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late：21世紀20年中國網絡小說在俄羅斯的民間譯介

戴瑤琴 ［俄羅斯］娜佳

民間譯介是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傳播的一條重要路徑，其初始形態常為“小說粉”自發組成的翻譯小組。他們不分國籍，只因偏愛某部作品，而采取自譯與接力傳譯相結合的方式，跟蹤式閱讀。隨著志同道合者日益集結，獲取文本資源的渠道不斷拓寬，原先群組的規模持續擴大，創立者有意識地將其轉型為文學網站。“網文出海”研究已關注英語世界的中國網絡文學譯介平臺，但其他語種亟待開發。俄羅斯Rulate①（漢譯為俄語集體翻譯系統）依循與英語網站相似的發展路徑，它從個體譯介/共享的平臺進階為亞洲網絡小說在俄羅斯接受與傳播的主流文學網站。

中國、日本和韓國的類型小說在Rulate被重點推介，其中以中國網絡小說占比最高，日本輕小說次之。21世紀20年，除Rulate外，俄羅斯另有13個亞洲網絡文學譯介平臺，即ranobes.com、ранобэ.рф、ranobelib.ru、ranobe.me、ifreedom.su、ranobebook.com、streamarts.ru、ranobenovels.ru、ranobehub.org、ranobe-novels.ru、newlate.ru、ranobe-club.ru、ruvers.ru，同時，在俄羅斯流行的社交軟件Telegram與社交網站VKontakte①中，遍布大量熱愛中國網絡小說的匿名翻譯小組。

至今不愿意透露真名的Kent，原是一名漫畫愛好者，在追更漫畫的漫長等待中，意外發現了亞洲網絡小說，立刻被其吸引。為了分享自己喜愛的文本，他于2012年6月26日創建個人網站Rulate，為俄語讀者提供有趣的網絡文學作品。經過Kent及其團隊對網站欄目、作品、功能模塊、營銷方式的更新優化，Rulate現已成為俄羅斯讀者參與度最高的大型亞洲文學網站。截至2020年底，注冊用戶約30萬、譯員過萬，通過整理Rulate用戶訪問量數據可以發現，占據總訪問量前四位的分別是俄羅斯69%、烏克蘭5.7%、白俄羅斯4.2%和哈薩克斯坦2%。②

Rulate擁有穩定譯者12205人，形成了781個翻譯團隊。Rulate Project資歷最深，它是由網站創建者、管理員及代理人組隊。考慮到網站應對譯員保持一定監管，Rulate創立了一個指標——Karma③，并設置隱私保護，若譯員被發現私自破解karma，試圖獲取個人評價等級信息，則立即對其封戶，且直接降低其誠信度。需要指出的是，Rulate譯介機制和運營機制皆非其獨創，而是脫胎于美國Wuxiaworld（武俠世界）網站。筆者通過采訪Rulate創立者與管理者，獲悉Rulate確實經歷了從轉譯（漢譯英—英譯俄）到自譯（漢譯俄）的發展歷程。

Rulate起步期發布的中國網絡小說選自英文網站Wuxiaworld和Gravity Tales。④受俄羅斯“漢語熱”催動，越來越多俄羅斯人主動學習漢語，翻譯喜歡的中國網文成為其漢語實踐的便捷路徑。Rulate從完全依賴英語轉譯轉向從漢語直譯，甚至某些小說譯介的更新速度超過了英文網站日更。它直譯和轉譯的中國網絡小說為3914部，其中直譯已達929部⑤。在Rulate譯者活躍度排行榜中居第一位的是網站創始人Kent，在2016-2020年間，他共翻譯網絡小說1 069 372 238個字符、提供49 213個譯文片段，并留下911條短評。排位第二的譯者，他的網名特別直白地提示其與中國的密契——China Translate，其實他2020年5月才成為Rulate譯者，卻已翻譯小說826 903 211個字符、提供62 028個譯文片段、留下4條短評。

1. Rulate是通向亞洲文化的門

Rulate成長離不開創立者、管理者、營銷者這一共同體的維護。為全面了解Rulate特色，筆者嘗試尋找這三個群體代表人物，網站創立者Kent、當前管理者Ospanov Raimbek和網站專職營銷的Giorgi Kvernadze接受了我們的采訪。Kent不愿意透露真名；Ospanov Raimbek自我介紹出生于1994年9月18日，為哈薩克與韃靼混血，學生物學專業。Giorgi Kvernadze出生于1998年7月11日，格魯吉亞人，畢業于銷售學專業。三位受訪者回答了Rulate獨特性、讀者閱讀接受、Rulate對亞洲網絡文學的看法等相關問題①。

