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的杉樹林（組詩）

楊鍵

黃 昏

暮氣沉沉的一天，我向山上走去，

碰見一個小孩，坐在地上啼哭，

凍紅的臉上有幾點泥巴。

我抱起他，“你為什么哭啊？”

“我媽媽走了……”他皺著眉頭說。

“到哪里去？”“去買針了。”

我放下他，向山上走去。

多么好啊，針，孩子，媽媽……

冬日鄉村

幾只鴨子在冬天的水面上，

像一根羽毛，一滴香油。

枯草，老橋，又新穎，又熟悉。

男人和女人，在田里挖，埋著頭挖。

冬天，在畫著清淡的素描。

柳樹，槐樹，一棵，兩棵……

哦，清淡的幾筆，

來自于一顆心。

一顆無法陳述的心。

河邊柳

傍晚的柳樹，

要教會我們和平。

公公、婆婆，

岳父、岳母，

夫妻、兄弟，

姐妹、妯娌。

像一根根柳絲，

輕拂在傍晚的水面。

在公園里

在公園里，

知了不停地叫著，

像一個個過失出現在耳畔。

憂傷是多么錯誤，

當他認清了變化，

就不應再被驚擾……

布谷鳥在樹林里啼叫，

要不，就停下來。

就像他的形體在消融，

他的形體在消融。

他要把自己縮小到一朵小花里，

一堵墻邊的小花里。

薄暮時分的杉樹林

那里是一片片安謐的杉樹葉，

那是歷代游子的心。

那里逝去的一天天都靜止了，

那里的安寧來自天上。

一條小徑在樹蔭下伸展，

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從那里蘇醒，

死去的親人，從那里回來。

懂 得

一座墳靜臥著，

一塊碑豎立著，

就像我自己在靜臥，

在豎立著。

風輕輕地吹過荒草，

一層一層地吹過去，

就像我自己在吹過去，

無動于衷地吹過去。

狗不斷地在遠處叫著，

又被寂靜的虛空包容，

就像我自己在叫著，

在包容著。

沒有什么彼此，

也沒有什么先后。

只有迷茫的人才會去傷害，

只有糊涂的人才會去憎恨。

母羊的悲苦

它跪著前蹄，

前頸伸直，

哀叫，再哀叫，

為了緩和疼痛，

它啃吃著青草，

哀叫，再哀叫。

呵，在藍天下，

在廣袤的原野上

是一只母羊分娩的悲苦……

故 土

當可以凋謝的時候，

我還是個孩子。

在古老而金黃的楓樹林里，

我十五，十三歲的樣子。

像河水上溫和的微光，

伴著鎮河的小獸，

天心樓空闊的鐘聲。

清明節

叔侄倆，一前一后

在油菜花田里走著。

鳥叫聲好似心坎里抽出的細絲。

燒紙錢的火太大了，

他們的身體向后移了移。

回去的路上，

他們用鐵鍬鏟掉鞋幫上的濕土。

村里人遠遠地望著：

“這是誰家的兒子

又回來上墳了。”

山 巔

落日以自己的無常向我們展示

化解痛苦的方法

蜿蜒的小路也來幫忙

還有草叢里星星點點的野花

在山下

燒荒的火焰

以浩瀚的流逝

也來提醒，來幫助……

一個繡花的鄉下婦女

冬日午后的陽光，

特別舒坦，

照著她手上的金線，

她正在繡兩條龍。

她的腳，

擺在草焐窠里。

墻壁上，

掛著各種蔬菜的種子。

桐油漆過的大門，

散著悶悶的光。

一陣清風，

吹落了杉樹的葉子。

如果我有這一陣清風的坦蕩就好了。

幾根老絲瓜懸在木架上，

她繡的兩條龍的綢子布，

要供在菩薩前的香案上，

為了死的時候像樹葉一樣悄然。

在她的家門口，

走了幾輩子的條石路，

像一塊老銀子在薄暮里伸展。

一陣清風吹過，

如果我有這一陣清風的安詳，

我就好了。

夫婦倆

他老了，

她也老了。

老，像電擊一樣刺痛旁觀者的心。

他們一會兒就吃完了一只雞，

男的吃頭，女的吃腿。

窗外的春天迎面吹來，暖烘烘的，

他們的心動了一下，

像公園里的冷杉樹，

高高聳立，難以描述，

而他們死去，爛掉

也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