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蘇軾;熙寧詩詞;行藏;進退;處世心境
熙寧至元祐年間,是蘇軾生活歷練和文學創作的重要時期,也是蘇軾生命體驗不斷豐滿的動態發展階段。熙寧元年可以說是蘇軾人生的“次起點”,它將蘇軾引入生命的緩沖期和暗涌期:服喪完畢,他在權力中樞內外游走,并即將面對第一次重大挫折——因烏臺詩案而被貶黃州。本文關照蘇軾的生活經歷和他在創作中所體現的思想與審美傾向,試圖縱向窺探蘇軾在該階段所養成的處世心境。
在權力中樞附近徘徊之際,蘇軾激進敢言,剛正無畏。早在熙寧元年,他就直指王安石“大言滔天,詭論滅世”[1]。熙寧二年二月,王安石議行新法。此后蘇軾一直處在上書而不納、受薦而不用的狀態:他心懷朝政天下,以期為皇帝分憂治亂,針對貢舉變法提出獨見,論新法不宜之處;司馬光、范鎮、馮京等人也都舉薦過蘇軾,連神宗也因其才識而打算起用,但這一切往往被改革派阻撓。這一時期,蘇軾的詩往往有譏諷新法之意。終于到熙寧四年,蘇軾“乞外補”,“六月,除杭倅”[2]。他仍然牢騷滿腹。到任杭州后,自言“眼看時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3],既對履行新法之務深感無奈,又希望建功立業,內心產生彼此矛盾的抗力。對于外任杭州,他還處在接受階段,以自嘲表示當前的尷尬處境,如“余杭別駕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旂旄”“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戲子由》)[4]。此時,蘇軾對于現實更多表現出不甘的成分。
但對于剛離開權力中樞的他,他內心最渴望的還是“進”。如果有“退”的思緒,那也只是轉瞬即逝的一時之氣和安慰現實情狀的說服之法而已。
一年后,蘇軾和范祖禹敘說近況,“敘監試得閑,‘日在中和堂、望海樓閑坐,漸覺快適。”[5]這種“快適”,他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中有所表達出來——黑云翻墨又如何?山未遮,風吹散,望湖樓下碧水如天,恰似蘇軾本人屢被打壓卻依舊堅強、澄明樂觀的心境。荷花盛開,泛船賞月,簇擁清風美景,“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6]。他把望湖樓和故鄉相比,自然抒懷,毫不違心。而就像他說的“盛衰閱過君應笑,寵辱年來我亦平”(《和致仕張郎中春晝》)[7]一樣,他面對生命起落,需要找到一種釋懷和安慰的方法。他仍有所待,仍有用世之心。熙寧五年,他“敘及鹽法為累”[8],“答曾鞏書言新法不便”[9],依然執著于對新法的批判,心掛朝政和百姓。此時的蘇軾,有“藏”之意而無“藏”之實,內心深處還是積極入世的。
熙寧六年,蘇軾作《山村五絕》《和錢安道寄惠建茶》等詩,有譏諷時政之意[10]。到了熙寧七年,蝗災嚴重,蘇軾時時跟進,關注民生,上書丞相,論新法之患。九月將赴密州時,“吏民惜其去”[11],側面反映出蘇軾在杭執政有方,深得人心,更加印證了蘇軾的用世之心。蘇軾通過自身的行動證明“眼看時事力難任”只是一時牢騷,并非真心地否定自己。在杭年間,他一直身在其位謀其職,盡“力”以“任”“事”。
心有政事之余,蘇軾的歸隱之情變得更為明顯,且那種和世俗相對照的“快適”之感逐漸變為真正樂在其中的狀態。他感慨生活跌宕,試探性地提出躬耕道路:“人間岐路知多少,試向桑田問耦耕。”(《新城道中二首》)[12]“散材畏見搜林斧,疲馬思聞卷旆鉦”(同上),隱約能讀出蘇軾疲于政事,不堪勞累的內蘊,這也許就是蘇軾產生歸隱之意的原因之一。在《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中,蘇軾同樣表示相似之意——“百重堆案掣身閑”“崎嶇世味嘗應遍,寂寞山棲老漸便”[13],對虛苦勞形之事的擺脫之心、對世間百味的咀嚼之辛都推動著蘇軾思考歸隱之路。但蘇軾的這種歸隱之意并非單純是被動的結果。如果說外因驅動下的歸隱含有無奈,那么“清風一榻抵千金”(《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14]則由內而外散發出撲面而來的禪意。享受自然、歸于自然,是蘇軾開始自尋解法、解除負累的結果。“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15],化用錢起《省試湘靈鼓瑟》詩句,蕭散之感浮現;“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云”(《行香子·丹陽寄述古》)[16],以自然之色安慰胸中懷念;“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南鄉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17],他揮灑出骨子里充盈著的豁達之氣。
