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貴的山路（組詩）

楊鍵

飯碗

有一天，

田野里的青蛙，

跳進我的飯碗，

不是一只，

是全部。

而我呢，

我在哪兒呢？

看著那飯碗，

笑出淚來。

自孩提時代

昨晚一只小青蛙托夢給我，

我在你家泥巴缸里呆著呢。

一大早我告訴三歲的兒子

有一只小青蛙

在泥巴缸里呆著呢。

他開始用一個小鏟子挖，

一鏟子一鏟子挖，

土里全是土，要不就是草，

一缸的土挖完了，

沒有小青蛙。

爸爸，沒有小青蛙，

全是土和草。

兒子一無所獲。

但我非常清楚，

一無所獲，

這正是最偉大的故事。

自孩提時代，

即是如此。

在澡堂里

有一次，

我同我的一個朋友，

去澡堂里洗澡，

脫掉衣服以后，

我倆都挺尷尬的，

原來我們的生命都是很低級的一種存在。

一座墳

我看著山腳下的墳，

感覺到我就在里面，

走過的路人也在里面，

我這樣想著，

于是有甜蜜從心里流出，

如果我天天這樣想，

甜蜜就會流成一條河……

墓園

進村之后，

就是許多墳，

遠遠看去，

村口就是墓門，

整個村子就是墓園。

尤其二叔死后，

老家更像墓園了，

村里人剛剛吃下的米飯，

瞬間就是紙灰。

一棵棵樹，

一朵朵花，

都是墓地上的雜草。

孩子們放學了，

滿臉都是皺紋，

等他們去草地玩上一會兒，

皺紋又消失了。

從放學到回家，

一生都經過了。

捉柳絮

半個月無法出門了，

一陣風吹來了柳絮。

四歲的兒子喜歡這夢幻一樣的東西，

我們在院子里折騰了半天

也沒捉住幾個。

“來了，來了，又飛走了”，

伴著河邊的蛙鳴，

我們倆，一老一小

在一個沒有盡頭的迷誤里捉柳絮。

神秘的墓園

他是個秘密的守墓人，

老的時候，

他清晰地看到，

一個小孩子，

大清早，

跟在一頭豬后面，

撿那熱氣騰騰的豬糞，

那是很壯的肥呀。

現在，

桃花在他的窗下落了，

桃花在開落的時候出現了蛙鳴，

他不能侍奉落花，

他就侍奉蛙鳴，

但主要是侍奉墓園，

墓園太遼闊了，

幾乎看不到邊際。

但是沒有誰知道，

他是在無邊的墓園中，

而那些看不見的墓碑，

在他心里，

早已成為高山流水。

但看上去，

他好像在看著落花，

他在想著青蛙喉嚨里神秘的彈簧。

青苔

有一件事我記到今天，

去年一月早晨的一個陰雨天，

我翻后山去菜市場買菜，

忽然就看見青苔從石板縫里鉆出來了，

不是一個石縫，而是每一個石縫，

不是昨天，就在此刻，

一瞬間，幸福彌漫全身。

想想就幸福，

無論什么時候。

時間到了現在，

就是此刻，

想想還如此。

從此，我有了一條青苔命，

準確地說，這激發了我的青苔命。

珍貴的山路

珍貴的山路我每天會走十分鐘，

我走起來格外小心輕松，

這是一條我每天必經去買菜的路，

就在我家的后院，十分鐘之后就是喧囂的市區。

一路上，我看見簡陋的薔薇花，

野的，單瓣，香味也單一，帶著苦味，

也還能看見松樹，每一棵都一樣，

又有所不同。

我想多停留一會兒，

但也沒有停下腳步，

我想屏息凝神卻沒有功夫。

珍貴的山路只有十分鐘，

但已經非常好了，

我是一個心懷十分鐘珍貴山路的人。

雨

在雨聲中讀一本書，

本來他還認得書上的字，

讀著讀著，

一個字也不再認得，

那本書上講的是什么，

已不必理會。

雨聲很大，

漸漸地他同那雨一起，

下在樹木、河水

和我們稱之為的屋頂之上。

北魏佛像

白天看了許多北魏佛造像，

記憶里從未有過這樣的美，

晚上的時候，

那些佛造像，

已經非常模糊了，

想想，

又能想起來一點，

但比之前模糊多了，

之后的許多天

就更不清晰了，

所以美，

變成石頭才好，

不能變成石頭，

變成木頭也行。

兩樣都不行，

那就變成我的心，

這樣較為保險。

阿羅漢

梅雨期間，

桌上的阿羅漢，

生霉了，

厚厚一層，

但只要我去擦拭，

沒有一次，

不是又重回

那同一個

神情專注，

無生無學的阿羅漢。

所見

早上帶兒子去公園玩，推開小區鐵門

一只小蟾蜍橫在路上，要過馬路去。

兒子等不及了，一路小跑，

他要去找小哥哥了。那在路上揮動的小手啊

第一次，我發現

雖然老子像在家里掛六年了，

我還是第一次發現，

他的頭是個智慧的老人的頭，

而他的手是個嬰兒的手，

同我兒子在路上揮動的手一模一樣。