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信仰沒有終斷，龍舟傳承就不會終斷

“最先吸引我的，應該是福州這座城市的民間‘信俗文化，不僅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遇見游神的隊伍，而且在轟轟烈烈的舊城改造中，在福州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仍能看到奇跡般保留下來的蓬勃的鄉土信仰，讓人十分驚嘆。”作為一名曾以“民俗學”論文畢業的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高材生，自稱“黑龍江人”的巴曉光到福州定居后，才漸漸認識到福州龍舟完全不同于以前對龍舟的固有印象，于是開始嘗試了解福州的龍舟文化，訪問與龍舟有關的人，溯源龍舟傳統文化，并記錄下其背后的各種文化生態，使福州龍舟的歷史傳承概貌漸漸清晰。而且，他不僅觀察、記錄、梳理龍舟文化，還親自參與龍舟競技，成為一名龍舟劃手，近距離感受龍舟文化的魅力。

對話巴曉光

Q：作為一位龍舟文化記錄者、傳播者，在你看來，福州龍舟文化興盛的原因是什么？

A：福州自古就是一座內河水系非常發達的城市，福州擁有非常豐富的內河文化，龍舟文化是重要組成部分。我從2016年開始劃龍舟，其后幾年，走訪了福州大部分傳統龍舟隊。這些傳統龍舟隊多隱藏在老街區、大橋下、公園內、境廟旁，傍水而生，有些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所以福州人從小是與龍舟并生的，是生活場景的一部分。

福州也是一座民間“俗神”體系非常發達的城市，福建以“多神”著稱，福州尤甚。在福州的地方性神靈系統中，端午龍舟巡境是重要的儀軌（指禮法規矩）。福州端午的龍舟活動，基本是圍繞本境的神明信仰展開的，所以福州地區劃龍舟習俗的核心意義就是“劃平安”。讓各自村落境社的神靈下水，讓不同的“龍舟頭”下水，驅趕水里的邪祟，扔荷葉包、粽子、紙錢等，祈求“喂飽”他們，獲得平安。因此，在福州人的生活中，劃龍舟也是敬神的一種儀式，是件很大的事。

不僅傳統龍舟文化在這里得到了很好的保護，而且現代體育賽事的興盛，催生了年輕人的加入，進一步助推了龍舟文化的復興。特別是2011年中華龍舟大賽在福州舉辦，并且連續多年端午賽事落戶福州之后，許多年輕人開始回歸這項運動。現在，福州有許多龍舟俱樂部，全年訓練的基本都是年輕人，我身邊都是年輕的“龍船癲”——福州地區把龍舟狂熱者稱為“龍船癲”。他們日常在俱樂部進行競技訓練，并參加各種專業級別的比賽，但端午節又會回到各自的“境社”參與“劃節”，以往因為年輕人缺失而漸近萎縮的傳統龍舟，又因為大量年輕人的回歸而興盛。

Q：相較全國各地的龍舟文化，福州有什么顯著特征？

A：首先，在北方的信仰體系中，龍舟競渡跟祭奠屈原有關。而在福州，在衣冠南渡的中原文化進入之前，西漢武帝時的東越王余善的“釣白龍”傳說，常被作為本地龍舟競渡的源起。因此，福州地區的龍舟文化更可能是“好巫尚鬼”、以舟代步的古閩越人的信俗遺存，在舟上繪制龍鱗圖案，或將尋常舟船刻為龍形，在船上張掛龍幡，則是希望借助水族中最強大的龍的力量，祛除水里的邪祟，護佑平安。

其次，福州龍舟發展至今，跟當地的民間信仰和風俗交融發展，其結果直接體現在龍舟的“龍首”上：福州的“龍頭”除龍頭之外，還有獅、象、虎、豹、蛇、蛙、雞等各種“神獸”，多姿多彩。為何？這要結合境神的信仰傳統去理解，例如水部蛤埕的龍舟頭是青蛙——俗稱“青蛤”，是因為該境信仰“青蛤將軍”;閩侯縣洋下村的龍舟頭是雞頭，是因為在做龍舟“擲杯”的時候，本境祖靈選中了公雞。龍舟頭是一支龍舟隊的靈魂，也常被用于直接指代龍舟隊，例如“紅馬”就是西湖龍舟隊的標志。有人說，在福州看傳統龍舟，就是看龍舟頭，這話很有道理，每個境社的龍舟頭都有自己的血緣和譜系，讀懂了這些龍舟頭，也就讀懂了福州的龍舟。

