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召喚

陳婕妤

“啊、啊、啊……”清脆而有規律的聲音響徹整個課室。是小賀，他難以抑制地搖頭、蹙鼻、努嘴、動腿，我的課堂被迫中斷，孩子們紛紛抬頭張望。我一邊安撫著其他孩子的情緒，一邊對小賀說：“沒關系，慢慢來。”可我的安慰對小賀來說無濟于事，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慢慢地，小賀的眼神變得惶恐不安而又敏感，我的心也跟隨著那持續的叫聲被無形的手撕扯著，疼痛、窒息……那是我大學畢業后接手的第一個班，那一刻無比難熬，而那樣的場景，我每一天都在重復經歷著。

小賀患有抽動穢語綜合征，這個特殊的“朋友”自六歲起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無論他開心或痛苦。一開學，小賀媽媽就和我進行了通話，她詳細地向我說明了小賀的情況，并請我們在看到他有奇怪、多余的動作或聲音時，不要關注他、問他、批評他，給他多一些寬容和呵護，醫生說只要在正確的教養和教育下，平穩地度過青春期，癥狀就有可能消失，這個病就會慢慢好。

我表示會全力配合，只是伴隨著小賀抽動發聲的日益頻繁，班上學生猜疑、恐懼，議論紛紛。征得小賀同意，我向其他孩子說明了他的病情。與我們的擔憂不同，孩子們知道真相后反倒沒那么抗拒了，小賀毫不停歇的叫聲令每個人臉上都出現一種奇怪的平靜。家長的憂慮在逐步升級，周圍的目光慢慢變得充滿壓迫感，小賀也越來越愧疚焦慮。我默默端詳著小賀，感覺他就像一只孤獨的小鳥，無法展開美麗的翅膀。

一天下午，班里正在上數學課，我竟在走廊碰到了小賀。正詫異時，只見數學老師從課室跑出來跟在他后面大聲地喊：“小賀，你去哪兒？現在是上課時間，快回來！”小賀充耳不聞，依然面無表情地往前跑著。我趕緊跟了上去，幸好，孩子最終在大榕樹下坐了下來。我小心翼翼地問：“小賀，怎么了？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嗎？”他咬了咬嘴唇，一聲不吭，臉繃得緊緊的。一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突然，孩子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和我說：“有時候我真的很想跳下去，我真受不了我自己。”聽了這話，胸中的熱淚難以遏制地直往上涌，“孩子，困難只是暫時的，你千萬不要這么想，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我緊緊握住小賀的手，眼淚快要遏制不住。“老師，解決不了的，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好，這根本沒辦法解決。”小賀低著頭，肩膀不住地顫動，抱著我的手臂號啕大哭起來。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孩子無助的召喚。我覺得我不是個稱職的班主任，雖然有許多瑣碎的工作要做，有許多具體的課業要抓，但我卻連最基礎、最根本、最重要的喚醒學生對生命的尊重都沒有做到。我該如何才能撫平孩子內心的褶皺，給孩子足夠健康豐盈的內心，去化解人生苦旅中的千難萬險呢？

“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孩子，春天總會到來，問題也總會被解決，我們慢慢來。”我不斷輕拍著小賀的肩膀，一下又一下，余光看到了一旁的包里有早上吃早餐剩下的雞蛋，心里頓時有了想法。等小賀心情平復后，我帶孩子到心理咨詢室，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兩顆雞蛋，讓他觀察它們有何不同。小賀很詫異：“看起來一模一樣，沒什么區別。”“那你試著讓兩顆雞蛋都從高處掉落看看？”小賀覺得很有意思，一直跟我反復確認：“我真的扔了？”“扔吧，大膽扔。”“啪！”雞蛋和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小賀大喊起來：“陳老師，里面有個是生雞蛋！”“沒錯，生雞蛋和熟雞蛋都遭到了碰撞，它們各自有何不同？”“生雞蛋碎掉了，熟雞蛋外表雖然有些破碎，但基本還能保持完好。”“為什么熟雞蛋能保持和之前一樣的狀態？你可以拿起來仔細看看。”“它被煮熟了……”小賀用手戳了戳雞蛋，遲疑著。“沒事，感受到什么就說什么。”“它好像有了彈性，這個彈性可以保護它！”“是啊，這個雞蛋剛剛的經歷不就像是我們嗎？每個人都會在生活中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困難，而心里積極克服的彈性力量可以很好地幫助我們。”小賀若有所思。我給了他三格卡片，第一格寫自己的逆境是什么，對自己有什么影響;第二格寫自己可以怎樣積極應對;第三格寫積極應對后，自己的狀態會如何。

