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偉
蝸牛小鎮
我愿意生活在這里,
數著蘿卜星辰。
砂粒的山,與塵土的海。
我們走著,彈拔著琴弦——
樂音靜靜飄落,
像母親青草味的面膜。
喜歡打擊樂的螞蟻,
發來伊妹兒,這幾乎已被我們
忘記。那曾經的病室。
打開新的樹葉,蘿卜
依舊沉睡,小鎮
還沒準備好畫筆:
那沉睡千年的雅典。
酒狐
她用不朽的幻象,對抗
時間的荒誕。
在星辰小站,坐著三只狐貍。
白夜,封存了鳥語和人聲。
我們喝酒、點煙,在短暫的長夜。祝福每個人的床頭,
有一顆潔白的新星。
我在找酒杯時找到父親——
是的。他騎自行車下班剛回來,
像淚水灑下我的眼眶。
亡靈的世界,沒有柵欄——
美好的魚群,尋夢環游。
直到你在塵世中被忘記。
酒杯中的花又開了,
三只酒狐,在云中刻寫
隨風飄散的花瓣。
青蘿
——致夏加爾
在盤子的天地,
蟋蟀和驢子,沉睡。
樹在鳴叫——
扛鋤頭的母親,
倒映著父親。
我們曾經沒有房子。
而今,依舊居住虛空。
七支彩筆,畫著
青面閻羅。
夜宿永康
那是月亮棲落的聲音。
石頭和玩具睜開眼:
我們靜止地游動,
在彼此睡夢的懸巖。
紅橘短笛閃爍——
青云高樹,登上方巖。
史前海盜船。
你的心因驚訝而開放:
魚群的花瓣,穿過月亮的傷口,
穿過混沌的大海與天空。
我們尚未到達那里,
音樂在青銅里弓著腰身。
松鼠的琴手,倏然一躍,
蝸角上的黑暗轟然蕩開——
那讓群山嗡鳴的震波,
輕盈地止息于我們的石頭耳朵。
梅家塢
在冰雪雕刻的太陽下,我們停車。
青苔和茶樹,合上湖水的眼眸,
凝視兩個懷揣沙漠的異鄉人。
走了這么遠,我們還在故事的深夜。
在梅花的舊址,我們顯得如此寒酸。
借助兒女的白云,我們摸到了
身體里的靠椅。在坐下之前,我早已
被一只遇害的貓,驚出了滿是灰塵的身體。
你說,總會有一個少女,
從茶樹里破繭,帶我們走出
星辰間灰暗的蛛網。瞧,那些有福的山民
多是靈隱的后裔。
在白河南岸,龍井山下:
我看見我們在紅柿綠茶間坐著,
剛剛放下擔子。
身旁的溪流,披著石頭的僧衣。
陪陳亮看漢畫館
女兒的獨角獸,帶我們飛入
磚石的圖畫。
多年后,辛棄疾會看到——
你的劍折斷于未來的紅燈。
朱雀與白虎的門童,讓你
釋懷長笑。手執江南的仕女,
有著魔幻細腰。
在凝固的樂音中,金人飄落。
細雨洗卻我們額頭的鐵屑、礫石
丹霞的紅色——
帶來一輛新車。羽人玄武,拉車的魚群。
再次飛過橘樹、稻田、石頭的記憶。
在月亮中愛上做夢的蟾蜍。
畫完龍,你丟下狀元草帽,
臥聽竹門上一陣輕風。
在桂樹下
家人都出去了,我和母親坐在桂樹下。
只隔著一個
小圓木桌,她已
看不清我的臉。
我看著她發腫的眼眶,
和茫然的臉。
我知道,她看不清我。
燕子在筑著新巢,
桂樹也發出了新芽。
我打開微信中收藏的琴曲,
放在圓桌上。
隨著那聲音,
一遍遍地流淚。
模糊的院子里,
只有母親和我。
和父親一起看戲
走到門口,發現今年父親沒有在圍墻外種冬瓜和梅豆。
野草已長出好高。他坐在門外的
石頭上發呆,看見我下車,才緩緩站了起來。
最近,他一直擔心自己的病,像一架飛機
在低空盤旋。他愿意談論村里那些長壽的人,
也會說起誰剛剛去了。今天的村戲,他沒有
像往常那樣,早早就提了小凳坐在戲臺前。
我們慢慢地走,像小時候。
不過這次我走在前面,邊走邊等,
假裝無意地說一些輕松的事兒。
他仿佛并沒有聽到——
但步子慢慢快了,還花五塊錢買了根木棒。
戲臺上一個女人邊哭邊唱,
大約是夫君被逼殺妻,卻下不了手。
父親說,那是吳漢和王莽的女兒——
盡管他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
太陽靠近樹梢時,泉聲來了,問為啥帶根木棒,
他說家里的平耙斷了。
我和他邊看戲,邊聊,不時有人過來打招呼,
詢問他手中略帶彎曲的木棒。
有幾次,我們一起抬頭,觀望一架飛去又飛回的無人機——
天藍得仿佛又回到了往日。
煞戲的時候父親扛起了木棒,
他說還要去買個草帽,為即將到來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