從知識層面，我們提出三組有關Rulate特色的論題：“何時有了創建網站的想法？為什么選擇亞洲網絡文學？”“Rulate經歷了怎樣的發展歷程？您現在的職責是什么？”“網站現在每天/每月/每年多少人訪問？”Kent首先詳細闡釋創建、發展和現狀：“在2014年，我開始閱讀漫畫，但漫畫很少出版，章節也很少。我發現了亞洲網絡文學，這就給了我更多閱讀機會，而不必等待漫畫出版。但在俄語中，可閱讀章節數量是有限的，我想閱讀更多，于是先自己翻譯，再聘請他人翻譯。我創立Rulate網站，免費發布翻譯作品。任何感興趣的人都可以免費閱讀。”他強調“該網站已經有8年歷史了。此外，我們正在嘗試開展其他項目。我每天晚上都花時間在項目上。例如，我會引進和測試新功能。到目前為止，我們每天有140萬的閱讀次數，每天有5.5萬～6.5萬人次訪問”。Raimbek坦陳選擇推介亞洲網絡文學是源于興趣：“啟動該項目的想法不是我的，而是我朋友的。我們首先在VK開設翻譯小組，隨后創建了一個小型網站。免費譯介網絡小說，只為自己工作，保持翻譯—閱讀互動狀態。”作為網站實際管理者，他目睹網站發生了很多變化。“站點在不斷改進，因為我們著眼于各種問題，并積極加以解決，由此增添了許多新功能。工作是網站管理、新功能模塊的審批及開發。每天工作4～6個小時。”他指出根據訪問的公開信息，Rulate吸引不同年齡、性別、國籍的用戶，平均每天約6萬人。Kvernadze并非Rulate創始團隊成員，而是2019年7月21日加入了項目管理。“該網站確實經歷了許多變化。我的職責就是網站營銷者。具體而言，我從事網站推廣，涉及從VK定位到YouTube集成。訪問總數很難說，但每天至少有6萬用戶。”

從個體接受視角，我們與三位受訪者交流Rulate閱讀體驗：“您經常閱讀Rulate譯介的小說嗎？最喜歡哪部作品？”他們非常果斷地表示每天都在Rulate追讀小說。Kent最喜歡的網絡小說是《仙逆》和《真武世界》，他認為主要角色都寫得很好；Raimbek偏愛《星戰風暴》和《怪物樂園》，但他特別提及韓國小說The Book Eating Magician，令他想反復閱讀；Kvernadze中意中國網絡小說《盤龍》和《妖神記》。

從影響視角，我們列出兩組問題：“您認為網站對讀者產生什么影響？您認為該網站是否有助于用戶了解亞洲（特別是中國）？”“您對亞洲網絡文學有什么看法？”Kent重申“我希望我們的工作可以幫助人們消磨時光，從所有現實憂慮中獲得放松”。他比較中俄網絡文學作品，“中國網絡文學的最大優點是章數。俄羅斯作品篇章太短小，平均250～350頁。中國作品通常包含1000多個章節、每章大約6頁，這可使人們更長時間地享受自己喜歡的作品，并使閱讀時間延長數月”。Kent沒有具體回答是否可以透過網絡小說了解中國文化。Raimbek認為“通常讀者是自行尋找到Rulate，因為我們網站是擁有最豐富亞洲文學的俄語網站。每部小說都展示了亞洲的傳統和習俗，但并非所有小說都以同樣方式展示”。他從個人偏好出發，對比中韓網絡小說。“我認為中國網絡小說相似度很高，導致讀者很快會失去興趣，而切換為其他國家作品。韓國小說脫穎而出，幾乎所有作品都有原創情節。但是它的作品量太少了”。他堅信“無論是亞洲，歐洲還是獨聯體的網絡文學，它總是有未來的。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的讀者。例如，我總是發現一些有趣的小說，有時韓國的，有時中國的，有時俄羅斯的。當我發現一本能完全吸引我的小說時，我可以用手機到處走走、邊吃邊讀、在公交車上讀書、在睡覺前讀等。我期待越來越多的優秀作者和高質量的譯文出現”。Kvernadze對前景充滿信心，“我認為Rulate已成為通向文學以及亞洲文化的大門。亞洲網絡文學變得越來越流行，我認為未來屬于它”。

通過訪問，我們基本明確Rulate日訪問量約6萬，日閱讀次數達140萬。我們提取四個有價值的信息點。第一，俄羅斯民間對亞洲網絡文學譯介呈現自發性與階段性。與美國Wuxiaworld等網站相似，Rulate開始翻譯活動的動因也是普通讀者對亞洲網絡文學的濃厚興趣，于是他們從建立翻譯小組到創建網絡平臺，聚引俄語世界的亞洲網絡小說愛好者。第二，網絡小說是歐洲讀者了解亞洲文化（包括中國文化）的重要途徑之一。第三，Rulate創立者、管理者和營銷者都認為亞洲網絡文學富有文學魅力和發展潛能。第四，中國網絡小說在俄羅斯的后續傳播急需高質量譯本。