我建立了小賀的心理輔導方案，不斷用認知療法和情緒ABC理論來調節他的情緒，強化信心，解鎖心理復原力。后來，在醫生的建議下，小賀住院接受進一步治療。我們經常一起聊天，我詢問他的情況，關注他的情緒，他和我聊自己新交的好朋友，自己的新愛好，感謝醫生的耐心，慶幸病情能有所緩解……就這樣，我不斷回應孩子的召喚，在一條又一條信息的交流中，我終于感受到了生命重新煥發出來的蓬勃生機。

在這瑣碎的幸福中，小賀重新回歸校園。當我走進課室，當我們視線交匯時，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噙著一絲微笑。大課間，小賀邀請我去看他的籃球訓練，在熟悉的籃球場我又看到了他青春陽光的身影，自由奔放的活力令人艷羨，那是陽光照進內心的溫暖，而每天一個小時的籃球訓練也成了小賀每日最期待的一件事。

我以為走過了滂沱雨季就能迎來真正的花季，可好景不長，小賀未能通過選拔代表學校去參加市籃球比賽，情緒非常低落，病情隱隱有卷土重來的跡象。我的心異常焦灼，幸好，小賀主動來找我傾訴了：“陳老師，我能和你聊聊嗎？我很難受。”隨后，我帶孩子玩了一個小游戲，名為“成長之旅”。我們一開始都是種子的狀態，兩人玩石頭剪刀布，贏的變成小苗，輸的變回種子，以此類推前進，直到連贏五次，經歷完“種子—樹苗—小樹—開花—結果”五段旅程，才算成功。小賀連贏三次，特別激動，沒想到即將結果的時候被我截胡了，重新變成種子的他略有抱怨：“只差一步了，卻又要從種子開始。”我只是笑笑，沒有說話，游戲繼續，經歷了幾次反復后，率先完成五段旅程的小賀不由感嘆：“這個游戲看起來很簡單，要到達‘結果的終點站可不容易，我好幾次都想放棄了。”“但你堅持下來了，感覺怎么樣？”小賀沖我豎了一個大拇指，眉頭也漸漸舒展，“相比之前‘朋友給我帶來的種種，現在這點挫折其實算不了什么，我繼續努力就好了。”看著小賀臉上逐漸洋溢著少年特有的精氣神，我想，教育的過程千變萬化，人的成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生命的過程更是緩慢，課堂之外，孩子們還有長長的人生。良好的心態、豐富細膩的情感、積極健康的價值觀，永遠是我們要關注的最重要的部分。借助校園活動月，我在班級開展了一系列的生命教育活動和榜樣故事分享會，為小賀量身定做豐富多彩的課外活動，帶他去感受大自然繁茂的生命力，敬畏尊重生命的存在，知曉生命的不可重復性，接納坡道、彎道、阻抗和挑戰，珍惜自己生命，愛護他人生命。生命的意義是如此厚重，無論我們怎樣全力以赴都不為過。

三年來，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分析、引導，一次又一次地用心激勵、喚醒，陪伴孩子一起閱讀，一起思考，讓好奇心為生命賦能，讓成長更加充滿獨特且豐沛的活力。不經意間，小賀已經成為一名準初一新生。記得畢業典禮那天，小賀故作神秘地叫我到他身邊合影，偷偷遞給我一封感謝信，上面寫著：“陳老師，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關心和愛護，我以后也會健康成長，向陽生長，謝謝陳老師，您辛苦了。”落款還畫了個雞蛋笑臉。那一瞬，我感動了，感動得無以復加。我覺得這就是教育之于我的意義，我用真情、用智慧、用尊重，去對話、呵護生命的生長，沒有辜負孩子的成長，沒有辜負自己對教育的熱愛和初心，真好。

范梅南說過，孩子的成長就是學會生存，當孩子在呼喊我們的時候，他們是在召喚我們，我們要用心聆聽孩子需求的召喚。每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有一個“重要他人”。很榮幸在小賀需要我的時候成為他的“重要他人”，他又何嘗不是我的“重要他人”，我們在生命與生命的陪伴中，互相擦拭心靈的塵埃，增強生命的韌性，找到自己的人生價值。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東鳳鎮民和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