗莎白二世，意味著傳承于都鐸王朝最后一位君主伊麗莎白一世。但對于蘇格蘭而言，由于英格蘭的伊麗莎白女王一世在位時，蘇格蘭和英格蘭尚未合并，因此他們此前并沒有一個名叫伊麗莎白的女王。

今天我們熟知的“伊麗莎白二世”在蘇格蘭人的記憶中，是第一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女王，因此下文不妨以蘇格蘭人的視野稱她為“伊麗莎白一世”。

1935年，伊麗莎白公主騎著小馬兜風，馬術也成為她一生的愛好

遠離繁喧之地

相比起擾攘的倫敦和英格蘭，聯合王國北部的蘇格蘭由于經濟相對落后、自然風光秀麗而且人煙稀少，給予伊麗莎白一世休養生息的機會。女王在蘇格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巴爾莫勒爾城堡中度過。

更加有農業氣息的蘇格蘭和巴爾莫勒爾，確實跟撒切爾夫人格格不入。

“ 夏都”巴爾莫勒爾城堡

相比白金漢宮的堂皇肅穆、溫莎城堡的高大清冷，作為“夏都”的巴爾莫勒爾更有家庭的感覺。女王在莊園里騎馬遛狗，與莊園人員一起跳舞，與當地人一起聊天嘮嗑。在這里，她盡量避開現實政治的紛擾，甚至試圖讓那些把現實政治帶入自己最后清凈之地的人，感受一下格格不入的尷尬。

根據電視劇《王冠》的記述，在1979年當選首相的“鐵娘子”撒切爾夫人，上任之初受邀到巴爾莫勒爾與女王一家共度夏夜周末。這對于歷任英國首相來說，可以說是一次特別的“測試”：除了公務之外，首相能否與王室成員在私人層面打成一片，甚至走進他們的世界？

如果按照電視劇的描寫，撒切爾夫人的“測試”結果可以說是一敗涂地：身穿深藍色工作套裝的她，與一身“農民打扮”的女王伉儷毫不般配。“鐵娘子”因高跟鞋踩在蘇格蘭崎嶇山地上，發出一聲尖叫，在女王面前顯得特別尷尬。

在觀看女王和蘇格蘭貴族的傳統狩獵游藝項目時，來自英格蘭的“雜貨鋪老板女兒”感到不可理喻，甚至覺得女王跟這種“粗野”的山地人打成一片，有失體統。

根據英國《獨立報》的記載，撒切爾夫人在巴爾莫勒爾接受“測試”是真實的事情，而且氣氛還真的有點不對勁，甚至還親口用“煉獄”來形容這個夏天周末的經歷。《衛報》則記載了王夫菲利普親王為撒切爾夫婦烤肉的時候，首相的臉部表情特別尷尬。看來電視劇里面的情節并非空穴來風。

說來也有道理，撒切爾夫人代表的是英格蘭中產階級的利益和理念，她的新自由主義政策為的是促進英國經濟的活力，并且走向更加現代化的大道。以此看來，更加有農業氣息的蘇格蘭和巴爾莫勒爾，確實跟撒切爾夫人格格不入。

1958年，女王身穿白色鍋爐服，戴白色頭巾和礦工帽親臨法夫郡新開的羅斯煤礦

1972年8月22日，女王和家人們在巴爾莫勒爾城堡

1997年，戴安娜王妃在巴黎遭遇車禍香消玉殞，女王仍按慣例前往巴爾莫勒爾消暑。在這個遠離塵囂的蘇格蘭小鎮里，女王及王室成員對于戴安娜的冷漠使其備受爭議。在嬰兒潮后的英國人心中，戴安娜配得上“人民的王妃”這一尊號，但在女王心中，她不過是查爾斯王子的前妻，更何況車禍時是和現任男友在一起。這足以讓驕傲的王室感到蒙羞。英格蘭的喧囂，與她何干？

但在關鍵時刻，女王并不凝滯于物，而是與世推移。她和王室離開蘇格蘭返回倫敦，并在白金漢宮面前目送拖曳戴安娜靈柩的炮車緩緩駛過。有評論認為：“這被視為英國政治史上，君主最接近公開向人民表達歉意的時刻。”

終其一生，女王的政治智慧體現在這些潤物無聲的細節之中。她在蘇格蘭的王統，體現在無數看似例行公事的典禮中：1958年，她親臨法夫郡新開的羅斯煤礦，身穿白色鍋爐服，戴白色頭巾和礦工帽，坐在籠子一般的電梯內下到500米深處的作業面。1960年，她到訪蘇格蘭西北的設得蘭群島，成為自維京時代以來首位到訪該群島的英國君主。2015年，她開通了愛丁堡與特威德班克之間的鐵路。

在蘇格蘭最大城市格拉斯哥，最大的醫院以她的名字命名。盡管女王無法永遠駐蹕蘇格蘭，但她的名字卻銘刻在一塊塊金屬銘牌上，烙印在蘇格蘭人民的心中。

2013年，當蘇格蘭準備舉行獨立公投決定是否留在英國之時，女王保持了其一貫的風格。她并未直接表態，只是希望“人們能非常謹慎地去考慮未來”。就像一位母親遠眺著小兒子的遠行，她無力嚴詞拒絕，只能把所有情感融入溫柔的話語中，但從中仍能感受到其對于該問題的傾向。