是入還是出,是行還是藏,蘇軾在《捕蝗至浮云嶺山行疲苶有懷子由弟二首》也表達過自己的疑惑?;葹膶е掳傩绽Э?,他在《次韻章傳道喜雨》中表示無法“坐觀不救”。《除夜病中贈段屯田》可看作蘇軾在“歲暮日斜時”的一段自述:“大夫忠烈后,高義金石貫。要當擊權豪,未肯覷衰懦。此生何所似,暗盡灰中炭?!盵18]“要當擊權豪”盡顯雄心壯志;“暗盡灰中炭”飽含歲暮的辛酸,同時也推知蘇軾曾經燃燒自己、為政為民的熊熊火光。而“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19]可以說是蘇軾在熙寧六至七年間進行自我觀照、思考處世之道的結果。此時,他少了一點執著,多了一些豪放,把握到“行藏在我”這種發揮自我主觀能動性的要妙。相比起熙寧初年他對于“行藏”關系的應對還處在有些無所適從的狀態,這種觀照無疑是一種自我發展。
蘇軾“行藏在我”的觀照在熙寧八至十年間進一步內化,甚至近于一種自發的程度。熙寧八年三月,蘇軾對蘇轍說,“芍藥櫻桃俱掃地,鬢絲禪榻兩忘機。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和子由四首·送春》)[20],欲借佛典走進圓融之境,將萬事恩怨一并抹除,乍一看好像被磨滅掉了政治熱情。然而下月到密州后,蘇軾非但沒有“忘機”,還積極處理政事,任其職盡其責,“施行其法,民甚便之”[21],并多次祈雨以期消除旱災。同年所作詩詞也是豪放氣派盡顯,勃發著建功立業之志,如“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獵》)[22]、“愿隨壯士斬蛟蜃,不愿腰間纏錦絳”(《送李公恕赴闕》)[23]。欲出世忘機卻又入世有為,踏入不惑之年的蘇軾似乎懂得和行藏兩種不同的處世心境打交道了,開始消化一種不可調和的內在矛盾,并將其內化外行,統一于自己的身心。
熙寧九至十年間,蘇軾的超脫曠達和人生無常之感交融,在《望江南·超然臺作》《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等詩詞中都有相應的抒情句。熙寧十年六月,“梁先來學”,蘇軾“勉以篤實發憤”[24],在《代書答梁先》中更是情誼真切地說“愿子篤實慎勿浮,發憤忘食樂忘憂”[25]。這與其說是對后輩的勉勵,更像是蘇軾對自己過往經歷的總結、蘇軾為人做事一絲不茍的自鑒??v觀蘇軾熙寧年間的生活,他將“篤實”落到了實處,用外化的行動書寫著自己心系民生的內發情懷。至于“樂忘憂”,產生在“篤實”和“發憤忘食”的過程之中,但它既是過程,也是目標與理想。樂和憂始終伴隨著蘇軾的仕途生活,對兩者辯證關系的思考也在不斷推進著蘇軾自我價值認知的進程。
雖然說蘇軾在熙寧后期將行藏間的矛盾慢慢地淡化、內化,但這并不代表蘇軾此后的處世心境風平浪靜、不再被這對矛盾所打擾。在分析蘇軾自元祐七年開始創作的“和陶詩”時,鞏本棟先生指出“蘇軾也并未真的遺世獨立”,他“雖苦苦追求著不醒不醉的境界,但其積極用世之心始終沒有完全泯滅”[26]。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蘇軾“奮厲有當世志”(《欒城集墓志銘》)[27]的內在驅動力始終和仕途艱難的現實形成了沖突。他的雄心壯志是無法被消解的,而現實困境又是無法被破解的,這只能導致蘇軾終將受困于一場矛盾中。入世而多世患,出世又受阻,人生起落反復,世事無常。但蘇軾骨子里總有著不愿躺平的執著,即使人生如逆旅,即使生活終將是一場虛無,他都無法真正做到完全置身事外。終其一生,蘇軾在深化著對“人生如夢”的理解,卻“始終未脫根塵”,“保持著生活的熱情”[28]。他不斷與生活和解,通過作詩、與親友交游、儒釋道精神內化的方式來澆灌胸中塊壘,以達到超然境地。“蘇軾的超然乃是一位立足現實的智者苦悶掙扎之后心靈的升華”[29],他通過實現心靈的超越和精神的升華逐步形成“其文化性格中最負盛名的超曠之質”[30]。不過,對儒釋道思想的批判性吸納與“和陶”雖然作為蘇軾的精神治療出口,緩解了他的積郁情狀,但是掙扎后的升華并未讓他獲得真正的快樂。
縱觀蘇軾在熙寧年間對行藏關系的處理軌跡,可以窺見樂憂相伴相生、行藏的反復跳躍與并行將會貫穿蘇軾未來的生活。蘇軾的熙寧詩詞中所折射的行和藏、入世和出世兩種思想態度交織共生,經歷了此消彼長的過程,行藏最后依然處于一種共存狀態。它形成一種張力,一直游走在蘇軾的內心當中。行藏之間從反復跳躍到趨于穩定,并逐漸合為一體,成為蘇軾未來的人生旅途上處世思維發展的基礎和又一開端。行藏相融一體的狀態也許并不一直延續至蘇軾的暮年心境,但它已成為研究蘇軾內心動態發展的表征、研究蘇軾詩文風格的重要切入口。蘇軾蕭散和枯淡的審美風格的形成,和他的身心經歷、他對行藏關系的反復領悟不無關系。蘇軾對士大夫是行還是藏的理解,以及他基于此形成的蕭散風格,影響與奠基了后世詩歌的基本主題,為后世文人提供了探尋個人生存狀態與心靈世界出路的思考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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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左嘉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