2. 一邊吸引讀者訂閱， 一邊監管譯者造假

為給讀者/譯者提供更直接的交流與更舒適的服務，Rulate細化和優化各項措施。開放評論區的出現，實現了讀者/譯者實時溝通，他們可以及時交流對文本/譯本的意見。作品與譯者的歡迎度排行榜也被網站運用，同時建立管理員協調制度，控制誤譯率。一旦某部譯作的讀者評分持續下滑，管理員即時暫停該譯員工作，將其負責的小說轉交其他譯者。2019年，Rulate推出一項重要舉措，即開通用戶等級排名系統。該系統建立目的是紀念小說《仙逆》，其引發了俄羅斯讀者對中國“仙俠”類網文的跟譯熱潮，使得大批讀者和譯者關注到Rulate，進而引爆網站影響力。

2017年7月16日，Rulate施行訂閱制①，用戶可一次或分次訂購小說全本或部分預讀。Rulate由譯介者確定章數及其相應標價，例如40章需350RC②。網站及時告知用戶“您的訂閱中有N個章節”，一旦閱覽開啟，訂閱計數器隨之同步工作。2020年，Rulate增加兩項新服務用以吸引新老用戶訂閱。一是自1月17日始，定期推廣促銷代碼，訪問者可使用此代碼獲取章節的訂閱折扣；一是12月18日正式上線付費式機翻功能，在網站設置“訂單翻譯”按鈕，基礎服務費為13000字符/1RC。

Rulate出現過一則“丑聞”，2018年4月發生了一次重大的評分舞弊事件。管理團隊立即著手補救以挽回聲譽，它設立新規定，即用戶必須先以100盧布購買章節閱讀，才可獲得對作品的評分資格，這一限定迅速降低了造假率。用戶評分在2020年9月被完全公開，并被視為判斷譯員譯介水準的重要指標。伴隨著讀者評分制的完善，Rulate更新了譯者激勵制，它會規定一些具體獎勵標準：某部小說章節翻譯量位列當月前50、用戶針對某部小說發表100條小評論、用戶對某部小說發表10條書評、用戶在網站注冊時長分別超過365天和1000天，若滿足其中之一則可給予譯者相應獎勵。

需要注意的是，早在2018年5月，Rulate就預見性地設計出針對性職業推薦模塊。面對大部分學生用戶，Rulate提供五類網站職業需求，分別為：藝術家，為小說繪制插圖和封面；譯介者，翻譯客戶訂購作品；校訂者，編輯文字；校對員，檢查拼寫及印刷錯誤；配音演員，為客戶訂閱的小說配音。

3. 譯介“小白文”， 魔法與言情是真愛

早期的Rulate是俄語讀者了解亞洲網絡文學的唯一渠道。網站創建者及其朋友選擇譯介個人感興趣的中國網絡小說，當時主要是武俠（仙俠類）網文，但隨著讀者群體拓寬，言情類作品成為被批量譯介的對象。

Wuxiaworld創始人賴靜平在接受邵燕君采訪時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小白文翻譯起來簡單，因為它寫起來就簡單。再說句老實話，翻譯，除非你自己有語言天賦，別人寫得越好，你會越有壓力，因為你會想把那種語言的美感翻譯出來，但絕不是說你會這種語言就一定能翻譯出這種美感，這對譯者的要求太高了。”①故而，Wuxiaworld譯介及傳播，青睞戲劇性強、趣味性強的中國網絡小說，它不執著于翻譯精準，只力求保證情感邏輯清晰。Rulate采用同樣的“易理解—易翻譯”策略，因俄羅斯讀者的意愿是輕松暢讀，了解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方式與中國遠古的神話傳說。譯者會在每一章末尾都留下批注，集中闡釋文本的“成語”或俄語讀者難以理解的其他名詞。中國網絡小說里的道教術語和佛教術語，才是俄羅斯譯者最發怵的部分，他們正面臨兩大難題：第一，完全不懂；第二，漢語和俄語對同一個詞的釋義完全不同。

筆者對Rulate中國網絡小說的題材進行統計，基于類別的出現頻次排列，最受歡迎的前十位是言情（1732）②、驚險（1147）、奇幻（1091）、喜劇（1022）、武術（866）、戲劇性（769）、動作（746）、純愛（555）、超自然（485）、仙俠（440）。由此可推斷，當前大多數俄羅斯讀者更青睞故事性和情感性較為突出的小說。