從正裝加冕到格子裙

女王與蘇格蘭的淵源頗深。這不僅源于其父系血統傳承了蘇格蘭斯圖亞特家族的血脈，還因其母親伊麗莎白·鮑斯-萊昂是蘇格蘭貴族斯塔斯摩爾伯爵最小的女兒，其家族世代居住于安格斯的格拉米斯城堡。童年時的伊麗莎白，曾多次前往格拉米斯的城堡居住。

11歲時，她曾在給外婆的信中寫道：“親愛的外婆，非常非常感謝您邀請我們去格拉米斯居住……當我們步入火車站臺時，人們唱道：希望你們能再次回來。他們真是太好了。”伊麗莎白在信中坦言：“這是我度過的最愉快的幾個星期。”

也是在蘇格蘭，少女時代的伊麗莎白開始步入公眾視線。1944年，18歲的女王在阿伯丁發表了其個人生涯中首次公開演講，稱贊那些參與戰爭后勤補給的漁民和水手，“他們是我們真正能依靠的人”。

1953年6月2日，伊麗莎白二世加冕禮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舉行

超過1/3的受訪蘇格蘭人表示，女王去世將成為英國廢除君主制、成為共和國的合適時機。

作為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在蘇格蘭的首秀是在1953年。在6月2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英國女王加冕儀式后僅僅兩周，伊麗莎白到訪蘇格蘭。6月24日，在愛丁堡圣吉爾斯教堂舉辦的加冕儀式上，蘇格蘭人將象征著權力的王冠和寶劍頒賜給女王。

但細心的人們發現，與在英格蘭加冕儀式上穿著傳統的長袍的傳統裙裝不同，女王在蘇格蘭接受加冕時只穿了普通的正裝。有評論認為：“這些細小的差別看似簡單，實際上意義重大。這表明了英格蘭人對蘇格蘭的輕視，以及英格蘭跟蘇格蘭之間的主從關系。”

這樣的要求未免有些吹毛求疵，倫敦是整個英國的政治中心，女王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加冕是最正式的儀式。相比而言，作為英國的一部分，女王在蘇格蘭的加冕儀式其禮儀性質大于政治內涵。但不容忽視的是，對于敏感而脆弱的英蘇關系而言，任何細小的差別都會導致蘇格蘭民族自尊心的受傷。身為女王，必須在這一問題上謹小慎微，哪怕在著裝的選擇上都必須考慮到蘇格蘭人民的感受。

2022年，盡管身體欠佳，女王仍按慣例前往巴爾莫勒爾城堡度夏。9月6日，她接見了自己君主生涯中第15位首相—伊麗莎白·特拉斯。細心的人們發現，女王穿著了蘇格蘭特有的格子裙。這張穿著格子裙的照片，成為了女王生前最后一次露面的遺照。

從在蘇格蘭加冕時飽受爭議的正裝，到人生落幕時的格子裙，時光穿越了70年，一切盡在不言中。

后女王時代的蘇格蘭

女王去世后，對于蘇格蘭最直接的影響莫過于：在失去女王這一紐帶后，這個曾經謀求獨立的地區的未來走向，又會如何呢？

從現實層面看，這樣的說法并非多慮。從女王去世到查爾斯三世的過渡期，也是蘇格蘭正經歷的動蕩時期。

2022年9月6日，巴爾莫勒爾城堡，女王接見特拉斯

目前，在蘇格蘭議會中，蘇格蘭民族黨占多數議席。該黨一直主張蘇格蘭成為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盡管該黨此前一直宣稱，獨立后的蘇格蘭仍將保持君主制（也就是回到英格蘭和蘇格蘭合并之前的兩國共戴一主）。

女王的去世，無疑將對蘇格蘭獨立起到推動作用。據英國智庫“不列顛未來”在今年5月發布的民調，超過1/3的受訪蘇格蘭人表示，女王去世將成為英國廢除君主制、成為共和國的合適時機。而在英格蘭，這一比例僅為1/4。

同樣，當時查爾斯王子的民間聲望也遠不及其母，只有52%的蘇格蘭人預測在君主職位上，他將做得比母親更好，而在英格蘭，這一比例達到57%。

伊麗莎白二世的傳記作者歐文還警告：面對洶洶民意，蘇格蘭民族黨關于堅持君主制的承諾，“將隨女王的去世而失效”。

另一個加劇蘇格蘭獨立傾向的因素是經濟。在2014年蘇格蘭公投獨立失敗僅2年后，英國全民公投脫歐卻獲得了成功。英國全民公投決定退出歐盟，這讓在公投中多數選擇“留歐”的蘇格蘭進入一段“波動與不安全時期”，蘇格蘭與英國政府的關系也變得更復雜。

蘇格蘭政府首席大臣妮古拉·斯特金曾表示，她將向英國政府提交蘇格蘭獨立公投計劃。那時，將不再會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提醒人們“非常謹慎地去考慮未來”。事實上，只要我們回溯歷史，如果沒有斯圖亞特王朝的“共戴一主”局面的發生，雖然難言蘇格蘭與英格蘭的合并不會發生，但其歷史進程勢必拖緩。

對于一個君主制國家而言，女王不只是政治吉祥物，她在彌合各群體感情、共塑民族國家共同體意識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從政治層面看，伊麗莎白二世的最大貢獻在于，她以傳統保守的道德和價值觀，恰如其分地按照職責表達意見。在世96年，在位70年間，超長待機的女王一直是英國社會的基石和穩壓器。

對于蘇格蘭和7000萬英國民眾而言，女王去世帶來的最大疑惑或許是：在這個迅速變遷的時代和社會中，還有什么是長期留存和不會改變的呢？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