最后，福州傳統龍舟的另一個特色就是槳，名叫“柳葉槳”。以前，福州各境社龍舟所用的槳均為木槳，因槳葉酷似柳葉狀，故稱作“柳葉槳”。柳葉槳最大的特色在于畫花，福州地區傳統的柳葉槳都有款式不同的畫花，端午時節，“柳葉槳濺桃花浪”是福州龍舟很有“顏值”的看點。

Q：為何福州龍舟文化會得到這么好的保護？

A：福州的龍舟是與“民間信仰”并生的。因此，只要信仰沒有終斷，龍舟的傳承就不會終斷。在城市化的進程中，福州城區的信仰遺存，并沒有消失，反而探尋出了許多新的存留方式。走在福州街頭，即使是最繁華的商業街區，轉角處也能看見宮廟、神龕，或者設立在橋旁、樹下的神位，甚至有些新建的地產項目，也要預留出“境廟”遷建的位置。所以，福州這種民間信仰的生態，決定了各區域間龍舟遺存仍保持著比較豐富的現狀。

Q：在當下，龍舟文化該如何延續傳承呢？

A：目前，福州的民俗文化，一直還是處于比較蓬勃的發展狀態，并非需要以“非遺”等方式保護才能生存。以龍舟來說，例如龍舟制作等其所關聯的部分都存在著穩定的需求。比如龍舟制作，有閩侯方莊的龍舟工廠，全年都在出產龍舟，福州各地的“境社”因為遷移或分爐，都有新龍舟制作的需求。方莊龍舟不但可以制作福州龍舟，還可以制作形制差異比較大的莆田龍舟等，產量也比較穩定。

近年來，年輕人組建“堂口”或“社把”（指民間自發組建的為某位神明服務的團體）的情形越來越多，有所謂福州“堂口四大件”——橫街巷的畫、炎淦的頭桶、林記的珠帽、品官的刺繡，這些行業都很興盛。而他們也都可以制作龍舟頭、槳、令旗等龍舟附屬物件。同時，一些民間畫師，也會兼職為龍舟畫花，龍舟“定龍骨”“甲水”等儀式，也催生出主持人、攝影師、航拍師等不同職業需求，因此是一個良性生態循環。

“民俗”“民藝”是一塊沃土，在不同歷史時期，其樣貌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被記錄。近年來隨著社交媒體的日趨強勢，特別是快手、抖音等短視頻平臺直播的興起，從前偏于“小眾”的民俗內容在年輕人、流量加持下，開始有了“破圈”的機會。例如今年春節，基本由“00后”組成的福州長樂“感恩村游神協會”和長期從事游神文化推廣的主播林梵希都對龍舟文化以及當地其他的民俗文化有了明顯的推動，其中林梵希單場觀看人數累計可達20～30萬，長樂厚福游神當天的直播，累計點贊高達62.5萬。

與很多人的固有思維不同，民俗文化的記錄與傳承，現在的主力并不全然是年長者，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尤其是“90后”“00后”，開始了尋根意識的自我覺醒，他們將是未來重要的主力推動者。

Q：對于龍舟文化的未來發展，您有什么建議和思考？

A：龍舟文化的民間性、鄉野性傳播特點，讓它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同時也產生了不可規避的問題——缺乏系統性整理記錄。民間口耳相傳的方式，使龍舟歷史、故事、傳說、信俗、儀軌等，都缺乏可資完全采信的版本。而且也會造成龍舟歷史、制作技藝等的傳承出現斷層。也包括師徒傳承、家族傳承的“舊制”，以及一些秘不示人的工藝、技法，也不利于民間文化的代際傳承。這會導致年輕人加入后，沒有可依循的標準，因而許多傳承的儀式、儀軌、樣式、花紋等，都存在解讀和使用上的錯誤，非常不利于文化傳承的準確性。因此，未來希望，不論是政府或民間機構，應該進一步重視龍舟文化的口述歷史和史料搜集，為后世留下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