Rulate也會對中國網絡小說做標簽，目前高頻前五位是魔法（1575）、言情（983）、穿越（774）、驚險（629）、從弱到強（622）。俄羅斯讀者也追捧中國讀者偏愛的一些網絡小說熱門選題，如轉世重生（580）、怪物（349）、修真（345）、從窮到富（344）、世界末日（248）、煉丹術（206）、進化（202）、虛擬現實（196）。標簽透露用戶的選擇傾向，反映中俄讀者相通的閱讀喜好與相似的關注點。

回歸文本，Rulate接受度最高的武俠（仙俠）小說是《仙逆》《三寸人間》，讀者愿意陪伴小說主人公從普通人成長為英雄，見證他們堅持自我修煉和匡扶正義；分別作為東方玄幻標志的《真武世界》和西方玄幻標桿的《巫界術士》是熱門玄幻小說；科幻類作品中，《星戰風暴》《末世之全能大師》《影視世界當神探》頗受歡迎；奇幻類最火的小說是《國王萬歲》；言情類暢銷作品最多，有《囂張鬼醫妃，邪王請乖乖》《夫人，你馬甲又掉了！》《蜜愛1V1：首席寵上天》《備胎不干了》《全宇宙最后一只貓》《神龍廢婿》《逆天廢婿》《仙帝重生當廢婿》《校花的貼身高手》《無敵廢婿》《橙紅年代》《豪門女配不想擁有愛情》。但俄羅斯讀者并非只專注爽文和虐文的感情沖擊，他們期待網絡小說也能有一些現實“抓地力”，性別不平等和權利不平等是其十分在意的“硬核知識”。

4. 機翻還能撐多久？

由于譯介人員只是網絡小說愛好者，沒有接受過專業翻譯訓練，因此Rulate對中國網絡文學的譯介質量并不高。應特別指出，與英語網站情形有所不同，Rulate非華裔創立，運營團隊也不是由華裔加盟，它實際是俄語單語種平臺，絕大多數譯者不會說漢語，所以Rulate人工譯介特點是依賴機翻，網站對此采取的補救措施只是針對誤譯，譯者一旦被證實譯介錯誤過多，就永久性封戶。Rulate后續發展更需吸納精通中俄雙語的譯者。

網絡文學敏感的版權議題，自然也是Rulate正在面對的問題。Rulate一再強調任何用戶都可以成為譯者，任何譯者都可以自主選擇譯介任何小說。但我認為，實現前提是網站必須首先解決版權問題。2019年 11月27日，Rulate開始使用Copytrust服務，譯者可獲得當前可譯小說的著作權證書，版權困擾獲得了一定程度解決，正因為如此，Google、Yandex、Mail、VK也更愿意與Rulate合作。可與此同時，Rulate需更加規范中文小說的外譯版權使用，確保其譯介的合法性。另外，面對海外線上網文外譯形態的悄然轉變，Rulate應清楚自己的地域優勢和翻譯劣勢，以及面臨的新挑戰：一方面起點國際、掌閱等平臺上線了多語種閱讀服務；另一方面AI逐步鋪開網絡小說實時譯介。事實上基于機翻的Rulate，又該如何在競爭中開辟新路？

責任編輯 杜小燁

①Rulate.ru：“ru”指“俄語/俄羅斯的”，“late”指“集體翻譯系統”。

①vkontakte是俄羅斯及獨聯體國家最大的社交網站。

②本文研究21世紀20年Rulate階段性發展情況，因此文中顯示的調查數據均截至2020年12月。

③該數字可用來評判譯員譯介水平高低及其受歡迎度。

④需要指出的是，該時期海外線上平臺譯介的中國網絡文學，未能獲得中文授權，是民間自發的群組式與網站式翻譯。

⑤《中國網絡文學國際傳播“枝葉長青”》（吉云飛：《人民日報》2022年1月16日，第07版）一文提到俄羅斯Rulate，“這一始建于2012年的網站是俄羅斯網友自發翻譯并發布海外流行文學作品的網絡平臺。截至2020年底，Rulate上原創語言為中文的小說數量超過3600部，其中最受歡迎的《全職法師》瀏覽量近2000萬。”經筆者統計，截至2020年12月，中國網絡小說為3914部。

①采訪都是俄語完成，筆者依據俄語翻譯成漢語，忠實于訪談原文。

①Rulate訂閱制結合了Wuxiaworld的預讀付費和起點國際的按章付費。

②RC即虛擬幣Rulate Coin，1RC約等于1盧布，小說一章約8～12盧布。

①邵燕君、吉云飛、RWX：《美國網絡小說“翻譯組”與中國網絡文學“走出去”——專訪 Wuxiaworld 創始人RWX》，《文藝理論批評》2016年第6期，第110頁。

②括號內數字為頻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